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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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尹立山回到家里,胸口像堵了一块铅块,憋闷难受得透不过气来。
他担任主抓政法的市委副书记已经快五年了,这五年来,不敢说是功勋卓著,起码也是成绩非凡,这绝不是自己说的,而是有目共睹的。这些年来,尤其是最近几年,北河市的政法工作一直做得很出色,社会治安形势良好,从来没有出现过诸如抢劫金店、抢劫运钞车、黑社会团伙犯罪一类的大案要案,即使有偶尔的普通命案也都是在较短的时间内就及时破获了的,这些既深得上面的赏识,又颇得地方老百姓的口碑,百姓们普遍有安全感。对此,尹立山自己也颇为满意,虽说他只是个分管领导,不直接参与公安机关的工作,但这里边毕竟有他自己的一份功劳,有他的一份心血嘛。龙康同志是三年前由外地调来任北河市委书记的,上任后,大刀阔斧地改革,雷厉风行地治理,很多部门的领导,包括市委好几个副书记都撤换了,但他这个主抓政法的副书记却一直没有动,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对他的工作认可,对他的成绩感到满意?可是,就是在今天上午,当他把那封举报信看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对下面失去了真正的了解了,甚至,自己已经是躺在以往的功劳簿上沾沾自喜地睡着安稳觉了!
举报信是龙康同志委托秘书转交到他的办公室的,普通的牛皮纸信封,虽说没有署名和地址,但是标准的楷体字,也没有做任何掩饰。信的内容很直截:反映前一阶段公安机关在处理一起涉毒案件时,对涉嫌违法犯罪的市委某高干的儿子予以包庇,从轻处理,这名市委高干就是市委办公厅主任杜绍迁,涉嫌犯罪的是他的小儿子杜辉。信,龙康同志是看过了的,并在末尾写下了批示:迅速查实,不管是谁,一追到底,从重从快!龙康同志确实是一身正气,这一点颇得市民的口碑。自己虽说未必能与龙康同志相比,但这些年来嫉恶如仇,两袖清风,从不营私舞弊,官商勾结,以权谋私,也可以堪称为一任清官了吧?但现在就在自己的治下出现了这样的**事件,这实在是给自己添堵。老杜啊老杜,你,你怎么能这么干呢?我平时对你可是颇为认同的呀!
尹立山在客厅的竹椅上坐下来,心事重重地叹着气。他端过茶杯猛劲喝了几口,电视里正在播放京剧,这在平时是他最爱看的,可今天他只觉得乱得慌,闹得慌,索性抬手把电视关了,屋子里静了下来,只有厨房里保姆炒菜和抽油烟机的嗡嗡声不时传出来。
孩子们都还没有回来,卢华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最近这家里的气氛……怪怪的。卢华的身体不太好,长期病休在家,最近越发病重了,经常半夜疼醒,呻吟。西药,中药,中医按摩,针灸,能用的办法都用到了,效果还是不大好。看来以后再到休假的时候,确实应该陪着她好好出去看一看了,听说省内有一家温泉疗养院,纯地下的热水,泥疗,药浴,按摩,治疗卢华的腰痛病应该正好是对症下药。萍萍最近倒是心情不错,自从和那个小警察恢复了恋爱关系以后,她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每天兴高采烈的,一直在报社挂名实习,隔几天就出去聚会,过的倒是满滋润的。那个小警察嘛……说实话,尹立山对他倒也是蛮喜欢的,听说他过去的问题已经彻底落实“平反”了,完完全全的冤案,一监狱不仅为他恢复了名誉,恢复了工作,还重重地做了表彰,树立为反**的典型,大力宣传。从他的身上,尹立山也依稀看到了自己当年的一些影子。不过,卢华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关键还是杜弢的出现,让卢华的心态发生了改变,只是碍于萍萍自己的执拗,以及他这个当父亲的支持,卢华不能做主罢了。不过她对小陈的态度,早已是大不如从前了。虽然还面临一些阻力,但这一对儿嘛,看起来算是成了,这也了却了他的一桩心愿,暗地里他也为萍萍高兴。