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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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又一轮工出完了。陈志伟看了看空荡荡的车皮,拿起水壶猛劲儿地灌了一阵子,然后大口地喘着气,他捏了捏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胳膊,慢慢地从车皮上下来,穿上破旧的大衣,随着大队民工慢慢往回走。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他看到记工板上自己名字后面一长串的三角形,他欣慰地笑了,心里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人恐怕就是这样,越是在艰难困苦的环境里,越会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尽管几天工下来,他累得几乎昏死过去,但他依然咬牙坚持着!每天超重的体力劳动,几乎榨干了他的精气和血肉,时不时眼前就会金星乱冒,蹲都蹲不住,但他仍然顽强地倔强地一轮又一轮地干着!万雨发看热闹的神情没有了,到最后干脆不到他们这个组来了;蔡包子的眼神由最初的蔑视和嘲笑逐渐变成了惊讶与叹服,到最后干脆就是敬拜!陈志伟自己都惊叹,自己原本娇弱的身子骨里何以爆发出这样惊人的潜能,拥有这样超常的意志和血性!是天生的不服输的性格?是一条道跑到黑的倔强?还是不同于普通民工的身上的那股桀骜?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是横下了一条心,一定要在这里把工打到底,把押金全部赎回,把债务全部还清,并昂着头在万雨发他们的叹服、敬畏当中“英雄”一般地离开这里!
人在一天天变瘦,几乎肋骨清晰可见,手扶在上面仿佛是摸着搓板。超强的长时间的户外紫外线照射使他的皮肤逐渐变暗变粗糙,乌涩晦暗。但,经历了重生一样的磨难,横心挺过了死一般的痛苦,他的肌肉块发达了,粗壮了,力气在一天天加大!每天的酸汗、臭脚、污泥、血泡荡掉了他一身的娇气,他已经习惯于把手上的大白泡顺手挑掉,用胶布胡乱一粘就若无其事地睡觉;满是油污、铁锈、灰垢甚至沾满尿液的大衣、乌铁铸成的一般的外衣和那汗渍板结的衬衫练就了他吃苦的个性,脏乱到极点的宿舍、每天和社会最底层人的交集养成了他随遇而安吃苦耐劳的性格!他已经从旧的躯壳里脱胎换骨了,他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男子汉,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知道,他已经可以以自己的胸膛去迎接那任何的风风雨雨了!
每当工余的时候,他躺在床上,也会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他会想起萍萍,想到林玉,想到姜大队长,王副狱长,想到刘科长……他们都好吗?自己在仓促中一夜之间离开了他们,他们会怎样呢?他,真的不知道。还有,王副狱长和姜大队长究竟被怎样处理了?洪常波终于被违规保外就医了吗?他,其实真的很想知道这些!但,以自己现在的情形……他最终还是打消了打电话的念头!
最主要的还是萍萍,自己的遭遇她肯定已经知道了,她和她的家人会怎样看呢?她会理解自己吗?她会相信并支持自己吗?她会赞赏自己的所作所为吗?他们以后又会怎样呢?还能——走到一起吗?唉,谁知到呢!凡事听命于天地缘分的安排吧!
自己是正确的,是没有任何过错的,是受迫害的!这些,他很清楚,也很执著。他相信党,党,也一定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可是,党啊,亲爱的党,我把一腔的爱都给了你,为什么我却遭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他曾经迷茫,他曾经动摇,可是一瞬间,他又明白了:是的,党,永远是党;党,永远是伟大、英明的;党,其实是深深地爱着他的,党也是理解他的!少数分子在贪污**,在干坏事,这是事实;但是,党,决不会对他们姑息迁就,党一定会重拳出击,雷厉风行地把他们铲除剔净!看着吧,拨开云雾的一天已经不远;瞧着吧,拨乱反正的一天就要到来了!他仿佛听到了阵阵春雷,看到了乌云后面那灿烂的阳光……是的,他从来也没有动摇过对党的热爱,从来也没有动摇自己的信念,尽管到现在他还只是一名预备党员!他深深地热爱着党,他愿意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交给党!所以啊,自己现在吃的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为了党而吃苦,为了维护法律的神圣和尊严而遭受磨难,那是无上光荣的事情啊!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周身就会爆发出更加巨大的力量,支持着他永远坚定地沿着自己的信念和道路走下去!他知道,虽然现在他已经不能再穿警装了,但是,他仍然是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官,他,永远都是一名人人尊敬的监狱警察!即便,他,现在只能是一名便衣狱警!
