【章二·墨执】

    佚国，汧阳城。

    .

    待得漫天的乌云散干净，已是入夜时分。

    方才还将半面脸颊搁在天边的黄昏已然归家。

    现今，浓墨般的夜空之下，洒满了点点繁星。习习夜风之中，皎洁的月sè踏着微风自广寒瑶宫而下，印亮天幕之下的一草、一木、一山、一城。

    .

    逢来酒栈。除了偶尔的呼吸声，众人均是不敢动弹，只有月光自门与窗的空隙中侧身掠进，照出几缕微弱的光亮。

    缃徽背对着月光，人们只能看清她挑衅般地略是将嘴角拉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便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翻身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右手手心支着“弑仙古剑”，纤长的五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剑柄。即使是在微弱的月光之下，众人也能清晰看见古剑上的两排jing致铭刻的小篆。

    ——“诛神弑仙、沁轩缃徽”。

    “那个……缃徽小友，”还是寒素宫的琪巍道长打破了沉静，“听吾友璧湘真人说，你已被沁轩门逐出门墙，按理应当已然摒弃沁轩门道号，以免惹人误会，为吾友增添麻烦……那个，不知如今该当如何称呼？”

    缃徽心中想着“你倒挺会替你好x友考虑周全啊，是璧湘那老……不，真人这么提点你的，还是你自己献殷勤啊？”想是想着，实在懒得说出来。她眼皮也不抬一下，淡道：“我姓风……”

    一位青年起身向琪巍道长行了一礼，便径直插嘴说道：“那么，风……仙子，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等今ri此番前来，俱是为了那‘弑仙古剑’，不知风仙子……可否割爱？”

    缃徽听到“风仙子”这个称呼，瞬间觉得一阵恶心，眉头皱了片刻，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得对此质问充耳不闻，伸手取过一只茶杯便开始低头品茶。

    众人见状，却是顿时犹如炸开锅的蚂蚁，一时间又急又怒，纷纷叫嚷起来。立即有人忍不住跳起身来骂道：“缃徽小儿！休要如此猖狂！”

    他人的骂声自是接踵而来。

    但缃徽双目低垂，全然没有理会这些喝骂，心中却是想着：因为“弑仙古剑”在身，先前确实料到山下会有无数人追缉，但逢来酒栈之中，虽是人数众多，尚有寒素宫的琪巍道长之流的人在，可依旧是草包居多，不足挂齿。如果不出所料，应当还有道行更加深湛之人在暗处伺机而动……如此，理应寻个更加安全守卫森严的地方再做打算……

    众人虽是心中愤恨，但是依旧无人胆敢上前。

    威慑不仅仅来自于之前那“北帝诛仙诀”的浩大声势，缃徽本人亦是修为深湛。

    ——缃徽乃沁轩掌门璧湘真人首座弟子，素有谪仙的名号。于沁轩门玄汀峰修道已有十数载，手仗“弑仙古剑”，一身修为甚是了得，亲眼所见其凌厉剑势之人，俱是赞不绝口。

    ——她早在沁元四十九年的论道大会便崭露头角，同时也是因为她，佚国的年号自此更为“玺神”。

    .

    沁元四十九年，即玺神元年。

    那年最重大的事便是本年度的“论道大会”了。

    “论道大会”由逊嵇山庄创办，每八年一度，仅供各个修道门派各方前辈及新晋弟子交流切磋竞赛之用。大会历史悠久，颇具名望，声势浩大。山庄雕栏画栋、水榭楼阁之间，珍奇异兽成群结伴；氤氲云气渺然飘散；仙草奇葩争相吐蕊……端的是一幅祥和大气的氛围。

    ……

    沁轩门自平懿三十七年，沁轩门掌门突然羽化飞升而去之后便声名大噪，之后又得谪仙，掌门自是收到了大会邀请。……只是其依邀前来，没有半分如其他门派那般声势浩大，掌门璧湘真人仅带了一名弟子前来。——不用说，自是顶着谪仙之名的缃徽了。