另一对呢,表面上看起来倒也不错,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那份担心、忧虑却一直都没有停止过。为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觉得……首先说这个金都集团吧,他总是觉得,它是有问题的,虽然并没有什么证据,这只是自己的直觉而已,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是不赞成红红在那里工作的,他也多次试图说服红红离开那里,另谋更好的去处,但是每次一说起这些父女俩总是不欢而散,红红的态度坚决的很,她妈妈一提起这事来也总是坚决地站在女儿一边。还有赵一飞,这孩子给尹立山的感觉是越来越怪异了,越来越沉闷了,全然不像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倒很像一个老成持重的暮年人,让人畏而远之。当然,他也有自己值得炫耀的名片:名人,著名球星,北河城的万人迷,青少年心中的偶像,足球场上的英雄,每年拿着相对常人来说如同天文数字般的酬薪……但是他总是觉得,在他的背后,似乎还有什么,他,总是不能那么让人完全信任,完全放心。当然,这都只是他自己的感觉而已,红红和卢华向来对这些都是不屑一顾的。以至于在这家里,其实形成了两个派系,大女儿和母亲站在一起,小女儿说起话来则处处都向着他。还有红红和赵一飞那些昭然若揭的处世的哲学,在他们的头脑里,就只有一个“钱”字,其他的,都是次要的,什么信念、理想,都可以忽略掉。对这些,他向来是非常反感的,他也一直想抽出时间来好好和红红谈一谈,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任红红这样发展下去,他是颇为担心的,他们两个都是在球场、商场、生意场上做事的人,死死地钻进钱眼里,真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他不敢想下去了!他不会任红红这样下去的,早晚有一天,他会推心置腹地把心里话说给她听,到那时,她就会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他是一位市委副书记,是一名市里的高级干部,同时又是党的形象的代表者,他,不仅自己不会给党的形象抹黑,更不允许自己的子女们干出有损党的形象的事来!因此,仅仅在这一点上,他对陈志伟的所作所为,其实是非常的赞赏的,他,在暗地里为他喝彩!
厨房的门打开了,保姆端出来几样菜放在桌子上,又回去了。在以往,他早就凑过去,一边闻着菜香,一边畅叙着天伦之乐了,可是今天……屋子里依旧静静的,心绪不宁的他索性来到了阳台上,隔着窗户向外面望着。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房门打开了,是卢华回来了。一进屋,一股寒气跟着进来了。尹立山从阳台出来,看着她在房门那儿脱大衣,挂围脖,被寒风冻得通红的脸和鼻子,心里也是一阵阵难受。是啊,她名义上挂着市委副书记夫人的头衔,倍受人的尊重与吹捧,可是实际上,却是几乎没有享受过一点特权,相反,自己对她和女儿们都管得严严的,绝对禁止她们利用自己的招牌在外面招摇。以至有时候,卢华也生出许多牢骚和抱怨来。是自己错了吗?不,没有,自己是绝对没有错的!他知道,他只是做了对得起党的事,做了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党,在他的心里,永远都是最重的,永远都是神圣不可侵犯、不可亵渎的!
尹立山又回到了竹椅上坐下,打开了电视机,只是把音量调小了。
“回来了?”卢华问。
“嗯。孩子们呢?”
“又都出去玩了,不回来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卢华把买回来的一些药送进卧房里,然后进到厨房里帮着保姆往外端菜。
很快饭菜摆好了,老两口坐在餐桌的对面闷闷地吃饭。
“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一下,”卢华吞吞吐吐地说,这在以往是绝无仅有的。
“噢,什么事?”尹立山抬起了头。
“下午的时候,老杜来电话了,他说,嗯——”
“他说什么?”