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性人性,增益其所不能。这段文言文,他在初中时就学过的,他也常常会拿这段话来鼓励自己。自己现在正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时候,虽然天未必会降大任于自己这个“斯人”,但是,他知道,他已经用自己的行动向党和人民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他没有违背自己在加入人民警察队伍时的入警誓词,党,永远都会爱他……
出完工回来,回到了宿舍,洗了脸,刚刚要吃饭,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陈志伟认识他,是万雨发的一个保镖,叫宫尚杰。宫尚杰在屋里走了两圈,看了看陈志伟,说道:“万老板让我通知你,从现在起你不要干装卸了,到后院猪场养猪去吧。”
陈志伟放下筷子,目无表情地看了看宫尚杰,问:“为什么派我去?”
“不知道。工长定的,问他去吧!”
“工资怎么算?”
“按日工计。”
宫尚杰说完转身出去了,屋里吃饭的民工都现出了各异的神情,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漠不关心的。陈志伟默默地吃完了饭,把碗筷洗刷干净,就离开了宿舍,来到了后院猪场。
这里他来过几次,所以还算熟悉。东侧是一大排塑料大棚扣成的猪舍,一共有二百多头猪。西边是一间平房,他推门进去,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台粉碎玉米用的小型粉碎机。屋里生着火炉。陈志伟看了看,屋里还算暖和,他的“上一任”已经离开了,屋里空荡荡的,靠北墙码着一袋袋的玉米。一个大笸箩放在地中央,里面还盛着不少玉米面。床上空空的,露着旧报纸下面黑糊糊的床板。陈志伟正准备回宿舍去拿被褥,门开了,表哥进来了。
“我把行李给你送来了,”表哥说,“这里活轻巧,又肃静,正适合你干!”他把被褥铺在了床板上。
“他们为什么要派我来呢?”陈志伟不解地问道。
表哥把被褥铺好,坐在床上,说:“这可是个好活儿啊,一般人想干都干不上!万老板对咱还真够意思,咱们又没给他上礼!”他看了看陈志伟,又接着说:“不要想那么多了,让干就干呗,反正是工头安排的!这活是个好活儿,想来都来不了!”
“会比干装卸少挣吧?”陈志伟问。
“按日工算,一天四十,一个月一千二,赶上淡季比干装卸挣的还多呢!再说活儿也轻巧嘛!我看挺好,让干就干吧,啊?”
表哥坐了一会儿,转身出去了。
陈志伟默默地坐在床上,心里琢磨着这件事情。
很快外面传来了吆喝声,是泔水车推来了。陈志伟推开门,只见两个民工正把一大车泔水逐个倒进了猪槽子里。肥猪们都过来抢着吃。陈志伟看了看,拿起面盆舀了一盆玉米面,到猪舍把玉米面撒进槽子里,猪吃得更来劲了。
中午陈志伟用玉米面、剩菜叶做了两大锅猪食,把肥猪们喂得饱饱的,就躺在床上休息。他抻了个懒腰,始终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下来了,他感到一阵疲乏,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肥猪吵闹争食的声音弄醒了,他睁开眼,窗户外面的天空一片橙红色,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外面泔水车又来了,肥猪们正在抢食。他起身又做了两大锅猪食,把肥猪都喂饱,然后就到食堂去打饭,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天彻底地黑了。
吃完了饭,百无聊赖的他早早就上床休息了,他要利用这难得的清闲好好放松一下。屋里火炉忽忽地响,很快他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起床,照例是做食,喂猪,然后去吃早饭。刚刚吃完饭,万雨发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宫尚杰。
“工长来了,请坐!”陈志伟淡淡地打着招呼。
“嗯!”万雨发倒没有太在乎,一脸笑眯眯的神情,稳稳地坐在了床上。他的目光在屋里扫视了几圈,说道:“小陈啊,在这儿干还适应吧?比在装卸大班强多了吧?”
