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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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一根细细的红线,在眼前飘来漫去,一会儿变得虚无缥缈,仿佛是天上的一抹彤云;一会儿又变得晶莹闪烁,玲珑剔透。那是什么?是球场边直刺天幕的高压钠灯,还是卡拉克撒那闪烁不定、深不可测的虹霓?红线远去了,却留下了一朵色彩斑斓的彩晕,红黄纷闪,形影变换,捉摸不定,像一片缤纷竟放的野百合,真好看!这是童年记忆中的那开满野花的小山沟吗?还是酒吧间里那闪烁得人头晕目眩的彩带?鸡尾酒端上来了,比萨饼也端上来了,嗬,这么多的啤酒,仿佛山泉一样汩汩地涌出来,那沫子淌得满地都是,人踏在上面有一种空软的感觉,仿佛是站在了白云上!扬起头来呼吸一口,空气中到处都是沁人心肺的香味。外面掌声响起来了,锣鼓也敲起来了,又是一大批等待签名的球迷、追星族吗?还是上百名等待自己参加赛后新闻发布会的记者?这么多的摄像机挡在前面,简直让人迈不开步!闪光灯啊,不要再闪了,我的眼都花了!咦,怎么忽然之间什么都没有了,你们都去了哪里?暖暖的阳光,绿茵茵的草地,隔着栅栏眼巴巴往里看的一群群洋面孔......这不是我们设在杰纳迪的亚热带训练营吗?阿尔梅斯、福来曼,你们也在?我们的洋技术指导、体能师?谢谢你们对我们进行的指导,你们的技术水平确实是一流的!咦,怎么什么都远去了,瞬间化成了天上那无数颗亮晶晶的星星?这星星离人可真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来。手被什么重物压住了,酸麻得厉害,软软的抬不起来。低垂的星空下,那闪烁不定的红霞又是什么?是世界赌城赌博机上飘忽的红灯,还是赌球馆里大屏幕上瞬息万变的赔率?这是谁,站在前面挡住我的视线?你转过身来,啊,是罗纳德!这个可恶的洋老头,虽然我欠你很多钱,虽然你把我拉上了另一条道路,可是,我不怕你!我的枪呢?那把费劲了心机得到手的、心爱无比的小手枪呢?在这里!怎么回事?这枪筒仿佛涂上了层层油脂,滑腻腻的怎么也拉不开啊?你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要开枪了!扣动扳机了!枪响了!!!

    赵一飞猛然从半睡半醒的幻梦中惊醒。他睁开眼,一抹清晨的阳光正透过窗帘缝隙斜斜地照射在他的脸上,在窗玻璃上折射出好看的五彩光斑,刚才那飘忽不定的红晕就是这光斓在闪烁吧?他躺在床上定了定神,刚才幻忆中的情景仿佛影片一般在他脑海中又呈现出了些许片段。他拿过表看了看,刚刚早上七点多,时间还很早。屋里暖融融、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赵一飞半坐起身,喝了几口水,索性又躺下了。

    这一次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休假的生活就是这样,把人都弄懒散了。不过对于他们这些靠体能和肌肉吃饭的运动员来说,一年中仅有的几次这样的机会,却也难得。还是好好地享受吧!他抻了个懒腰,翻了个身,尽量使自己的呼吸变慢意识模糊,向着那睡梦中的幻境靠拢;然而意识却总是在半睡与半醒之间飘荡,索性由它去吧!趁着这难得的休闲与静诣,还是回忆一下这些年来自己的心路历程吧!

    想一想自己的童年?还是不要了吧!那里有童趣,有欢笑,有梦想,但更多的还是苦涩!是早早进入少年足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训练、比赛,艰苦、呆板的生活,教练严肃而刻板的脸!实在是痛苦大于欢乐!“靠身体吃饭,将来想成为大球星、超级明星,挣大钱,加入国家队,不严格要求、严格训练,不吃点苦头怎么能行?”这是父母与教练一拍即合地达成的惊人一致的意见!于是他们就在封闭的集中营式的魔鬼生活中融化了!“飞升”了!虽说自己后来确实从中受到了大益,而且父母和教练的愿望也都一一实现了(除了加入国家队以外),但回想起那段经历来,还是让人感觉那么……不舒服!