“他——,”卢华咽了一口饭,顿了顿,说道:“他把他们家杜辉的事都和我说了,想让你——”
尹立山摆了摆手,说:“你不用说了,这件事,你不要管。”
“老尹!”卢华的语气很委婉,又似带有探求:“老尹,你的脾气我知道,你的性格我更了解!可是这件事,你无论如何得网开一面,帮帮老杜!”
“叫你不要管就不要管嘛,我自己心里有数!”尹立山有些不高兴了。
卢华看了看他,没有再说什么,两人默默地吃完了饭。
漱完了口,尹立山回到卧室里,静静地靠在床上休息,白天的情景还一个劲儿地在他的脑海里重现。
很快卢华也进来了,坐在沙发上。保姆把茶水端进来放在茶几上,然后出去了。老两口相视无言,屋子里静静的,只有暖气片里不时传出来流水的声音。
“老杜,他——,他是怎么说的?”尹立山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唉,老杜也是不容易呀,”卢华满嘴的同情和惋惜,“好好的日子,全让他那个小儿子给搅和了!老杜也是恨铁不成钢啊。可是,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年纪还小嘛,不懂事,所以呀,咱们还得帮帮他,不能一棍子打死,老杜他是……”
“帮也要看什么事嘛,在公共场合吸食倒卖持有毒品,这是严重的违法犯罪行为,帮了他,我们都会犯法的。再说,杜辉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已经成年了,还有什么不懂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明明是故意犯罪嘛!这个忙,我帮不了!搞特权**,我干不来!”
“老尹!”卢华的声音提高了,“咱们家里的事,我什么时候拖过你的后腿?我的事也好,孩子们的事也好,什么时候用你操心过?什么时候打过你的招牌,什么时候耍过特权?不仅如此,我们一直都是在外面注意维护你的形象,注意不让人引起嫌疑,说三道四。就这件事,老杜下午和我聊了好半天,他真是不容易,和你又是多年的上下级了,对咱们家又一直在帮忙,所以这件事,你无论如何得帮一帮……”
“老卢啊,”尹立山从床上坐了起来,“不是我不帮忙,也不是我尹立山无情无义!我心里比谁都同情他!可是……我们都是有着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了,让老百姓戳脊梁骨骂**的事,我们不能干!况且这件事,老杜他自己已经做错了,现在举报信已经寄到了市纪检委,交到了龙康同志手里,龙书记已经做了重要指示:不管是谁,一律严查到底!现在这件事已经是满城风雨了!所以,这件事谁也帮不了他,要怪,就只能怪他自己教子无方……”
尹立山又靠在了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卢华欲言又止,嘴角动了动,讪讪地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屋子里静悄悄的。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窗外面黑洞洞的,小区里星星点点地亮起了一些灯火。
笃!笃!笃!有人敲门,客厅里保姆问了一句,然后开了门。
“尹副书记和嫂子都在家吗?”是市公安局局长邹历业的声音。
尹立山和卢华连忙都从卧室里出来。客厅里站着两个人,邹历业笑呵呵地站在前面,后面是面无表情的杜绍迁。
“哟,是老邹和老杜啊,你们都来了?”尹立山连忙打着招呼,“我正想找你们呢!”
“我,我来投案自首来了!”杜绍迁满脸愧疚地说。
“快坐下聊!”卢华热情地招呼着,几个人在客厅的竹椅和长沙发上坐下,保姆很快摆好了茶水和水果。
“我走到楼下,正好遇上了老杜,就一起上来了!”邹历业点着了一支香烟放在嘴里,依旧笑眯眯地说。
“哎,让人惭愧呀!”杜绍迁低着头,眼睛盯着地板,“老尹老邹,首先,我要向二位道歉,因为我个人的素质不高,党纪观念不强,法制意识淡薄,做出了违背党的原则和国家法纪的事情,给公安机关的工作增添了麻烦,给市委造成了恶劣的影响,给党的形象抹了黑。我真心实意地向二位道歉!明天,我就主动去纪检委申请处分!”