“嗯,确实很好,应该谢谢工长!”陈志伟依旧平淡地说道。
“不要客气!小陈啊,我万某可是个爱交朋友、讲义气的人哪!可能下面民工们对我有些微词,其实他们都不了解我,我其实是个为哥们义气敢两肋插刀的人!当初蹲了九年大狱,也就是因为太义气了嘛!好啦,往事不提,捞干的说!小陈啊,不要靠力气吃饭了,那太苦了,太不值了,跟万哥走吧!我身边正好缺一个人,到我这儿来,像你宫大哥那样,不用干活儿,随着我在港里四处转转,收收地皮钱,帮老板教训教训那些不听话的,杀杀刺头,怎么样?钱自不必说,这港里的地皮就是咱们哥们儿的,咱们就是天字老大,谁敢不听咱们的?咱还不要啥有啥?不比爬车皮扛麻袋、一身臭泥一身臭汗累死累活强得多?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和那帮人不一样!你身上那股子劲吸引住了我,确实让我佩服,我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怎么样?跟万哥走吧,啊?”
站在一旁的宫尚杰嘻皮笑脸:“嘻,小家伙,真是好运气!难得工长这么看得上你,这么照顾你,安排你干轻巧活儿,现在又这样提拔你,还不快谢谢老板?”
陈志伟默默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仿佛听不懂他们谈话似的,愣愣地盯着万雨发和宫尚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几分钟的沉默,宫尚杰有点沉不住了,他涨红了脸,略带恼火地说道:“怎么,你不愿意?真他妈是的……”
万雨发真真假假的喝住了宫尚杰,说道:“小陈啊,我万某是个义气中人,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我看得出来,你……”
他刚说到这里,外面忽然传来了几声猪叫,陈志伟站起来,说道:“猪饿了,该喂食了!工长,你们坐着,我去看看!”他头也不回“蹬蹬蹬”地转身出去了!
猪舍里,陈志伟用铁钩子挠了挠槽子里剩余的猪食,几头肥猪都跑过来吃。隔着塑料大棚,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万雨发和宫尚杰离去的背影,他甚至能想象得出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陈志伟隐隐约约地听到宫尚杰念叨:“……不识抬举,走着瞧!哼!……”
对了!对你们这号人,就应该这样!你们看错了人了!大不了再回去扛麻袋!陈志伟把钩子一扔,回到了屋里。
果然不到中午,就有人来替他的班,他又回大班卸车皮去了。
这件事情很快就过去了,民工们私下里怎么说的都有,陈志伟权当没听见。表哥虽然不太理解,但也没说什么。他们每天仍然是出工收工,卸粮食,卸化肥,卸煤,干杂活。在汗水与灰垢的交织中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时间很快又过去了两个多月。
这一天是星期三,上午队里通知:下午开工资,另外由于即将进入忙季,经与港里沟通,决定在淡季的最后阶段给民工们放两天假,有想回家的到队里登记,明天就可以回去。陈志伟想了想,决定不回去了,包括表哥在内的很多民工也都不想回家。
到了下午,民工们在兴奋中盼来了开工资的时刻。由于特殊原因,上个月工资拖欠了,这次是两个月的工钱一起开的,每个人都有四千来元。人们陆陆续续地赶往财务科。
陈志伟也夹在大队民工当中到了财务科,很快就领到了自己的工资。兴奋是很自然的,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数着钱,但是很快,他就觉得有些不对——这钱怎么比自己算的少了四百多块?
表哥过来了,拉了拉他的衣角,低低的声音说道:“万老板他们的规矩,每人每个月一百块钱的‘保护费’,赶上他过生日的时候翻番,大家伙都这样,我知道你脾气急,以前没敢告诉你,忍着点吧,千万别惹事,啊?”