    还是想一想自己一帆风顺、春风得意的辉煌时代吧!在三百余名少年球员中顺利地被北河足球队青少年培训中心选中,集训了半年后就加入了球队三线队,而后又是二线队,直到以出色的球技被主教练慧眼识珠跨入一线队!梦寐以求的职业球员梦终于实现了!有些人为了这个目标奋斗半生却难以成功,而他实现这四级跳却仅仅用了三年多的时间!第一次上场参加甲a联赛的情景还在眼前,那是一生也不能忘记的景象!比赛还剩下最后十分钟的时候,双方比分还是1:1,这是北河金都队从甲b杀入甲a后的首个主场比赛,也是全年第一场比赛,俱乐部全员人马来了,各级体育官员来了,省市领导来了,能容纳五万人的体育场全场爆棚!那是怎样的一种景象啊!五万多名球迷在呐喊,旗海在飘荡,锣鼓高亢的声音飞上了云天!大地在战抖,整个体育场在燃烧!万事图个开头吉,杀红了眼的金都队球员横下一条心要把比赛拿下来!拼了!最后三分钟,他们获得了一个前场任意球,已经在场上拼杀了九十分钟、被对手严格看管重点照顾的赵一飞又一次埋伏在了禁区里。球开起来了,飞到禁区了!赵一飞力压对方后卫,人丛中高高跃起,长发一甩,球顶在他的前额上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在立柱与守门员十指间不足三十公分的缝隙中钻入网窝,球进了!脑袋一片空白!全场飞奔!队友们叠罗汉!全场沸腾!兴奋与激动是超出人的精神与意志的!终场哨响的一刹那,他,从此成为了北河人心目中的王子,成为了球场上的英雄王者!

    人生就是这样,偶然的一次机会就可能改变一生,偶尔的一件事又可能关乎着人的命运!如果,没有那次赴m国拉练该有多好!如果在m国,自己能够严格要求一些,不去卡拉克撒那世界赌窟该有多好!那样自己到现在还可以全身心地静享足球带来的荣耀与欢乐,可以尽享位于人尊的神圣光环,可以尽情地拥有鲜花、掌声、金钱,甚至是……美色!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在卡拉克撒那个恐怖的夜晚之后,一切都改变了!……那是在杰纳迪,金都队在这里的海外拉练已经两个多月了。这里有一流的场地,一流的设备,一流的条件,球队又为他们聘请了世界级的技术顾问、体能师,他们确实收益非浅。他们与当地的四支球队进行了四场比赛,两胜两平保持不败,成绩相当不错!在最后一场比赛中,赵一飞受了轻伤,球队特意为他放了假。其实他的伤根本不影响训练和比赛,因伤休假只是他自己和球队的一个借口。以他在球队中的地位,堂而皇之的不完全参加球队日常的训练和教学比赛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只是为了保持球队、俱乐部的威严性和普通球员的心理平衡,以及显示自己“永远是普通一员”的“本色”,这件事才找了一个借口。吸足了咸腥的亚热带海风,放松下来的他立即被这个发达的花花世界吸引了,旅游、购物、消闲之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揣着鼓胀胀的钱袋,他飞到了卡拉克撒。他早听说过这里是地狱和天堂,无数人在这里瞬间破产,甚至割腕跳海走上不归路;也有无数人在这里刹那间飞升,甚至成为亿万富翁!他要的当然是后者,他希望自己能成为后者,他也相信凭自己的运气和技术一定会成为后者!在大大小小的赌馆里,在各种各样的赌博中,一开始他的手气居然相当不错!仅仅两、三天的时间他就赢了四十多万美元!这可相当于自己两年工资的总和呀!他激动得睡不着觉,对自己更有信心了,精神头也更足了!可是很快,情况急转直下,不仅赢的钱全部输回去了,自己带来的二十多万美元也输了个十之七八。他急了,他决定放弃各个下注、遍地开花的玩法而专攻自己认为最擅长的赌球,他来到了赌球馆,凭着他职业球员的先天条件,凭他对世界足坛格局和各主要联赛的理解,他竟然成功了!不仅自己的本钱全部赢回,还净赚了五十多万美元!照这样下去成为亿万富翁大有希望啊!一天,他发现了一个好机会,那是当地的两支球队,金星队和军刀队的对垒赌球,两队实力相差悬殊,以往战绩金星队占据压倒性优势。盘口赔率也非常正常:金星队净胜军刀队两球以上才视为赢盘,净胜一球、平、副均视为输球,军刀队赢盘。他通过分析后认为:目前金星队实力正盛,球员状态奇佳,又保持着对军刀队十二年的主场全胜记录,反观军刀队,刚刚遭遇两连败,球队伤兵满营士气低落,刚刚传出换帅传闻,球队风雨飘摇,金星队又一次主场大捷在所难免,净胜两球以上毫无疑问!在兴奋与自信的驱使下,在屡屡获胜的刺激和酒精的亢奋以及对未来无限憧憬的激励下,他决定加大下注力度,把目前手里的几十万美金一次性全部压上!他粗算了一下,按照赔率,这一次至少可以赢回几百万美金,千万富翁梦就要实现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并没有急于下注,而是静观盘口赔率的变化,慎重分析。这一次盘口出奇地稳定,直到比赛即将开始截止下注前五分钟,始终没有任何异样。他笑了,放心地把全部美金压在金星队身上交给了庄家。然而晚上七点钟比赛一开始,普遍被看衰的军刀队,队员竟然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威猛无比,勇不可当,绝无任何伤病迹象;反观金星队,队员各个像霜打的叶子一样提不起精神,很快就被对手攻破了球门。看着军刀队一次次把皮球送进对方网窝,他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沙发上,这最后的孤注一掷又一次使他血本无归了!不仅再也没有钱赌博下注,连回杰纳迪的飞机票都成了问题!比赛结束了,军刀队客场竟以5:1狂胜,改写了多年逢金星队不胜的记录,爆了特大冷门!不过任何有点专业常识的人也都看得出来,这肯定是一场受到控制的比赛,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假球!双方球员肯定都从取得大捷的地下庄家手里提取到了巨额回报!原来假球黑哨绝不仅仅是中国足坛的产物,而是在世界范围内风靡,在巨大利益的驱动下,任何时刻都有可能发生!坐在赌馆门口,凉嗖嗖的晚风吹来,抬头仰望异国他乡的星空,欲哭无泪的他在哀叹:怎么办?后悔和悲伤是没有任何用处的,难道真的要去割腕跳海?