“老杜啊,”尹立山语重心长地说,“有些事情,我们是应该好好地交流一下,好好地谈一谈了!我们在一起多年了,一起参加大串联,一起上山下乡,又做了多年的上下级。可是,我们推心置腹地交流还是太少了!”
“在公安工作中出现了这样的问题,作为公安局长,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邹历业说。他的语气很严肃。
“放下其他方面不说,单说在我们的工作中能出现这样的问题,这就说明,我们的工作其实是有着很大的漏洞和不足的,也是存在着很大的问题的。有些干警素质不高,唯利是图,不能严格依法办案,办人情案,违规办案,这也是事实。这件事情给了我们很深刻的教训,也为我们敲响了警钟。我们是到了彻底反思和深入整顿、狠抓不懈的时候了!”尹立山的话铿锵有力,屋里人都静静地听着。
短暂的寂静后,尹立山接着说道:“原来我以为,我们的政法工作,成绩卓著,政绩斐然,百姓们满意,领导赞成,不存在任何明显的问题。甚至说,我们是在向党和人民交着一份令他们满意,同时也令我们自己骄傲的答卷的。但是,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关于我个人给政法工作带来的负面影响,我愿意承担责任,”杜绍迁闷闷地说,“不过,还是不能因为一两个小问题就抹杀整个政法系统这些年来的辉煌成绩吧?”
“老杜啊,就是因为我们太相信以往的成绩了,太沾沾自喜了,所以才对存在的问题视而不见,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才会在出现这样的问题时感到震惊,感到束手无策!政法工作无小事,这是历来挂在每一名政法工作者嘴上的话,也是我们多年来工作的一个原则。可以说,我们政法工作就是整个国家政权的一个缩影,是和老百姓接触最多、最贴近百姓切身利益、最受百姓监督的一项工作,如果我们搞**,那就是在给整个国家政权抹黑,在拆整个国家的台,老百姓是会骂翻天的!中央也说:政法系统**是最大的**!所以说,在我们的工作中,怎么会有小事呢?任何一个细微的、看起来微不足道的问题,都是会酿成大祸的!这是必须要看明白的!”
屋子里静了下来,青烟袅袅地在屋里飘着,没有人再说话,气氛略显尴尬。
大概是为了缓和一下这种气氛吧,卢华干干地咳嗽了两声,似乎想要找出什么话题来转移一下,可是,情急之下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把身体在竹椅上挪了挪。
“关于我个人的责任,我愿意承担,”杜绍迁依旧低低的声音,两指间夹着的香烟也快燃到尽头儿了,“可是,可是——,我今天来,还是,还是——想和二位说一下,孩子嘛,年轻,不懂事,更主要的,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没有尽到责任,教子无方,对孩子嘛,还是希望局里处理的时候,手下留情,不要一棍子打死,孩子以后还有大半生要过,还年轻,不能毁了,不能毁了……”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是啊是啊,”一直没有做声的卢华也清了清嗓子,接过了杜绍迁的话,说道,“杜辉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前些天还和他哥哥一起到我们家来玩,这孩子是调皮了些,可本质嘛,还是不坏的,他这次是受人拉拢受人操纵了,年轻人嘛,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走一步错路,我们当大人的,还是应该以教育帮助为主,困难的时候拉孩子一把,不能一棍子打死嘛……”