“什么?!”陈志伟只觉得自己全身的热血直往上涌,拳头不由自主地攥得“咯吱吱”响,他感觉自己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
“走吧!”表哥连忙拉住了他。
他们从机关楼慢慢地往回走。到了宿舍楼门口,陈志伟清楚地看见不远处一个老年民工正在低三下四地哀求宫尚杰,宫尚杰歪着硕大的脑袋,乜斜着眼睛,剔着牙,酒气喷出去多远,仿佛一只直立起来的大狗熊。
“宫,宫老板,我,我孙子上学,老伴有病,全家就指着这点钱活着,这保护费能不能——少交点?”
“不行!”宫尚杰瞪起了眼睛,“谁他妈不等钱用?就他妈因为你一个人坏了规矩呀?告诉你,这装卸队是万老板的,这港里的地盘也是万老板的,规矩都是老板定的,在这儿干,收你点保护费是应该的!他妈的老家伙,别不识抬举!”
老年民工依旧一脸哭丧相:“宫,宫老板,行行好吧,俺这一大年就这点血汗钱,您能不能跟万老板说说,晚交一两个月也成啊,等下个月开了资,俺一定给补上……”
“不行!他妈的老家伙,啰里啰嗦的,真烦,快滚!别以为你老我不敢打你!”宫尚杰抬起一脚踹在老年民工肚子上,“再啰嗦打折你的腿!”
“住手!”陈志伟大喝一声,挣脱开表哥的手冲了过去!
“哎哟,哪儿蹦出这么个臭虫来!”宫尚杰阴森森地盯着陈志伟,一脸的阴阳怪气:“是你小子!我早就想找机会收拾你了,不识抬举的东西!怎么着?想装横?今儿个要不把你给揍趴下,往后我他妈就没法在这儿混了!招打吧你!”他抡起一拳向陈志伟的面门打来!
陈志伟机灵地闪身,拳头擦着他的耳朵过去了,他顺势抓住宫尚杰的胳膊,脚下一个横扫,正踹到宫尚杰腿上,宫尚杰站立不住,“扑通”一声来了个狗吃屎,趴在了地上!
“哈哈哈——”围观的民工们发出了一阵舒心的哄笑声。
“他妈的,你找死!”宫尚杰恼羞成怒,“我让你当棺材肉子!”他从地上蹦起来又扑向陈志伟,两个人扭打在一起。陈志伟施展出在警官学校学到的散打和擒拿格斗功夫,机灵地左躲右闪,宫尚杰打不着他,他的拳头却像雨点一般落在宫尚杰的头上、前胸、后背,没几个回合宫尚杰就又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这回他再也起不来了,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有进气没出气。民工们发现,他的脸已经被打肿了,眼眶铁青铁青的,眼睛也封喉了。
“哈哈哈哈——”人们笑得更来劲了!
“弟兄们!”陈志伟一脚踩住宫尚杰,一边高声喊道:“大家拼死拼活地干,靠的是自己的力气,挣的是自己的血汗钱!他万雨发凭什么扣我们的钱?大家不要怕,这里是**的天下,是有党有国法的地方,决不允许黑社会存在!大家齐了心找万雨发要钱去!”
“对呀,走啊,要钱去!”人们看到有了当家人主心骨,一股脑地联合起来,浩浩荡荡地奔向了机关楼!
楼门口,十几个保镖挥舞着片刀、铁棒,恶狗似地吆喝着,叫骂着:“他妈的,干什么,想造反?都滚回去!”
“让万雨发出来答话,把血汗钱还给大家!”陈志伟高声喊道。
“对,还给我们血汗钱!把血汗钱还给我们!”民工们一致响应。
“万老板不在,有事明天再说!”
“不行!立刻把血汗钱还给我们,不然我们坚决不答应!”
“弟兄们,”一个声音说道,“这些家伙跟着万雨发没少欺负咱们,现在他们还帮狗吃屎,咱们打他们个奶奶的!”