    缃徽身着一袭白衣，仅在袖摆与衣摆之处才能看到淡淡的流云暗纹。她双手负于身后，一脸漠然冷淡地立在璧湘真人座椅的侧后方，看着面前的阵阵鸡飞狗跳，偶尔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满是傲然与自负。

    “缃徽。”璧湘真人开口唤她。

    缃徽不答，只是微偏过头望过去。

    “逊嵇山庄的论道大会，每次前来的门派均是道中翘楚，参与弟子亦是道行不浅。”璧湘真人停顿了许久，方才继续说道，“此届大会距前掌门飞升，恰好已有半百之年，我沁轩门此前的大会名次一直不佳……你可有何感触？面对他人一身深湛修为可有紧张？”

    半晌的沉默之后，缃徽终是开口答道，“何须感触？掌门既然只携我一人前来，自是心中认定缃徽能够表现不俗，那他人修为如何，与我又有何干系？”

    璧湘真人闻言，略是一惊，却转瞬一笑。

    缃徽继续说道，“我七岁被你带上栖鸾山，什么法子都用尽了，还不是诓不过你。反正我是懒得和你多说，记得回去让你们门下那些弟子多给我留些紫芋酥就成了。”

    掌门愣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话，环顾了一下四周，发觉似是无人注意到这话，才松了口气。尴尬地自己咧了咧嘴，便不再与她说话了。

    ……

    论道大会前三ri俱是各位真人讲经论道，弟子笔考经占术。

    不过同时，逊嵇山庄负责将弟子们编号排列，待得三ri后两两角逐，说是角逐，也就是打架把对方打出界就成了。

    角逐没什么硬xing要求，不打残不打死……不，点到为止即可。咒符法器均是可用，反正道行摆在那里，就算真有什么神兵利器也仅能使出其十之一二，委实无甚可忧可惧。

    彼时缃徽方在沁轩门修了五年的道法，甚至未及豆蔻之年，仅仅十二岁。这也是其在论道大会前几ri没掀起什么大风波的缘故。虽传是谪仙，名望虽盛，可要众人皆知，若要修得大道，少需十数年，多则数十年。前来参加论道大会的弟子均是至少修了十多年的仙术道法了，为的便是在大会上取得成绩。

    所以，前三ri的论道中，不少真人都明里暗里对璧湘掌门表示了敬意，以及一点微妙的幸灾乐祸。

    ……

    但璧湘真人毕竟是璧湘真人，缃徽也毕竟是缃徽。

    后几ri的角逐，缃徽不带咒符不依法器，仅携着三尺青锋，便去了道场。——其实用缃徽对璧湘真人所说的话来说便是，“咒符、法器我手中虽有许多，可临敌未到末路之时，便需得前后思虑用何符何器，于我……只会凭空乱了道心。”

    虽是战无不胜，但大会人才济济，看得众人眼花缭乱；直到最后数战，众人方才看清，那个一次次云淡风轻地立在道场上，信手将那三尺青锋收入剑鞘之后便走回璧湘真人身后站定的缃徽；再看着璧湘真人脸上神秘莫测的笑容，方才幡然醒悟，谪仙就是好啊，修道时间什么的怎会是问题啊？！

    最后一战时，缃徽对上的乃是寒素宫的琦瑜道长座下弟子，青栾。

    青栾乃是上届论道大会魁首，此次与缃徽一样，均是战无不胜。

    待见得缃徽依旧执着三尺青锋来战，青栾沉吟了片刻，将自己的水蓝仙剑收回鞘中，在场下问人借了一柄普通铁剑方才返回。缃徽看着他的架势，觉得有些可笑，却又觉得略是钦佩其傲气，上前两步，亮出自己那柄已经被斩了不少缺口的铁剑，不急不缓地朗声说道。“沁轩、缃徽，请赐教。”

    对方亦是回了一礼，“寒素宫青栾。”

