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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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雪,簌簌地飘洒,一千片,一万片,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彻头彻尾地涤净。封住了山川河流,覆住了戈壁田野,一切都成了银雕玉饰。在这洁白无暇的世界里,到处是一派萧瑟肃杀的隆冬景象。这是二oo二年的第三场雪了,下得分外地大,也分外地美丽。已经快两天了,还没有彻底停下来的意思。

    一辆红色的大客车,顺着盘山公路艰难地迤逦而行,它时而吃力地爬上高坡,时而又顺着坡路缓缓而下,仿佛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在冰天雪地中艰难地迈着每一步。费了大半天的功夫,它终于从山路上下来,前面就是一马平川的国道了,车里的司机终于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加大油门,汽车驶上国道,顺着前面车子留下的雪辙快速平稳地行驶起来。

    陈志伟坐在前排靠窗的一个座位上,目光一直盯着窗外。他穿着一件旧的蓝色大衣,戴着绿色羊剪绒棉帽,一身朴素的打扮。脚下暖风徐徐吹过来,烤得双脚暖乎乎的,非常的舒服。外面滴水成冰,车里的温度却至少也在二十度以上。司机打开了录像,满车的乘客立时被那精彩的武打场面吸引住了,谈笑声也没有了。

    十天前,也是这条公路,陈志伟在县城下火车后急匆匆地打出租车直接赶到了镇医院,在病房里见到了病重的母亲和两个憔悴的姐姐。母亲躺在病床上,昏昏沉睡,面色黄里透着灰黑,挂着吊瓶,头上,身上,手臂上粘满了仪器的吸盘,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医疗仪器立在床头,一刻不停地闪动着数字。两个姐姐见到了他,抹着眼泪告诉他,母亲是脑溢血,目前病情已基本稳定,刚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也有可能在数天后苏醒,不过非常有可能留下后遗症。陈志伟的心沉重难受得厉害,背着姐姐,他偷偷地流下了眼泪。

    就这样他在病房的一张空病床上住下了,每天悉心地照料母亲,为母亲洗脸,换药,擦洗,倒掉导尿袋中的尿液,悉心地观察仪器显示的数字。就这样过了八天,第九天早上,母亲的双眼终于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尽管那眸子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定定地只会偶尔一闪,但却已令陈志伟异常欣喜了。他呼唤母亲,母亲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医生检查后说,人已经苏醒,脑内积血也已经吸收干净,但是大脑受到压迫后,留下了后遗症,所以变成了这个样子。继续住院治疗已经没有意义,可以出院了,回家后静养,多吃有营养的半流体食物,神智和意识会逐步好起来的,但是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目前还不好说。在征询了亲友的意见后,他和姐姐把母亲接回了家里。

    安顿好了母亲,姐姐才告诉他,这些天的治疗已经花了几万元,家里已经欠下了两三万元的债务。姐姐们一再催他赶快回单位去上班,母亲自有她们照顾,债务以后慢慢还。但是陈志伟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他,要出去打工!这些年来自己没有为这个家、为母亲做些什么,好容易自己长大成人了,母亲又病了,他要勇敢地承担起责任来!他含混地答应着过一两天就回去,暗地里他找到了自己的一个表哥,对表哥说因为需要照顾母亲,单位已经给他放了长假,他想跟表哥一起出去打工。表哥说,他现在就在北河港里干装卸,挣钱很多,但是劳动量很大,非常辛苦,问他能不能干。陈志伟说一定能干得来,咱们明天就走。第二天他就以回单位的名义和表哥一起离开家,踏上了前往北河港的路途。

    汽车越开越快了,很快离开了国道,踏上了疏港公路。山越来越远了,慢慢地变成了地平线上的一抹白线。远远地,已经闻到了海风的咸腥味。陈志伟曾经到北河港去过一次,那是他念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学生们参观建设中的北河港,游大海,瞻仰祖国大好河山,接受爱国主义教育。那一次游览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这一次去,又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在等着他呢?他,真的不知道。

    汽车二十多分钟后到了疏港公路尽头,这里已是北河市的经济开发区,高楼林立,商店银行鳞次栉比,车来人往,一派都市景象。陈志伟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还仅仅是一个小渔村。仅仅几年的时间,变化多大呀!汽车驶进开发区客运站,司机停稳车,长舒了一口气,高声喊道:“终点站开发区到了!返程车下午三点!”乘客们陆续下了车,咸涩冰凉的海风立刻扑面迎了上来。