“老卢啊,你这话说得很对,”尹立山说,他的话让屋里所有人都不禁一震,“可是,却说错了时候。如果说是在孩子成长的时候,在他正需要大人帮助教育的时候,甚至是在他正需要管教需要规范的时候,我们如果能很好地帮他一把,很好地尽到做大人的责任,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很好地教育他管束他,那是完全应该的,教育好孩子,规范、约束好孩子,这本身就是我们大人所义不容辞的责任嘛!可是现在,已经晚了!单就杜辉这个事件来说,他已经二十多岁,完全成年了,拥有独立自主的思想和意识,具备完全的行为责任能力,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法律,如果我们包庇他,我们也同样会触犯法律的!况且,如果我们再包庇他,那,不是在爱孩子,那是在更深一步地害他!我们已经在教育孩子上有了重大的失误,吃到了苦头,受到了教训,我们就不能再错下去!让他勇敢地去承担他自己所造成的后果和责任,尝到一点生活的苦头,这对他来说,也未必是一件坏事情。其实,我也是一样非常痛心、非常惋惜的。杜辉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在感情上,和我自己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我和老杜又在一起共事多年了,于情于理上,我真的很想帮一帮他,可是……唉,国法无情,党纪无情,法律无情。这件事情,已经是不可挽回了!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从中吸取到足够的教训……”
尹立山的话止住了,屋子里又一次恢复了寂静,静得几乎连人心跳的声音都听得见。气氛沉闷得很,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少顷,杜绍迁又抽了几口烟,沉沉地说道:“老尹哪,我知道,你干了大半辈子政法了,我呢,也是从政法系统里出来的,我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我对你的态度也是非常理解的!我更知道你的秉性,这些年来嫉恶如仇,铁面无私,一身正气,最痛恨特权**,最恨官官相护,这在整个政法系统都是出了名的!我现在只是恨我自己,恨我的命不好,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也怪我自己教子无方,以至于才有了今天的大祸……是我把孩子坑了,是这个物欲横流、私欲泛滥的时代把孩子坑害了!”
“老杜啊,这我可要唱点反调了,”一直没有做声的邹历业接过话来说道,“我们做大人的有责任,没有把孩子教育好,这是肯定的。可要说是这个时代把孩子给坑害了,这我可就不能赞同了!是,当今这个时代,金钱至上的观念确实很严重,物欲横流也是不争的事实,可要就此说是这个时代害了青年人,我看就是不正确,也有些片面化和绝对化了吧?现在的青年,像杜辉这样因为贪图享受以至走上犯罪道路的,堕落的,确实是有,但,这毕竟都是个别现象嘛,现在的青年孩子们主要还是那些勤奋上进的,勤学实干的,有抱负有志气的,他们才是当今青年人的主流嘛!像基层局里新分来的那些青年干警,他们都是杜辉的同龄人,也都是在这个时代里长大的,都受着金钱至上观念的熏陶,不都没有学坏?所以说呀,关键还是在自己,在大人的引导和教育上!”
“是啊是啊,老杜啊,在这一点上,你可是看错了!”尹立山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这个时代,拜金主义、享乐主义很泛滥,这确实是事实,但是,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这个时代的总的潮流,我感觉,还是人人为了实现各自的理想而努力地工作和学习,追求全新的有品位的生活,这才是时代的大方向和总潮流嘛!时代的暗流、一些消极的东西可能会影响到某些人,但绝不会影响到整体,老杜啊,像我们这批人,上过山,下过乡,吃过苦,亲眼见到了十年浩劫给国家带来的深重灾难,也都被它蹉跎了大好的青春时光!那个时代……唉,不堪回首啊,我们也曾经苦闷过,彷徨过,叹息过,怨恨过,可是,即便经历了那样的岁月,我们这一代人,不仅没有垮掉,而且还肩负起了时代的重任!那十年的苦难经历,反而使我们更加认清了时代前进的脚步是如何的不可阻挡和不可逆转,学会了人在各种不同的社会形势下如何认识和把握最正确的前进方向,看到了好生活的来之不易啊!至于老邹,那就更不用说了,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上过老山前线,拿过枪打过仗,经历过枪林弹雨,他对生活和时代的认识就更不同了,更有他的独特性和深刻性。老邹上战场的时候多大?好像是——十九岁吧?”
“刚刚十九岁!”