    “赵先生,你好!”生硬的中国话,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扭回头,一张洋面孔呈现在眼前,大大的墨镜挂在脸上,一副笑眯眯的神态。“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他连忙用半生不熟的英语回答。“赵先生,不要误会!我们在暗中保护你已经很久了,你一个人带着钱到这里来是相当危险的!我们知道你已经赌输了,这个人请你去一趟,他会帮助你的!”他递给他一张名片。

    他接过名片看了看,惊喜地叫道:“罗纳德先生?他在这里?”原来他有一张和这张一模一样的名片!那还是在中国,在金都集团总部的时候,金都集团的长期合作伙伴、m国梅恩公司的常驻代表罗纳德先生送给他的,并说好如果在m国有什么困难可以按片子上的号码给他打电话,也可以按地址去找他。对呀!自己怎么在绝望中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呢!现在人家主动找到了自己,他真是感激涕零啊!悲伤、痛苦、绝望瞬间被风吹散了,他有一种重生的感觉!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自己就可以卷土重来,去实现那未竟的梦想!他满怀喜悦地随着那人上了一辆美洲虎高级轿车,向着茫茫夜色的深处驶去。不知走了多远,大约一个小时后,轿车在一扇铁门前停住。下了车,他发现这是一幢私人别墅,高高的围墙,三层小楼,中间一层亮着灯光。四周围静悄悄的。站在铁门前他有些疑惑和犹豫,这时楼上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操着蹩脚的中国话向他喊道:“赵先生,请不要怕,你已经到家了!请进来吧!”是他!没错,罗纳德!兴奋与激动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他推开门走进去,楼门开着,下楼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罗纳德走下来迎接他,两只不同肤色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赵先生,欢迎欢迎啊!”他们亲热地拥抱,互致问候,一起来到楼上。屋里灯光很亮,几只飞蛾围着灯管盘旋着,窗户也开着,并没有关窗纱,凉丝丝的晚风吹进来,驱赶着六月初并不强烈的暑气。他们在长沙发上坐下,立刻有人过来给他们倒咖啡。“罗纳德先生,您怎么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您怎么知道我在卡拉克撒?”他一连串地问道。罗纳德喝了一口咖啡,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我刚刚从中国回来,这是我在卡拉克撒的一幢别墅,我常常在这里消暑。从你们球队一到杰纳迪我就派约翰和迪福暗中注意和保护你了。你参加比赛,受了伤,到卡拉克撒来,赌球,这些情况我都知道,赵先生,不要惊讶,我早说过,我是一个爱交朋友的人,我愿意和赵先生成为推心置腹的好朋友,所以我一直都希望和你有真正的相互交流的机会,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到了!”