    陈志伟和表哥走下客车,远远地他向海面上望了一眼。海面上铺满了积雪,奇形怪状的海冰覆盖住了整个海面,远远地望不到尽头。不远处的北河港清晰可见,码头上的巨轮,高高的桅杆上红旗迎风招展;高大的吊机正在作业,钢爪抓起一件件集装箱放进船里;如浪涛般起伏、一眼望不到边的粮食垛、钢筋囤、煤山、货场、房屋,来来往往的车辆……一派繁忙景象。两个人出了客运站,步行十多分钟到了北河港门口。表哥掏出一张贴着照片的硬纸片交给了把门的经警,这大概是一张临时工作证吧,经警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陈志伟,放他们进去了。

    表哥一边往里走一边给陈志伟介绍:在这里干装卸的民工分属于不同的装卸工程队。每个装卸队都有一个承包人,也就是他们的老板,要想在港里干装卸必须得经得老板的同意,录用后编班,主要劳动就是从车皮上往下卸粮食,卸化肥,有时候也卸煤,卸杂货。这里实行二十四小时工作制,也就是说,任何一个时刻车皮一到,不论白天黑夜,刮风下雨,立马出工干活,没有车皮的时候才能休息,所从事的劳动全是超重体力的,因此劳动量是相当大的,在这里打工必须做好吃苦受累的准备。不过收入也确实可观,一般每个月都能收入二千多元。港里有专门的宿舍楼供民工住宿,有事要向老板请假,得到允许才能离开。每个装卸队都有专门的人进行管理,他们都是工头,和老板关系密切,非常厉害的,一般都有**背景。表哥特意叮嘱陈志伟千万不要招惹他们。

    说话间他们绕过一片钢筋囤库场,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片灰白色的旧楼前。这里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楼前楼后垃圾成山,塑料袋、牙膏皮、破鞋烂布到处都是,即使大雪也无法把它们彻底湮埋住,在寒风中瑟瑟地颤抖着。那楼都没有门,黑压压的门洞仿佛是冲人张着的巨口,窗户上玻璃也不全,草草地用硬纸片、五合板抵挡着寒风。那楼也因为长年的烟熏火烤和风雨剥蚀,已经很难看出本来的面目,黑乎乎的青砖露在外面,被雨水冲刷得沟沟壑壑,斑斑驳驳。他们在其中一栋楼的门前停住。

    “我就住这儿,”表哥说,“这是十一号楼,咱们先把住的地方安排好,然后再去见老板。”

    陈志伟随着表哥上了楼。楼梯里到处是垃圾,尘土,每走一步都会荡起一层烟。上到三楼,表哥用钥匙打开了中间的一扇门,他们走进屋里。屋里光线很暗,表哥打着了日光灯。陈志伟粗略地打量了一下屋子,这里也许就是自己将来很长一段时间生活的地方了吧?

    屋子里充斥着刺人鼻子的酸臭味,那味道肯定是人们长时间没有洗脚造成的。屋子里一共有八张床,上下铺,分别占据着四个角。中间生着一个火炉,炉火倒还很旺,一闪一闪地吐着青烟——很明显这是老式旱楼,没有暖气,楼内也没有上下水道和厕所。屋子里没有人。铺上的被子黑得像个铁疙瘩,褥子上的黑碱让人看了作呕。屋里一片狼藉,破瓶烂罐拖鞋旧兜子塞得到处都是。东上铺是一个空铺,表哥拿出了一套旧被褥,铺在了上面。

    “你就住这儿吧,”表哥说,“正好我这儿还留着一套被褥,咱们住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在这儿干活,可不能怕吃苦,怕累怕脏啊!像你们读书人,哪吃过苦,只怕你是受不了啊!我刚来的时候,趴被窝里哭了好几次,累得实在受不了了,也想打退堂鼓,不干了,可最后还是咬呀挺下来了!要我说呀,你听我的,也算我最后劝你一回,回单位上班去吧,或者,找个轻点儿的活儿干,少挣点就少挣点,啊?那点债呀,都是亲戚,谁也不会急着要,就别在这儿遭这份罪了吧……”