“是啊,其实还只是一个大孩子嘛,挺身而出,保家卫国,经历了生与死的轮回,亲眼看到了流血和牺牲,他对新生活就会更加百倍的珍惜!所以说呀,时代形势如何不是决定性的,逆境有可能会更好地锻炼出一个人来,关键还是在个人,在自己!好了,说的太远了,不多说了!单就再说杜辉这件事吧,老杜啊,你的心情我是完全理解的,其实,我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和你一样?既痛苦,又气愤,更有可怜和同情!其实,我们也不能光怪孩子,我们做大人的,又为什么不能从自己这里找一找毛病,从自己身上吸取到一些教训呢?”
“……我和孩子之间沟通交流太少,以前放任不管,发现他走上邪路后又简单粗暴,非打即骂,非关即审,使他产生了逆反心理,距离越拉越大,以至于有了今天的大错!”
“所以说,这其实就是生活给我们的一个巨大的教训,尽管这教训的代价太过沉重了,也太过巨大了!老杜啊,这个教训,我们是一生也不能忘记的!这个教训,也足够我们反思一生了!孩子同时也是可怜的,在这个时候,我何尝不想帮一帮他,拉他一把,为他铺就一个新的未来,可是……已经晚了!对于一个已经触犯了法律的人,对于一个已经危害了社会的人,对于一个为了贪图那点享受和刺激而置国家法律和家庭的教诲与告诫于不顾的人,如果我们再一味地包庇他,那,我们是不是在错上加错?爱,是有一定限度的,也是有着多种方式和方法的,简单的溺爱和包庇绝不是真正的爱,让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起责任,勇敢地去承担一次风雨,这,是不是一种更深层次上的、真实的爱?也是不是真正的对孩子的未来负责?更何况,老杜啊,如果我们联起手来官官相护,那,也是党纪国法所绝对不能允许的!所以老杜啊,请你好好想一想吧!”
杜绍迁慢慢抬起头来,眼里竟泛起了点点泪花,他轻声说道:“老尹哪,你不用说了,现在我就回去,把杜辉送回局里去。明天,我就去纪检委请求处分!”
尹立山轻轻点了点头,握住了杜绍迁的手:“好,回去吧,我,就不留了!”
杜绍迁站起来穿好衣服慢慢向外走,尹立山、邹历业都在后面送。卢华一边轻声叹着气,一边说着“再坐一会儿”之类的话。杜绍迁出去了,卢华一直送到了楼下。客厅里只剩下了尹立山和邹历业两个人。
“尹书记,我这次来,也是来请求处分的!”邹历业说,“在基层局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已经羁捕的犯罪嫌疑人被放回了家,说明我这个局长没有当好,我是个不称职的局长,我请求组织上的处分!”
尹立山摆了摆手,说:“我们的工作中还存在着很大的问题和漏洞,这个不假,不然,也就不会有举报信交到龙康同志手里了。有问题不怕,关键是我们要查找原因,查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及时解决,及时处理,并从中吸取教训。这个事件,龙康同志已经做了重要指示:不管是谁,一律严查到底,决不手软,决不包庇。你回去以后马上成立专案组,由你亲自挂帅,把所有涉案人员,包括涉案干警,全部缉拿归案,彻底把整个案件查清楚,所有涉嫌违法犯罪的人一律依法严惩,该抓就抓,该判就判,不管是谁,不管是社会人员还是我们政法系统内部的**分子。干我们这行就是要有力度,要有雷厉风行的作风,要敢于碰硬!目前政法工作所开创出来的良好的局面不能被破坏掉,良好的社会治安状况也决不能被打破!这一案件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不太复杂,但是深挖起来,我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你要有充足的思想准备呀!”