“对呀,打他们!”民工们一哄而上!
喊声四起,棍棒乱飞,双方械斗在一起,场面严重失控!混乱中陈志伟把表哥拉到一边,告诉他马上报警!
打斗依旧在继续!已经有人倒地!
危急时刻,警报声远远地传来,警车来了!陈志伟站在高处高声喊道:“弟兄们,不要打了!都住手!警察来了,我们到公安局去报案,到政府去讲理,政府会给咱们做主的!”
“不许打了,都住手!”警车停住,几十个警察从车上跳下来高声喊喝,他们迅速隔离开械斗的双方,并把当事人全部制服控制住,逐一带上警车,分批送到了开发区公安分局。
陈志伟和五六个民工被一起送到了公安分局,他们被关在一个空屋子里。约摸半个多小时后提审开始了,先有两个民工被带出去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很快轮到了陈志伟,他跟着一个警察走过一条走廊,推开一扇门来到一个屋子里。警察指了指地中间一把凳子,说:“坐这儿!”陈志伟坐在凳子上,警察出去了,门也从外面锁死了。
陈志伟抬头看了一下,屋子没有窗户,头顶上白花花的日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睛,雪白的墙壁上连一个字也没有。对面几步外是高高的铁栅栏,栅栏外面,并排放着几张桌子,上面挂着一个硕大的警徽,几名警察正面色威严地坐在桌子后面。陈志伟的目光从他们身上逐一扫过,在最边上正在低着头写着什么的那个女警察那里,他的目光停住了,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林玉!
林玉放下笔,抬起头来看了一下审讯室里的民工,突然她怔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秒钟的惊愕后,她叫了出来:“小陈,是你!”
陈志伟也兴奋地叫道:“小林!”
旁边一个警察看了看陈志伟,又看了看林玉,问道:“怎么,你和他认识?”
“对对,认识认识!他是我们市局的,七处的,赶快放出来吧!”林玉说道。
“什么?市局的?七处的?是,是警察?怎、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怎么参与民工械斗了?到底怎么回事?”警察愣愣地问道。林玉的话让屋里所有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哎呀,一两句话也跟你解释不清楚,反正错不了!赶快放出来吧,出了错我负责!”林玉急急地说道,她推开门从屋里走了出来。
很快门开了,陈志伟来到走廊里,林玉过来带着他来到楼上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林玉给陈志伟倒了杯水,然后坐下来问道:“小陈,你,你怎么在这儿?怎么和民工们搅在一起?到底怎么回事啊?”
“……”陈志伟倒一时语塞了,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好。他反问林玉道:“你不是在七处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开发区分局的内勤小谢休产假了,局里临时抽调我来帮忙,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是讲讲你吧,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我被勒令下岗的当天,”陈志伟说,“接到了姐姐的电话,母亲病危,我连夜赶回家里,母亲患了重症脑溢血,抢救十多天后终于控制住了病情,但是家里也欠下了大笔外债。为了还债,我和表哥来到北河港打工,干装卸,收入还可以。但是港里有一个黑社会团伙,他们结成帮派,垄断生产,横行霸道,收地皮钱,欺压民工,这次开工资,他们又要扣每个民工每人四百元的保护费,民工们基于义愤才和他们发生械斗的!小林!你马上去和分局领导说一下,对这个黑社会团伙,坚决不能手软,一定要彻底铲除!他们不仅为害一方,而且对整个港口的正常生产生活都是巨大的威胁,对整个开发区的治安形势也有着巨大的潜在危害。中国决不能有黑社会存在!是到了与他们算账的时候了!小林,这件事就托付给你了!”
“是这么回事!”林玉也恨恨地说道,“刚才讯问那几个民工,他们差不多也都是这么说的!你放心吧,这件事我管定了,一定给民工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这次械斗没有造成什么后果,估计民工们很快就会被放回去,我马上就去向局领导汇报!我在楼上有一个宿舍,你到那里去休息吧,看你脸色挺难看的,好好睡一会儿吧!”