    “不用,我就在这儿干,我肯定能挺下来,我干得来!”陈志伟硬硬地说道。

    “那好吧,”表哥说,“可得要做好吃大苦,掉二十斤肉的准备呀!别的不说,单就这个不让人睡觉,你就受不了。赶上淡季还好点,活儿少,有时能睡上一宿稳当觉;要是赶上初春上秋的大忙季节,我的天,可要了命了!有时候刚刚卸完一轮回来,明明是后半夜,刚吃了一口饭,车皮又到了,立马出工干活儿!我最邪乎一次是三天两宿没睡觉,先是卸粮食,然后卸煤。卸粮食完全是靠人扛,平板车顶在车皮大门上,人把麻袋从车皮上扛下来码到平板车上,一般是四个人一节车皮,另有四个人在库场码垛。要是赶上一百二十斤的小编织袋还好点,一般人都扛得动;要是一百八十斤的大麻袋,那压在身上,真像一座山一样啊!每往前迈一步都得费吃奶的劲。我亲眼见过一个小民工被一百八十斤的大麻袋一压,一个跟头从车皮上掉了下来,差点都要吐血了!还有这吃住的地方,你也都看见了,就是这个样!人们都累坏了,哪有心思搞卫生啊?随便造去吧!**千人住一块儿,偷东西打架的,经常的事!凡事自己多注意吧!总之啊,在这干活儿,一要不怕吃苦,咬牙度过疲劳期;二要学会照顾自己;三要学会装孙子,挨点欺负就挨点吧,咬牙忍了!千万不能逞强啊!只怕你这脾气……唉,以后自己多注意吧!”

    陈志伟坐在铺上烤着火,木讷地听着表哥的长篇大论,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末了,他对表哥说道:“二哥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嗯,那就好!”表哥点点头,说道,“咱们这就去见老板,然后我领你在港里转转,顺便到商店给你买点牙膏脸盆什么的,一会儿队里人也该干完回来了,我给你介绍介绍!”

    两个人喝了点水,离开了宿舍楼。表哥带着他拐了几个弯,走了十多分钟,来到了一座新鲜气派的大楼前。这里,楼前广场上停着的小轿车足有二三十辆,三根高高的旗杆上,红旗彩旗迎风招展。陈志伟猜想,这里大概就是港务局的机关办公楼吧?

    两个人进到楼里,洁白的墙壁,拖得锃亮的水磨石地面,墙角边各种奇花异草,让人感觉既淡雅又清馨。两个人乘电梯来到七楼,在一扇门前停住。表哥轻轻在门上敲了几下。

    “进来!”里面的声音。

    他们推门进去。陈志伟略微打量了一下,屋里面的豪华和气派让人眩目。一架高级老板台后面,一个穿着淡色西装,戴着宽边眼镜的人正斜靠在座椅上,旁边沙发上也坐着一个人,看样子正在汇报什么,见他们进来,他们停止了谈话。

    “佘老板,我回来了,来消个假!”表哥怯怯地说道。

    “嗯!”老板台后面的人略略点了点头,双眼隔着镜片盯着表哥看了一下,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嗯——,老板,还有一点小事,这个,这是我表弟,和我一起来的,他,也想在咱们这儿干装卸,您看——”

    “噢?”佘老板睁大眼睛,细细地打量着陈志伟。末了,他问道:“多大了?”

    “二十二岁。”陈志伟语音很轻,但是很平静。

    “嗯,看外表倒是挺稳重的,体质也不错,”佘老板说道,“不过我这儿可苦啊,只怕你干不了我这儿的活儿!”

    “能干能干!”还没等陈志伟说话,表哥就连忙说道,“情况我都跟他介绍了,他说了,肯定能吃苦,肯定能干下来!农家院的孩子,干活长大的,又本分又老实,正好咱们队又缺人——”

    “好吧,就编到你们七班去吧!”佘老板挥了挥手,打断了表哥的话,“马上去财务科登记交押金,情况你多给他介绍介绍!”说完他又把脸扭向了沙发上的人。

    表哥连忙道谢,陈志伟也说了一句“谢谢佘老板”,然后离开了办公室。

    财务科就在隔壁,他们到那里交身份证登了记,交了一千元押金,又领了一套印有“北港装卸”字样的黄色的劳动服。

    “这一千元押金,只有干满十个月以上才能全额退还,”表哥一边下楼一边对陈志伟说道,“十个月以下要按比例扣钱,两个月以下不干的一分不退。所以最少也得干满十个月以上啊!”