    双方均是对视了片刻，然后猛然出手。甫一出手，两人都是剑势飘渺，你一招我一式的，宛若拆招……这倒不是故意放水，只是双方威力旗鼓相当，谁都不敢猛然提速，否则那个瞬间的破绽便可招致败北。只见两人的速度都在慢慢提升，末了简直是快到了不可思议。——刺、劈、扫、砍，招招相连，凶狠非常。场边弟子看得瞠目结舌，各路真人亦是心中感叹。

    突然，缃徽莫名地将速度开始逐渐放慢了下来，但是每一式都带着片片残影，细看之下能够发现她一次挥剑都会带出一道剑光残影，久不消散。当她从容不迫地将速度降到最开始的速度时，她抬眼向着青栾悄然一笑。

    霎时间，无数道剑光残影结成奇异的剑阵围绕她周身旋转开来，缃徽足尖轻点，速度后退至道场边缘前数尺，剑光一字排开，气势凌厉地向青栾冲去。缃徽立在原地，青锋一道横扫，她面前依次亮起九枚图腾，紧接着是“唰”得一声，青锋立于眉心之前，缃徽闭目颂咒，随听不清是详细，却依稀能够感其风雷之势。那九枚图腾不住变化，最后竟是融为九张咒符！场边之人俱是心头一惊，这是何等玄妙之术。须知咒符之术牵扯颇多，从选用符纸，到所用丹砂，再到所绘图腾，甚至时间、地点、环境都会影响所绘咒符。何曾有人见过此等信手挥来的架势！

    只听道场之上传来一声犹若鹤唳凤鸣般的声响，寒素宫的琦瑜道长向璧湘真人望了一眼，缓声说道，“这莫不是沁轩门名动四方的‘凤舞九天’？此姝方才入门五年，便如此了得，修为当真惊世骇俗呐。”

    璧湘真人听得这话，确是不答。身为沁轩门的掌门，他自是知晓“凤舞九天”的招式，缃徽这一招一式，其实没一处与之相同，却又能正正贴合外界对此招的形容。他心中隐隐有一猜测，却又分毫不敢、不愿断言。他继续抬眼望向道场上缃徽的身影，眼中风云变幻。

    另一端，青栾又岂是等闲之辈？他一见缃徽这般架势，便立即执剑在空中绘出法阵，法阵四周又继续蕴开新的法阵，层层叠叠，繁繁复复。

    这时，只听“啪”得一声巨响，缃徽手中的三尺青锋炸成几块碎片，又在那一瞬间被罡风吹成齑粉。青栾抬眼望去，不由一愣。这封闭的道场中……竟是不知从哪里吹来了阵阵罡风，还带着拂起的砂石。那些齑粉转瞬便融进漫天的砂石中去。缃徽睁开双目，右手食中两指并指向天，素白的衣衫和一头青丝都被风吹得凌乱，却在指尖幻化出的一柄光剑的照映下宛若九天仙子一般。她缓缓升向半空，周身萦绕着无数细小光剑与法阵。

    此时，青栾的法术颂咒也完成了。漫天的风雪与砂石夹杂在一起，最后只见耀眼的光芒自正中亮起，让人不忍逼视。

    等到光芒退去，双方早已再一次缠斗在了一起。两人凌空战在道场正中被炸出十数丈宽的大洞之上。缃徽又回到了巅峰时的速度，手中光影凝成的长剑仿佛无坚不摧，招招生猛迅捷。她轻笑一声，说道“拔你自己的剑吧。”

    青栾眼见手中长剑已被斩得处处破损，心头微动，身后水蓝仙剑立即飞至他身前，拦住缃徽一记攻势，转眼他便抽出仙剑，迎上缃徽手中光剑。

    这一柄水蓝仙剑，乃是寒素宫有名的异宝仙兵。蕴寒冰、招风雪。每一次与其相接触，缃徽都能感觉到从剑身传来的刺骨寒意，她却是分毫面sè不改，依旧一招一式浏漓顿挫。无怪乎此战之后，有人用“霍如羿shè九ri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样的诗句形容她的剑法了。