    “是啊是啊,”他忙不迭地说道,“承蒙罗纳德先生这么好客,能交上您这样的朋友,我当然求之不得!只是,我现在正是倒霉的时候,我已经……”

    “哈哈哈,赵先生,不要再说了!”罗纳德站起来,说道,“你现在的情况我都知道!你放心!我通知迪福把你接来,就是要让你知道,我一定会帮你渡过这个难关!这不算什么,人生都有不如意的时候,都有失算的时候,不能在困难之中互相帮助,不能在困境中雪中送炭,那还算什么朋友!这个忙我是帮定了!你就放心地住在这里吧!”

    “真的?”他惊喜地叫道,“那可太好了!谢谢罗纳德先生!这个……请罗纳德先生,能不能,先借我一点钱,我再去赌馆里拼一次,一定能把本金捞回来,再赚上一笔,到时候一定加倍奉还您!我……”他几乎是带着哭腔了!

    “哈哈哈哈……”罗纳德放纵地大笑起来,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然后停下来,扭回头冲着他说道:“赵先生,你太性急了!现在是什么时间?你现在是什么境况?这是在卡拉克撒,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半!你现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是,你刚刚惨败而归,以你现在的心理和状态再去赌,肯定又是大败,血本无归!这里是世界赌博业的集合点,它能够轻易让一个人破产,却决不会非常容易地让你翻身!赵先生,你放心,我已决定先借你五十万元!怎么样?这回你满意了吧?但是,这笔钱我不会现在就给你,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痛快地把桌子上的咖啡喝掉,然后忘掉今天的事情,让我们促膝长谈!在我们悠远的谈话中,你会忘掉一切忧伤与痛苦,并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

    赵一飞想了想,拿过咖啡发狠似地一饮而尽。那咖啡可能是糖太少了,也可能是m国人的固有口味,苦得厉害。他咂摸着嘴里的滋味,脑子里却在想着罗纳德的真正意图。

    罗纳德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他。少顷,他又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道:“赵先生,你们球队要什么时候返回中国?”

    “三个月以后!”他机械地回答道。

    “啊,这可太好了!”罗纳德惊喜地叫道,“这就是说,我们还有足足三个月的时间可以在一起生活,我真是太高兴了!赵先生,你这是第一次到m国来吗?你了解我们m国吗?”

    “是第一次来,太深的了解也没有,很多都是在读书看报的时候才知道的!”

    “啊,那太遗憾了!我们m国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富饶、最先进的国家,也是最人性化的国度,让我好好给你介绍一下吧!”

    罗纳德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从m国西部旖旎的风光谈起,讲到了几个闻名于世界的大城市,又为m国著名的“萨那满”电影节在世界电影业中的位置每况愈下担了一回忧。他谈起了南方海滨的飓风,热情的当地土著,还为m国政府大大地做了一回不要工资的宣传家,对m国的全球战略政策极尽可能地进行了吹捧,对此他无限憧憬。而他身边的那个听客只是像个木偶似地坐在一边,咋着挂着血线的眼睛,机械地“嗯嗯、啊啊”,更多的还是为了讨好和随声附和。而他的心里却怎么也弄不明白:罗纳德这么做以及长篇大论背后的真正用意到底是什么?

    一直到了后半夜两点钟,意犹未尽的宣讲家才感觉到了些许疲倦,和他道别后,到房间里休息去了。他被迪福安排到了另一个房间里,很快也在极度疲乏和懵懵懂懂中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已经快中午了。吃过了午饭,罗纳德递给他一张大大的支票,上面正是五十万美金。赵一飞把支票拿在手里,感觉手在随着心脏的狂跳而颤抖,他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它凝结着自己全部的精神和希望,甚至是整个性命!原本在赌馆里出来的一刹那,他以为迎接他的只有异国他乡的凄风冷雨,以及背井离乡的困苦和流落街头的残败,甚至是一条不归路!却万万没有料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机,这样想不到的变化!不管罗纳德的真正意图是什么,至少现在他真的想给罗纳德跪下!