    陈志伟点了点头,说道:“我一定能干下来!”

    他们离开办公楼,表哥带着他在港里转了转,到处车辆飞奔,人来人往,机器轰鸣,到处都在劳动。密密匝匝的粮食垛,钢筋囤,高大的油库,杂品库,码得几十层高的集装箱,煤场上原煤堆积如山,一眼望不到边。海面上,一艘艘拖船来回忙碌着,正是它们的搅动使得港里的海面在冬季依旧没有结冰。岸边是几十个泊位,每个泊位上都停着巨大的轮船,船舷上都印着船的名字,那字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楚。

    陈志伟和表哥到商店里买了一些日用品,回来的时候,路过了几道铁路线,每道铁路线上都有人在干活,有的甩动板锹正在卸煤,有的在扛麻袋卸粮食。

    他们回到十一号民工楼的时候,屋里的人已经回来了,正在洗脸吃饭。表哥简单地和屋里人打了招呼,这些人木讷地回应着,又都盯着陈志伟看,表哥简单地给说了一下,陈志伟就算正式加入到了这个装卸班组里。

    陈志伟和表哥也到伙房打了饭,大米饭,茄子炖土豆,炖豆角,他们吃的倒很香。吃完饭,已经是晚上五点多钟了,天彻底黑下来了。

    吃完饭,一屋子人都横躺竖卧地斜靠在铺位上,有的听收音机,有的看书,有的看电视,更多的人在闲聊,屋里充斥着刺人鼻子的烟草味,酸臭味,汗腥味,空气粘稠的几乎可以用手捞出水来。火炉里大概刚刚加了煤,虚虚地冒着青烟,满屋子的一氧化碳二氧化碳让人嗓子眼发紧,屋里的人们却丝毫也没有感觉,正侃得起劲。一个坐在门里侧的矮个民工翻着血红的眼睛,龇着大黄板牙,嘴丫子上都泛着白沫子,正高声说道:

    “……嘿,我他妈的甩了五十元钱就往外跑,可那臭娘们不干,非得要七十。我心里说:你是他妈的什么货色自己不知道啊?还跟城里大酒店的小姐比呀?我偏不给!可那娘们硬是不让我走。我一急,顺口骂了一句:‘真他妈的婊子无情!’没想到这句话刚出嘴,隔壁屋里就蹦出俩小子,拎着棒子就冲我来了,我一看,吓得拎着裤子没命地夺门就跑……”

    “哈哈哈哈——”满屋子的人都哄笑起来,嘴都咧得老大,几乎能看见红红的“小舌头”。

    就着这粗野的浪笑声,隔壁屋里也凑着热闹地来了几句蹩脚的京剧,是《钓金龟》中的几句唱:

    “叫张毅,我的儿啊,听娘教训——”

    说是京剧,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干嚎和歇斯底里的发泄。

    墙角边,陈志伟默默地坐在铺位上,心里暗暗想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哪!

    门突然开了,走进来三个人,脸都绷得紧紧的,满屋子的喧闹声立刻停止了,人们齐齐地站了起来。

    “万头儿来了!”屋里有人打着招呼。

    “嗯!”走在前面的一个瘦高个点了下头,目光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陈志伟身上。“你是新来的?”他问道。

    “对对,是新来的,是我表弟!”表哥连忙过来,“小孩子,不懂事,刚二十多岁,以后还请万老板多照顾!来,抽烟抽烟!”他连忙递上一支烟,然后又转过身来冲陈志伟说道:“这是万老板,咱们班的工长,快打招呼!”

    “万老板好!”陈志伟简单地说道。

    “嗯!”万老板又点了点头,说道:“模样倒挺周正,细皮嫩肉的!以后好好干,跟万哥走,错不了,没亏吃!啊?老云哪,”

    “哎!”表哥连忙答应。

    “好好教导教导你表弟,让他多明白明白,以后走对了路,有了出息,也有你这当哥的一份功劳!”