    青栾见缃徽愈发平稳却又锋锐不减的剑势，不由心生寒意。还未待他有所感触，突然猛地心口一甜，一口鲜血涌上心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抬头见得缃徽嘴角的笑意，突然回想起她那句“拔你自己的剑吧。”心下所想所疑顿时清明了几分。

    缃徽见其神sè，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青栾硬是将一口鲜血生生咽下，摸出数张咒符，不出声不颂咒，无数雷球“咻”地从咒符中冒出，迅捷地向缃徽飞去。缃徽右手一翻，手中光剑转瞬即逝，那只莹白如玉的纤手直接迎上那几颗已经变得斗大的雷球，手掌收张之间，几颗雷球便消散得一干二净，是剩下几缕流窜的电光昭示着它们曾经存在的痕迹。待她重新摊开右手，掌心片尘不染。指尖毫光闪动，缃徽一合身径直向青栾抓来，青栾下意识地提起仙剑便挡。只是……那无坚不摧一般的五指，席卷着堙灭的气息，竟然生生在水蓝仙剑上抓出五道口子。

    仙剑有损，青栾如遭雷击，再也止不住心口的的血腥味，连连吐出几口鲜血，直接在空中一个踉跄，险些摔下到那方才轰出的大洞内。还好缃徽伸手拉住了他，让他稳住了身形。

    缃徽浅浅一笑，凑在他耳边轻声喃道，“呵，你还真以为……我颂了那么久的咒诀…只是一堆破剑和你的小雪花们碰一下就完了么？”但随后立即恢复了自己云淡风轻的模样。双手负回身后，信步走至寒素宫的琦瑜道长身旁，道，“琦瑜道长，我看还是不要再打了。免得接下去便不是点到为止了。青栾师兄……或者是…师叔？若是等下真元不稳，岂不耽误今后修行？若是师兄或者师叔执念于大会魁首，缃徽在此，愿将魁首之位让予青栾师兄，啊不那个师叔。”场中的青栾闻言，又咳出了几口鲜血。缃徽说完，便走到璧湘真人面前，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未做停留，直接走过他的身旁，听到璧湘真人喉间轻微得滚出几个字的问句，缃徽不假思索地回道，“是啊。可惜剑不大结实……不然哪用后面那些弯弯绕绕？”

    璧湘真人的身躯又颤抖了一下，面sè亦是更加奇怪了。

    ……

    此一战，魁首究竟定的是谁都没人在意的，反正大家都记得了一个剑势凌厉果决的缃徽，一个场上连连吐血的青栾。也是此战之后，璧湘真人便将“弑仙古剑”赐给了这个名声大噪的“谪仙”。

    缃徽也确实没有辱没那谪仙的名头。

    此事影响颇深，其中最大的影响莫过于佚国顺便连年号都改城“玺神”了，虽然不能全算在缃徽头上，但好歹她是“主谋”了。

    .

    逢来酒栈中的众人，多半都是参加了那届论道大会的，即便没有，也听说过此间传闻。

    回想其方才的阵势与论道大会时所示咒诀，尽是说不出的相似。当ri战后，缃徽莫名其妙的答话周围五识灵敏之人皆是听得真切，而璧湘真人面sè诡异不少人都亲眼所见。如今想想，缃徽与青栾一战，使得不正是一个简略版的“北帝诛仙诀”？缃徽当ri说的约莫是因为那三尺青锋不大结实，搞得咒诀简略得有点厉害罢。

    可如今七载光yin一晃而逝，缃徽已经携着一柄号称“诛神弑仙”的古剑踏着时间长河的涟漪就这么走来了。如今看去，她已与当ri大相径庭，虽然眉宇之间细看依旧有些相似，但是如今的缃徽，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

    只见缃徽提起古剑，站起身来，随即露出一丝浅笑。刚开口道，“我……”

    便有“啪啪啪”几声零落的掌声自门外传来，打断了她的话，掌声虽是稀疏，却能感其内力雄厚，缃徽闻声心下暗道一声不好，反手一松，古剑向下滑落几尺，她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古剑剑柄。

    .

    一声“jing彩！”饱含穿透力地传入所有人的双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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