陈志伟跟着林玉来到了楼上的一间单身宿舍里,林玉出去了。陈志伟坐在床上,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很快感到了疲乏困倦。他关掉电视机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陈志伟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屋里来回走动。他睁开眼,林玉正把一袋油条放在桌子上,旁边是咸菜和一小盆豆浆。看到他醒了,林玉笑了笑,说:“醒了?你可真能睡,快五个小时了,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赶快吃饭吧!”
听林玉一说,陈志伟才感觉到了肚子因为饥饿而产生的阵阵不适,那黄澄澄的油条的诱惑力简直是无法抗拒的!他充满感激地对林玉说:“咱们一起吃吧!”
林玉把豆浆盛在两只小碗里,坐在了他的对面。陈志伟拿起油条咬了一口,嗯,这香喷喷又酥又脆的味道真是可口极了!他端起小碗猛劲地灌了一大口豆浆。
林玉一边吃一边对他说:“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是以万雨发为首的一伙黑恶势力盘踞在港里,危害民工人身安全,敲诈勒索,破坏港口的正常生产生活秩序,已经把他们全部抓起来了,民工们也全都释放了!”
“万雨发抓到了吗?”陈志伟连忙问道。
“抓到了,在新海湾大酒店抓到的。这家伙听到了风声,已经准备逃跑了!险一险让他逃掉!”
陈志伟感到一阵阵舒心和顺畅,他把一大块油条猛地塞进了嘴里,用力地嚼了起来。
吃完了饭,林玉又给他倒了一大杯热茶。闻着久违的茶香,仿佛身上每个汗毛孔都通畅了,他感到一阵阵惬意,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林玉偷眼看了看他,他瘦多了,朴素的衣着下面,肩胛骨已经高高的凸了出来,也黑了,脸上满是海风拂掠和阳光曝晒的痕迹,手上布满老茧。她轻轻地但充满温情地对他说道:“你吃苦了!”
“啊,没什么!”陈志伟却没有太在意,“已经习惯了!”
“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林玉问,“还在港里打工吗?还是抓紧时间回单位去吧!大家都很惦记你的!”
“我已经和港里签了合同,”陈志伟说,“至少要干满十个月,现在才刚刚四个月,所以暂时还不能回去!”
“那,单位里的事怎么办?你就这样认了?任由当权者为所欲为,打击报复?”
“当然不会!”陈志伟说,“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的事,我早已经走上上告之路了!这件事牵涉到的不是我一个人,我准备等回到单位之后,找到王副狱长和姜大队长,共同研究出一个好的办法和对策来,联合大家共同上告!人多力量大,最终的胜利肯定是属于我们的,乌云遮挡不住太阳的光芒……”
“我前些天见到过王鼎副监狱长,他说,已经向省监狱管理局写了举报信,已经开始上告了!”
“噢,是吗?那就更好了!那就让我们静静地等待好消息吧!”
“那,你在港里打工的事,要不要我回市里以后通知王副狱长和姜大队长一声?”
“这个——,不用了,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回单位去找他们!”
“那……,萍萍呢?她也不告诉吗?她和我打听过很多次你的消息呢!”
陈志伟的心里不由得一热,这是他几个月以来首次听到萍萍的消息!他多想立刻就见到她,把心里话一股脑地说给她听……可是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他说:“我现在这个状况,如果让她知道了,反倒会更让她担心,而且很多事情也未必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发展……还是不要告诉她了吧!”
又过了一会儿,已经到了晚上十点了。陈志伟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不能再耽误你休息了,你明天还有工作呢!”
“没关系的,再坐一会儿吧,你在港里的条件怎么样?”
“还可以,吃住条件也都过得去。虽说脏破了一些,不过也早就适应了!”
“我现在就在开发区公安分局帮忙,”林玉说,“周六周日回市里休息,其余时间都在这,你有事情就到这里来找我吧!”