    “赵先生,”罗纳德一脸严肃地说道,“这可是一笔相当大的资金,现在我把它借给你,希望你能好好地珍惜好好地把握,抓住机会,重新找回失去的一切!祝你好运!约翰——”

    外面一声答应,走进来一个黑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卷曲的头发,白白的牙齿,翻着叽里咕噜的大眼珠子,看了看他,又直直地瞅着罗纳德。

    “约翰,今天你陪赵先生出去,一定要保护好他的安全!为赵先生服好务,出了差错我唯你是问!”

    “是了先生,您放心吧!”约翰粗声大气地回答道。

    今天他们换了另一辆轿车,约翰开车,他们向着另一个方向驶去。他决定换一些赌博公司去试试自己的手气,他企望着奇迹的出现。

    然而好运似乎已经永远地离他远去了。他走的是绝大多数赌徒走过的一条殊途同归的路:小赢——输——赢回一点——再大输——加大下注——惨败,越输越想捞,越捞越要加大下注力度,越下大注就输得越惨。黑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对他玩哪种赌法、下多大赌注绝不干预,只是牢牢地把他控制在自己的视线里。他明白他其实就是罗纳德的眼线,对此他也并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赌博。然而在他的狂赌中,在他一次次的企盼被失望击得粉碎中,在一次次的渴望被血淋淋现实宰割得滴血吟泣中,希望仿佛美丽的肥皂泡,一次次地飞远了,迸散了。地平线倾斜了,城市崩塌了!那五十万美金仿佛飘荡在空气中的一抹晨雾,溶化了,散去了,永远也看不见了。到了晚上十一点钟,他不得不怀揣着残存的六千多美金,在极度的惊恐、绝望、魂飞魄散中随着约翰踏上了归途。

    然而这一次罗纳德的态度却再也没有那么友好了,迎接他的只有冷若冰霜的面孔和怒得出火的眼睛。“赵先生,你太过分了!”他说,“五十万美金被你输得几乎分文不剩,你说,该怎么办?!”

    没有回答。他蜷缩在墙角,头几乎触到了地板。他感觉灵魂已经从他的躯壳中飞升了,已经不属于他了,剩下的只是一堆没有任何感觉的干尸枯肉。视野是模糊的,血液已经停止了流淌。任何语言都是没有用的。他知道自己是一支被扔入狼群的羊,或是放在砧板上的肉,由他去吧!

    短暂的沉默,死一般的寂静。两个黑影由小变大矗立在眼前,那是迪福和约翰,仿佛两只黑黑的秃鹫,张着血淋淋的利爪,只等主人一声令下,就把眼前这个即将倒闭的麋鹿撕成碎沫。

    “你们退下!”罗纳德的声音,两个黑影又由大变小,最后挡在门口。“好了赵先生,让我们好好地谈一谈吧!”他感觉到两只有力的臂膀,架起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的躯体重重地扔在了座椅上。

    视野中有了光的感觉,他感受到了光亮对瞳孔的刺激,意识又有了复苏的迹象。他慢慢抬起头,对面的座椅上,是罗纳德那张不阴不阳、深不可测、捉摸不定的脸。

    “好了,赵先生,金钱是第二位的,友情才是第一位的!”这话什么意思?他静静地听着。

    “只要你完全按我说的去做,我保证这五十万美金的事从此一笔勾销,再也不提起了!”