    “是了,谢谢您了老板!”表哥满脸都陪着笑。

    万老板又瞅了陈志伟一眼,又在屋里扫视了一圈,带着两个保镖转身出去了。

    屋里的浪词荤话,插科打诨又开始了。

    陈志伟从万老板那邪性的眼光,跋扈的架势,黑帮的作派上判断得出来,他决不是一个好东西!屋里的这些民工,也都是些深居在社会底层的“下里巴人”!自己怎么到这里来了?!他的心像塞满了稻草一样堵得难受!他离开屋子,径直走到外面的冰天雪地里,任凭凛冽的寒风吹过。在这洁白空旷的原野里,他似乎才能找到一个不受污染的、纯洁的空间……

    身后响起脚踩在雪上的声音,是表哥跟着出来了。

    “志伟,志伟!”表哥走到他身边,说道,“你看看,我就怕你受不了这些!这些人就这样,没文化,没修养,啥话都说,你不要管他们,啊?他们耍他们的,咱们到这儿来,干自己的活儿,挣自己的钱!在这儿呆着,受不了这些可不行啊!……要不,你要实在不愿意在这住,咱们到港外给你租一个小房……”

    “不用不用!”陈志伟连忙说,“屋里太呛了,我到外面透透气。咱们走一会儿吧!”

    他们离开宿舍区向外面走,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

    “那个万老板,他是干什么的?”陈志伟问。

    “他呀,叫万雨发,是佘老板的一个远亲,其实佘老板也挺烦他的,可是碍于关系和面子,辞退不得,就糊弄着安排他做了个领班工长。这姓万的干别的不行,搞黑社会那一套可厉害得很,很快就拉起了一班人马,专门在港里欺压咱民工,横行霸道,打架斗殴,收地皮钱,佘老板也约束不了他,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可千万别惹着他。对了,听说他蹲过大狱,判了九年呢,刚刚才放出来几年光景。”

    “咱们民工这么多人,还怕他们那点人?就任由他们欺负?”

    “嗐,人心哪儿有那么齐的?不少人为虎作伥,帮着干坏事,溜须拍马还来不及呢!再说这些民工都是些什么人哪?你也都看见了,哪有那本事?算了,这些事啊,和咱没关系,咱们躲着他们点也就是了!”

    他们在雪地里走了一阵子,到库区边停住了。低垂的夜幕下,高大的钢筋囤仿佛冻僵了的怪兽,黑黝黝的一动不动。西北风从囤子间擦过,发出了“呜呜”的响声,仿佛是恶鬼在哀嚎。

    “咱们得回去了,”表哥说,“回去早点休息吧,明天肯定得有活儿了。幸亏现在是隆冬时候,淡季,活儿少,要不然哪,这一宿觉都不能让你睡好,不定得出去几次,卸多少节车皮呢!”

    听了表哥的话,陈志伟心里顿时充满了歉意。他连忙转身往回走。

    回到宿舍里,屋里的空气依然令人头昏脑胀。陈志伟到水房简单地洗了把脸,就钻进被窝里睡觉了。屋里播放电视收音机的声音,逗笑打闹的声音,炉火“呼呼”的杂声,他权当没听见,就当是在检验自己的抗干扰能力吧!果然他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

    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六点多了。屋里隆隆的打鼾声此起彼伏,外面依然漆黑一片。他感觉冷,原来经过一夜,炉火已经彻底熄灭了。他悄悄地起来穿好衣服,准备先把炉子生着,再去洗脸。

    这是他从来没有干过的活儿。他把炉灰从炉膛里掏净,先铺了一层木头在炉膛底部,又在上面压满了煤,这木头可怎么点着呢?他犯了愁。他想了想,找了一些废纸放在木头下面,用火柴点燃了。那火越着越大,在木头上面舔了舔,燃着了一部分,但是很快又熄灭了。屋里已经弥漫了一层青虚虚的烟。

    有几个人咳嗽着醒了。其中一个声音忿忿地骂道:“他妈的,这谁呀?想把老子熏死怎么着?不会弄别瞎整行不行啊?”