“好的!谢谢你了,小林!”陈志伟站起来离开房间。
林玉一直把他送到了分局的大门外面。
陈志伟坐上一辆出租车,他向林玉摆了摆手,车开走了。
回到了空荡荡的屋里,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林玉感觉仿佛一切都像在梦中一样。桌子上的茶杯还冒着热气,仿佛处处还散发着他的气息……这久违的幸福感啊,她终于又体验到了!而且,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有着一种异样的感受,是窃喜?是牵挂?是冲动?还是……又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的悸动?谁知到呢!反正,心绪是难以平静的,心情是舒畅而又轻松的,还夹杂着一丝丝的……回味和思念。她仿佛又看到了一幅美好的图景,在静悄悄的小屋中慢慢地铺展开来……
陈志伟回到港里,悄悄地进了宿舍楼。人们都睡下了,他悄悄地洗脸,刷牙,然后躺在了床上。由于下午睡得太多了,他辗转反侧,考虑着白天的事情,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到后半夜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醒来,民工们都用看待英雄的眼光看着他,弄得他直有点不好意思。人们的感激之情是溢于言表的,蔡学明甚至要过来帮他叠被子!他笑了笑拒绝了。民工们议论最多的还是昨天的事情,都有一种解放后的感觉。在民工们心里,陈志伟显然已经成为了一个大英雄,是民工们心中的“主心骨”和“领路人”。
陈志伟倒没有太在意,也没有感觉出什么两样,每天仍然是出工、收工、干活、休息、吃饭,很快十多天过去了。这一天早上,派工板上又登出了出工的地点和车皮节数,陈志伟穿上大衣刚要走,一个民工过来对他说:“小陈,佘老板通知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陈志伟脱下大衣换上了一套干净衣服,来到了机关楼七楼,敲响了佘老板办公室的防盗门。
“请进!”屋里的声音。
陈志伟拉开门进去,佘老板正静静地坐在老板台后面,见他进来了,连忙笑眯眯地站起来打招呼:“小陈来了?来,坐,坐!坐到这里来!”他指了指身旁的沙发。
陈志伟坐在沙发上,说:“老板找我?”
“嗯!”佘老板点点头,“我刚从南方飞回来,前阶段的事情刚刚才听说。小陈啊,你做得对!万雨发这个狗东西,居然干出这种事情来,真是罪有应得!他当初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我就叮嘱过他,一定要把心放正,不要搞歪门邪道那一套,赚钱要靠自己的劳动和本事!可是……唉!做为承包人,这几百人的当家人,我也有失查之罪,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哪!”
“佘老板,”陈志伟说,“您最近一直在国内各地忙业务,家里很多事情您都不知道,这可不能怪您!”
“不不,”佘老板说,“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万雨发这个家伙太放纵了,以致有了今天的祸患!幸好他已经服法了,不然……好了,过去的事情,不说了!他这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小陈啊,刚才港务局集团总裁柳总给我打电话说,说是开发区公安分局贺局长跟他说的,说你现在在港里打工,要他对你照顾一下,他打电话告诉了我。我倒不知道你和贺局长是什么关系,不过即使就算他们不来电话,我也正准备找你好好谈一谈,好好重用你呢!我都听说了,你不是普通民工,我这儿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哪!小陈啊,我这儿目前有两个位置,一个是工长,也就是装卸队的领班经理,原来万雨发的行当,这个岗位很重要,要负责整个装卸队的生产安排和经营管理,向上对我负责,担子很重!另一个是财务科,那里还缺一个出纳。这个工作很清闲,不过我倒觉得不能显现出你的能力来,不太适合你干!小陈,你自己选择一下,你看干哪一个好?我个人的意见嘛,还是希望你干前一个,业务经理,协助我好好干,发挥你的才能,把装卸队的日常管理、经济效益等等都搞上去,你肯定比万雨发干的要好得多!至于收入嘛,不管干哪一个,我都保证会比你干装卸要多很多。小陈,你个人的意见是——”
陈志伟知道,这肯定是林玉在暗中帮他托了人,他想了想,说道:“佘老板,谢谢您对我的信任和提拔!不过我干装卸已经很习惯了,收入也可以。我没有学过会计业务,更不懂经营管理,所以,这两个位置,您还是留给更合适的人选吧!”