    仿佛黑暗中闪现了一丝亮光,他的意识被这句话猛地一刺激,清醒了许多。他不解地抬起那双早已濒死的眼睛,失神地望着那张洋面孔。

    “实话跟你说吧,”罗纳德说,“我们这里是‘人权与世界民主自由激进同盟’的一个分部,我们都是会员。我的公开身份是梅恩公司常驻中国代表,在同盟内我是这个分部的负责人。我们同盟虽然只是一个m国民间的人权组织,但是我们紧跟m国政府的政策和策略,紧随他老人家的战略步伐,在全世界范围内为人权而战斗。我们曾经在欧洲推动过人权战争,在非洲为人权而呐喊,在中南部美洲也留下了战斗的足迹。我们得到了国内很多财团的支持,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有我们的分支机构,都有我们的战士在不懈地战斗!我们通过各种渠道得到各种有用的情报和机密,在获得丰厚利润的同时又为改变世界众多地区的人权状况而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目前中国的人权状况是我们攻击的重点,我们的政府曾经多次在世界人权大会上对中国的人权状况进行指责并提出了制裁方案,但都因大多数贫穷国家的阻挠和破坏而遭到了失败。目前中国是我们工作的重点之一,我们需要更多的有价值的来自中国的情报和资料!赵先生,你愿意成为一个为维护世界人权而勇敢战斗的战士吗?我们的同盟欢迎你的加入,我们的组织欢迎你的到来!”

    “可是,我,我能做什么呢?”在终于听明白了罗纳德的长篇大论之后,他抬起白纸一样的脸,有气无力地问道。

    “哈哈,你能做的很多嘛!”罗纳德抬高了声音,说道,“只要是能攻击中国人权状况的情报和资料,我们都需要,也包括商业上的情报和机密。如果再能弄到国家机密那就更好!赵先生,你是个聪明人,这些用不着我和你多解释,以你的身份、地位和在中国的影响力,任何人也不会怀疑到你的!我们在一起交往也有一段时间了,你是我早就选定好的最佳人选!怎么样,赵先生,好好考虑考虑吧?加入了我们的组织,五十万美金的事从此一笔勾销!”

    沉默。直到现在他终于弄明白了罗纳德的真正用意,他也终于知道了他是如何被人家掌控着一步一步落入了圈套。他曾经无数次在电影电视中听到过“叛徒”这个词,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词最终会落到自己身上。凭着意识内原始性的一种矜持和对抗,以及出于恐惧,他默默地没有做声。

    “怎么,你不愿意?”罗纳德的声音又变得慠怒和威严起来,“那么,我也不强求!赵先生!就请你还清这五十万美金,然后从这里滚蛋吧!”

    门口的两个黑影又动了两动。不用抬头,他也能知道那两张充满威胁和震怒的脸,那两张不同肤色的让人望而生畏的面孔。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现在是鲨群中一条毫无还手之力的鲱鱼,只能任人宰割。“我同意!”他机械地蹦出这几个字,然后有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没有灵魂的躯壳已经麻木到了极点,随他去吧!

    “哈哈,赵先生,我们从此就是盟友了!”罗纳德的声音马上变得像百灵鸟一样好听,门口的两个黑影也不见了。“迪福,去拿登记表来给赵先生,再去准备车子,我们一起去伊蒂娜酒店,好好庆贺一下!”

    几张画着表格的白纸放在他的面前,他机械地按照指点在表格里填上名字、履历,又按指示写下了自愿加入永不背叛之类的话,罗纳德把这些都录了像,而后迪福又拿出照相机,他们合了影,入会仪式就算正式结束了。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了——他们一起去了高级酒店豪餐狂饮,在各种口味的西餐和洋酒中他感受到了一种由衷的满足感,在极其露骨野蛮的性表演中他感受到了释放的快感。赌场上的一切早已经抛却了,忘记了,灵魂在酒精的麻醉和红的、白的药片的刺激中飞腾了,飘散了,迷醉了!西方金发女郎的火辣、狂野和粗暴令他惊诧、陶醉而蚀魂,劲爆高亢的摇滚舞曲、五光十色飘忽不停的滚灯、各种肤色狂舞的暴男靓女让他惊服而膜拜!他已经来到了极乐世界里,身体在极度的兴奋、轻松、飘飘然中步入了天堂。躯壳仿佛是一块软糖在肉海人迷中融化了,灵魂得到了极大的升华!在无边的快感中,在冥冥之中他来到了异样的天国里……