    “放屁!蔡包子!”没等陈志伟说话,一个声音骂了出来,人也紧跟着坐了起来,陈志伟一看,是表哥,“他刚来,不会弄,好心好意给你生炉子,还有错了怎么着?真他妈是的!”一向老实的表哥也发起了浑。

    “你——”那边蔡包子也坐了起来,一副不服不忿的架势,但他看了看表哥,又看了看陈志伟,悻悻地翻了翻白眼,又躺下了。

    表哥下地穿好衣服,对陈志伟说:“我教你生。”

    表哥掏净了炉膛里的煤和木头,一边重新生炉子一边告诉陈志伟:生火炉的时候,一定要先放纸,多放一些,把纸点着后,等火着大了再放木头,木头就会着起来了。火着的再大一些,就可以压煤了。这时的火炉是最好烧的,可以多放一些煤,直到压满。煤着得差不多的时候,再往里续新煤,这时一定不能在上面搅拌,不然就会倒烟,煤也不容易出火……

    陈志伟一边细心地听着,一边充满感激地看着表哥。炉火已经红红火火地着起来了,在表哥脸上一闪一闪,映着他额上一层细细的汗珠。“真是多亏了他!”陈志伟心里暗暗地说道。而此时,他才确确实实地感受到:自己其实是一个多么柔弱的人,一个多么缺乏生存技能的人,一个满身“娇气”、“外强中干”的人!他要学的还很多呀!

    炉火越烧越旺了,屋里的人陆续起来了。洗漱完了,都到食堂去吃饭。食堂在一楼,黑乎乎的墙皮,地面永远都是湿漉漉的,上面洒着煤面子,玉米粒子,土,一走一趟黑脚印,脏得很。几个东倒西斜的脏兮兮的圆桌支在地中间。窗口上,黑压压的挤满了人,脖子都伸得老长向里面望着,仿佛是一群被捉着脖子拎起来的鹅。等窗口里面蒸汽热腾腾地冒了上来,馒头和米粥端上来了,人群涌动了起来,都努力地向前挤着。陈志伟和表哥也夹在人群中间,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把早饭打到了手,两个馒头,一碗大米粥,一碟咸菜。

    “多吃点吧,”表哥说,“不够再去打,馒头一元钱三个,米粥和咸菜都能加,不要钱。一会儿肯定要出工干活了!”

    陈志伟狼吞虎咽地把早饭吃干净,刚要走,一个食堂管理人员模样的人叫住了他,对他说道:“小伙子,今儿个你值班,倒泔水!”

    陈志伟愣愣地站在那儿,没听明白怎么回事,表哥过来说:“走吧,倒泔水,我跟你去!”

    他们放好餐具,来到了食堂后面。这里,一个装得满满登登的泔水车正停在这儿。陈志伟和表哥费力地推起车,随着车子的晃动,一股刺鼻的腐臭酸味飘进了鼻孔。

    “推哪儿去?”陈志伟问。

    “后院猪场。”

    “每天都有人推吗?”

    “隔几天满了才推一次。这肯定是万雨发他们干的,看你新来的,故意‘拿’你一下子,欺生呗。算了,推就推吧,在人屋檐下,没办法!”

    陈志伟看了表哥一眼,放慢了脚步。

    “走吧,”表哥抬头看了看他,说,“新来的,都这样,都得过他们这一关。昨天晚上他们不是拿话‘点’你了吗?你要是给他们送了礼递了烟就好了,干活时还能给你安排个轻巧的。可咱哪有那条件哪!吃点亏吃点亏吧!”

    “哼!”陈志伟冷冷地哼了一声,用力地推起了车子。

    到了后院,他们把泔水倒进一个大大的养猪槽子里,几十头猪立刻冲过来抢着吃。倒完了,他们推起空车往回走。气温渐渐升起来了,朝阳的地方雪已经薄薄地融化了一层。

    “那个蔡包子,他是怎么回事?”陈志伟问。

    “他叫蔡学明,外号蔡包子,也是帮着万雨发狗吃屎,装横呗!”

    他们把车推回伙房,刚回到宿舍里,一个穿着深色羽绒服戴着大墨镜的人推门进来了,陈志伟认出来了,那是昨天晚上跟着万雨发一起来的两个保镖中的一个。

    “出工了,十五道,四十三节车皮,七班拿十七到二十六节!”这个人高声喊道。

    民工们穿好黑布大棉鞋,戴上狗皮帽子,穿上露着棉花沾满油污铁锈的破大衣,陆陆续续地往外走,乍看起来,更像是一群刚刚经历了饥荒逃难而来的难民。

    陈志伟也穿上蓝大衣,跟着人们来到了铁路线上。这里停着长长的一列车皮,有闷罐,也有敞棚,车皮大门都已经打开了,可以清楚地看见是小编织袋装着的玉米。一辆辆的平板车正顶在车皮大门上,车里车外忙忙碌碌的全是人。