“不,”佘老板说,“装卸你不要再干了,如果你再干,我不仅对不起柳总贺局长,也对不起你,而且你在这次事件中表现的既勇敢又顾全大局,既惩处了万雨发他们,为民工们讨回了公道,又没有使事态扩大,保护了队里港里的利益,所以我一定要提拔重用你!这两个位置你一定要选择一个!”
陈志伟想了想,说:“那,我还是到财务科去吧,经营管理我不在行,年纪又小,恐怕担不起这个担子,反倒耽误了队里的生产经营。不过还是要谢谢佘老板对我的信任!”
“那——,好吧,”佘老板显得很惋惜的样子,说,“那就到财务科去吧,到了那里以后跟其他人好好学一学,争取业务上尽早过关,尽快进入角色,我对你的能力还是非常放心的!以后有什么事情不要客气,就来找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啊?”
“是,谢谢佘老板,那我回去了!”
“嗯!”
陈志伟离开办公室,回去收拾了一下,就到财务科报到去了。这是一个人人羡慕的“白领”阶层,工作清闲,收入高而稳定,风险小,吃住都在办公楼里,基本脱离了民工群体。表哥和民工们都很替他高兴。陈志伟只用了几天的时间就学会掌握了初步的会计知识和技能,具备了最基本的独立工作能力。在新的岗位上,他仍然用自己的辛勤和坦诚朴实感染着每一个人。
时间很快又过去了十多天。
这一天早上,陈志伟刚刚来到办公室,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里面是一个非常好听的女声:
“喂,装卸九队财务科吗?请找陈志伟!”
“我就是!”
“志伟,我是林玉!”
“噢,小林?你好!”
“志伟,你马上到港门口来一下,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找你!”
“好的,我马上到!”
陈志伟放下电话迅速来到北河港大门口处,一辆警用桑塔纳轿车正停在那里,旁边站着一个女警察,正是林玉。见他出来了,林玉迎过来把一样东西递给他,说:“小陈,你的加急电报!我昨天回市里休息,听刘科长说你们单位有你的电报找不到你本人,我连忙去取来,今天早上就抓紧给你送来了!”
陈志伟取出电报纸,上面只有几个字:
母病危,速归!
陈志伟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母亲的病情又恶化了?他抑制住怦怦跳动的心,尽量平静地对林玉说道:“谢谢你了,小林,实在是太感谢你了!”
“不要客气,谢什么!你抓紧时间回去吧,我也得赶回局里去了!”
林玉上了警车,她向陈志伟摆了摆手,轿车响了一下汽笛,调头开走了。
陈志伟回到办公室里给佘老板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佘老板批准他回家探亲,并且特别指示:一定要把家里的事情彻底料理好以后再回来。陈志伟谢过了佘老板,便踏上了回乡的长途汽车。
几十里的疏港公路,蜿蜒曲折的盘山大道,汽车一路向着大山深处驶去。几个月前也是这条路,也是这趟车,载着陈志伟到了北河港,开始了他的磨难之旅;小半年之后,他已经脱胎换骨,带着钢铁般的意志和强健的体魄回来了!望着窗外斑斓的暮春景象,他的心早已经飞回了家!他在心里默默地为母亲祈祷着,他也执著地相信:母亲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会像以前一样再一次好起来!
经过了四个多小时的行程,汽车在山路边停住,陈志伟下了车,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小山村。步行几分钟后,远远地看见了那熟悉的瓦房,再走近一些,他,看到了什么呢?
大门口,十几只花圈正并排在冷风中瑟瑟地抖动着,金的、银的纸花直刺人的双眼;白色的挽联、黑色的纱幛随风飘动,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屋子里正传出女人嘤嘤的哭泣声!
“妈——!”空旷的原野上,料峭的春寒中,传来了北方汉子粗犷的吼声…… 2k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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