    这样的生活结束之后,又是另外一种全新的不一样的放松——他被送到了中部雪山深处的一座古堡里,在那他体验着全然异样的一种生活和感受——古老的教堂,悠扬深沉的古钟,修女忙碌而沉默的身影,鸟儿在枝头鸣叫,雪山在远处闪烁着光晕。清晨和傍晚,彩霞映红了半个天空,湿漉漉的雾气在山谷中盘旋,喜鹊在枝头轻盈地飞舞。山脚下的小镇,仿佛是褐色棋盘中几粒黑白相间的棋子,令人神往而陶醉。远处的田野和牧场,仿佛还回荡着十八世纪印第安式的牧歌,带着青草的翠绿和鲜花的芳香在梦境中向他飘来……他完全溶化在了这诗一般的境界里,忘记了一切!“在这样强烈的生活对比当中,你会迅速地弥合现实中的伤口,感受到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反差,会更加坚定地沿着已经选好的路走下去!但是这样的生活又不宜长久,否则你会在无限的安详与宁静舒适当中把意志消磨得丝毫不剩!”罗纳德的话犹在耳畔,确实,罗纳德是高明的,他在这样强烈的生活反差当中已经把最后一丝的矜持、恐惧和反抗意识彻底地消磨掉了,他成了一个彻底被人驯服和使用的工具,他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了!在意志即将被安宁与祥和消磨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们又突然把他带走,在更加隐蔽的据点里让他从最初的常识开始,感受作为一个职业情报人员所应具备的条件与技术,并逐步地开始对他加以训练和改造。他这方面的教师是马里奥,一个已从业多年的职业谍报人员。他四十多岁,高大魁梧的身材,一对大得出奇的扇风耳朵,头发总是像烂草一样不加修理,胡乱地随风飘散。平淡无奇的外表中怎么也看不出这竟然是一个已经有着二十多年情报工作经验、在世界谍报战的舞台上留下过赫赫威名的高级人物!他从最浅显的理论常识讲起,讲世界谍战的历史,讲谍战在两次世界大战中立下的赫赫战功,讲现代谍战的基本情况和特点,讲现代科学技术在谍战中发挥的愈来愈大的作用。理论课之外,他还传授各种技能:无线电收发报技术,跟踪与反跟踪、侦察与反侦察技术,各种车辆、船只乃至飞机的驾驶技术,射击、游泳、格斗、野外生存与自救技术,各种轻军事武器的使用方法,密拍、密写、密发技术,目前最新的、高科技的情报战工具的使用方法,等等。学习生活是乏味、枯燥而艰苦的,也是极度保密的,总体上马里奥对他的学习情况还是满意的。罗纳德也偶尔会抽空飞到这大山深处的秘密据点里来,与马里奥交流一下,对他的学习训练情况进行考查。这样的生活进行了两个月。两个月以后,他终于通过了极其严格的考试与检验,顺利地毕业了。在为他举行的送行宴会上,他们三人把酒言欢,畅谈美好的未来。罗纳德高高地举起一杯酒,幽幽地说道:“赵先生,你已经是一名职业情报人员了!同盟等待着你大显身手!我相信你会成为同盟的骄傲!让我们为了明天的胜利,为了今天的合作愉快而干杯吧!”赵一飞把一杯高级葡萄酒高高地举过头顶,同罗纳德、马里奥碰杯后一饮而尽……

    临上飞机前,罗纳德又特意叮嘱他道:现在我们同盟最需要的就是能够攻击中国人权的情报和资料,而中国监狱又是我们最重要的切入点,因此一定要想办法得到监狱的绝密情报和第一手资料!他把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在飞机上还一直考虑着方法与策略。他辗转回到杰纳迪同球队会合,并很快结束拉练回到了国内。回国后,他按照罗纳德的指示,选中并发展了洪常波,他们三人又一起研制了“h3潜入计划”,使洪常波以盗窃罪的名义被判刑五年顺利潜入监狱……

    “笃笃笃!”轻轻的敲门声传来,赵一飞猛地一惊,他终于彻底地清醒了。结束了漫长的回忆,意识终于脱离了半睡半醒的模糊迷离回到了现实中来。他躺在床上没有动,静静地又听了听。又是两声敲门声传来,没错,是自己的房门处传过来的。他连忙起身穿好衣服,打开了房门。

    门外是洪常波。离开监狱后仅仅几个星期的休养,他的精神和状态都好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红盈盈的亮光。赵一飞把他让进了屋里。

    “罗纳德先生快到了吧?”洪常波问。

    “十一点的飞机!”赵一飞看了看手表,“还有四十多分钟,我收拾一下,咱们马上出发!”