“请尹书记放心吧,我一定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给龙康同志、给你、给市委、给全市人民一个满意的答复!那,我也回去了!”邹历业边说着边站了起来。
尹立山又轻轻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
邹历业穿好衣服,边说话边向外走,卢华也从卧室里出来客气地向外送。到了门口,邹历业和尹立山挥手告别,卢华又热情地送到了楼下。
卢华还没有上来,保姆也出去了,屋子里只有尹立山一个人,静悄悄的。他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是轻松?是失落?是满意?是忧伤?不知道,他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兼而有之吧?这种怪怪的感觉幽幽地在他的心头萦绕,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他努力要忘掉这些,靠在竹椅上,闭着眼睛……方才的一幕幕还是一个劲儿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怎么也挥之不去。人,恐怕就是这样,在急切需要做出决断的时候既果敢又刚强,可一旦事情过去了,不免又生出许多杂念来!在他的心里,对杜绍迁的同情是越来越重了……他睁开眼睛,又轻轻叹了口气,索性又点着一支香烟放在嘴里,用遥控器打着了电视机,一团青虚虚的烟雾在荧屏前慢慢飘散了。
楼门响了,是卢华回来了。进屋后她挂好衣服,看了几眼,也坐在了旁边的竹椅上。
“少抽点吧,对身体没有啥好处!”卢华轻声说。
尹立山又抽了几口,然后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撵灭了。
已经快到晚上九点了。
保姆回来了,孩子们还是没有回来。
“红红萍萍她们怎么还不回来?”尹立山问。
“大概——也快了吧!不用惦记她们,她们一出去都是十来个人,每次回来都是一直把她们姐俩送到楼下。”
尹立山又靠在了竹椅上,很快他就觉得有些乏累了,于是回到了卧室里,换上睡衣躺在了床上。
外面客厅里卢华还在看电视,不时听见她发出一两声轻轻的叹息,看来她对刚才的事情也是一时无法忘记。尹立山翻了个身,努力不使外面的声音传进自己的耳朵里。意识已经逐渐有些模糊了。
朦朦胧胧中他仿佛又看到了:一辆老式的蒸汽机车,呼哧呼哧地喷着白烟,停靠在了破旧的站台上。数百名穿着绿军装、臂跨红袖标、胸配领袖像章的“红卫兵”们跳着叫着一窝蜂地挤进了残破简陋的车厢里。车厢里的空气污浊混臭,似乎可以挤出水来,这些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们可是毫不在乎,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流着革命造反的经验,畅谈着大串联的美好前景……激情过后是冰冷,盲从过后是失落。当他们兴冲冲地带着领袖接见的光环从祖国的心脏返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被抄得七零八落的家!上山下乡的风潮到了,他们又燃起革命激情,义无反顾地夹起行李卷奔向那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奔向领袖所指示的、最能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地方,他们要在那里战天斗地,革命到底!可是现实又一次无情地击碎了他们的梦想,在那冻掉下巴的三九天,用洋镐刨着冻得像钢铁一般坚硬的粪土,血水就顺着手背上的冻疮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在批斗大会上,当他们当众痛打“现行反革命”时,竟然有数名贫下中农冲上台去,吼叫着用身体挡住了他们!贫下中农保护反革命?这,这怎么是可能的呀!……终于,他们看到了那一天,那几个历史的罪人一一被押上了人民的审判台,昔日骄横跋扈的架势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苍白的面孔,低垂的头颅。历史终于公正地做出了她的判决,他们也终于听到了著名的豫剧大师常香玉那高亢嘹亮、源自肺腑的唱腔: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
那时的他,已经与一位镇革委会副主任的女儿在简陋黑暗的小土房里举行了简朴又简单的婚礼!第二年,他们的大女儿也出世了,他为她取名红红……
十几年大起大落的经历,走过了艰辛磨难的岁月,他磨练得更加睿智了,也更加坚强了。他没有被岁月的洪流所吞没,反而更加深刻地看到了历史洪潮是如何的不可阻挡,真正地看到了党的英明、磊落和伟大。他又一次迸发出无限的激情,拿出当年大串联和上山下乡战天斗地的劲头与勇气,坚定而又执著地投入到了全新的生活与工作里……
昔日的一切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像在昨天,又似乎都已远去。意识的光亮犹如一只火把被投进了黝黑深邃的山谷里,一划而过,终于熄灭了。一切恢复了静寂,宽敞的卧室里,传来了均匀的鼻息声…… 2k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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