    赵一飞刷牙、洗脸,换上了一套高级西装,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整洁。洪常波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等他收拾完了,他们两人一起离开了房间。

    外面阳光很足,但是温度很低,出奇地冷。凉飕飕的小西北风吹在脸上,仿佛是锋利的匕首在扎刺着人的肌肤。一群孩子正在不远处欢叫打闹着,燃放着烟花鞭炮,空气中到处是淡淡的火药味。

    赵一飞并没有开自己的红旗轿车,他上了洪常波的奥迪轿车,洪常波开车,车子离开市区向机场方向驶去。一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轿车到了机场门口,安检人员登了记,放他们进去了。他们把车子停在距出港口不远的地方,熄了火。广场上已经有很多等待接机的人和车了。

    很快赵一飞就看到一架银灰色的飞机在天宇中出现了,它在北河城上空转了一大圈,最后向着机场跑道的方向降下去了,这肯定就是罗纳德乘坐的航班了。果然很快机场的扩音器里传来了通知接机的声音。

    赵一飞随着人群来到出港口,五、六分钟后里面走出了人流。很快他就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洋面孔,是罗纳德。他连忙过来接过行李打招呼:“你好,罗纳德先生,您回来了?”

    “啊,赵先生!”罗纳德同他握了手,洪常波也过来了,满脸的笑容可掬,一个劲儿地嘘寒问暖,“啊,洪先生,见到你真是非常高兴!”罗纳德热情地同他拥抱,洪常波放好行李,他们一起上了奥迪轿车。车子出了机场,向着市区的方向驶去。

    “罗纳德先生,这一趟旅行顺利吗?家里一切都好吧?”赵一飞问。

    “旅途非常顺利!我先为公司办理了一些业务,然后飞到北河。旅途很劳累,很辛苦,但是心情非常舒畅!家里一切都好,我这次回来又从公司带来了很多合作开发项目,准备与集团麦总商议。我们的合作前景越来越广阔,前途越来越光明啊!”

    “是啊是啊,有了梅恩公司这样世界知名的企业的合作,对于前途,我们都是充满了信心哪!”

    “赵先生,你的未婚妻,红红小姐,她好吗?公司麦总、高总他们都好吗?我虽然身在m国,但是对集团里的事情还是很挂念哪!”

    “谢谢罗纳德先生,他们都很好!前些天我见到麦总,他还和我提起您呢!还有红红,她对您的印象也非常好,我们常提到您!”

    “谢谢谢谢!时间过得真快呀,又是大半年过去了!我这次虽然没能在中国过春节,但是能过上正月十五元宵节,感觉也是一样的!”

    “是啊是啊,罗纳德先生现在已经变成半个中国人了!”

    “哪里是半个,马上就是一个喽!哈哈哈——”

    轻快的笑声回响在车里。

    “赵先生一直都在休假吗?你什么时候开始比赛?”

    “我现在一直都在休息。像我们这种长年在外奔波,靠体能和肌肉吃饭的人,能好好地歇上几个月,过一个稳当年,实在是难得呀!新赛季的联赛要到三月末才开始,还有一个多月呢!”

    “噢——,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呀!洪先生最近好吗?身体恢复怎么样了?你离开监狱多久了?”

    “我好多了!”洪常波扭头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罗纳德,说道,“我离开监狱有几个星期了,身体和精神都恢复得相当不错!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准备重新回到监狱去,完成任务!”

    “不必着急,不必着急!”罗纳德放低了声音,说道,“我的原则一直是:情报重要,情报员更重要!保护情报员永远是第一位的!因此在接到赵先生的电话申请后,我立即批准同意你离开监狱。洪先生,你好好地休息吧,什么时候彻底休息好了,能够顺利完成任务了,监狱内的形式也变得对我们有利了,你就再回去。保护情报员永远是我的首选!”

    “谢谢罗纳德先生,我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

    车子进了市区,在一个路口处停了半分钟,又继续前进了。

    “罗纳德先生,咱们是先去公司,还是——”洪常波问道。

    “不,不去公司,业务上的事以后再说,时间多得很。咱们先去我的私人寓所,同盟总部又下来很多新指示,还有目前出现的一些新情况,我给你们讲一讲!”

    “正好,我也想向罗纳德先生汇报一下最近的情况!”

    车子响了一下汽笛,向着高楼林立的市区深处驶去。 2k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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