    陈志伟和表哥、蔡学明以及另外一个壮年民工四个人一节。那民工很壮实,四十多岁的样子,黑黑的脸膛,矮矮的个子,表哥叫他韩加河,这肯定就是他的名字了。

    陈志伟看明白了,这就是表哥所说的一百二十斤的小袋,还算是好扛的。他在旁边看了几分钟,原来卸这样的小袋可以抱,可以夹,但最好还是扛,这样既省体力干得又快,扛的时候一个人不行,需要两个人合作。两个人每人抓住袋子的一头往起一悠,顺着劲身子一转就放到了肩上或背上。陈志伟练习了几个,还算顺利,他学会了。那袋子压在身上,感觉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沉,走了十几米扔到平板车上码平整,身体就感觉一阵轻松。他逞能似的一口气扛了十几袋。

    “悠着点干,刚来的,别累着,活儿可有的是啊!”表哥说。

    “没事!!”他故作轻松地回答。

    一袋又一袋,他飞快地来回干着。

    可是卸了六七十袋以后,他就明显地感觉不对了!那袋子压在身上越来越沉了,仿佛是一块大石头,最后变成了一座山!心脏狂跳得厉害,似乎一张嘴,那颗怦怦跳动的东西就会从嘴里蹦出来!胳膊酸麻得厉害,双腿肌肉抽搐,一个劲地哆嗦!嗓子眼又粘又干又咸,他张开嘴迎着西北风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面颊直直地淌下来滴到平板车上。抬头看去,车皮上只是浅浅地下去了一个小坑。他把一袋粮食扛到平板车上,拿起表哥的水壶一口劲儿地猛灌,然后回到车皮里,坐在粮食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喂,快点干啊,怕累别在这儿打工!装熊别在这呆着!”是蔡包子的声音。

    陈志伟顿感周身热血往上涌,他的目光似两把骇人的利剑拔鞘而出,他怒目而视!蔡学明躲开了,假装低头看着粮食袋子没有作声。平板车上,表哥正在把一袋粮食用力地码上去,车皮下面不远处,万雨发正坐在靠椅上,戴着一副大号墨镜直直地向这边看着,他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是在幸灾乐祸,还是在故弄玄虚?谁知道呢,反正肯定不是个好样子。陈志伟把心一横,猛地站了起来!干!怎么着我也是个顶破天地的男子汉!豁出去累死,也绝不能在万雨发、蔡包子这些家伙面前露出软蛋样来!决不能让他们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瞧不起!顿时他感觉热血沸腾,浑身都是力气!他猛地抓起一袋粮食,一个人双臂一悠就稳稳地放到了肩上,迈开大步向前冲去!

    三个多小时过去了,一节车皮总算卸完了。陈志伟和韩加河把最后一袋粮食抬起来码到板车尾部的时候,他长长地松了口气。正好码了四个平板车。不管怎么说,这第一次出工干活儿,他还是凭借自己的力气干完了,挺下来了!尽管人已经累得要死,但他的心里还是感觉非常的舒畅。回到宿舍,在一楼过道的记工板上,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后面划了一个大大的三角形,他知道那就是出一轮工所做的标记,他很欣慰,他终于凭借自己的力气挣到了到北河港以后的第一笔钱!洗完脸吃了饭,他已经累得上不去床了,是表哥和韩加河把他架上去的!躺在床上他就像一滩烂泥,感觉筋骨都要散架了。

    “这就是疲劳期,刚刚开始,最难熬的还是到六七天的时候,咬牙挺着吧,一个多星期以后就过去了!”表哥说。

    陈志伟对这些却没有太在意,他知道,凭自己的个性,他是决不会打退堂鼓的,即便是现在马上就再去出工干活儿,他,也一定会再一次咬牙挺下来!即便是累得吐血,即便是晕倒在车皮上,他也绝对不会认软服输,绝对不允许万雨发、蔡包子他们对他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蔑视和不敬!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他就已经豁出去了,他已经没有任何畏惧!

    好在冥冥之中的注定,现在毕竟是淡季,这一天只出了两轮工,而且第二轮还是在晚上,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了,其余的时间一直都是休息。

    陈志伟静静地躺在床上,心里默默的盘算着:照现在的干法,一天出两三轮工,即便是淡季,每个月除去饭费也能净赚一千五六百块钱,再加上自己工资卡里的每月三百八十元,将来到了旺季还会多挣一千来元,照这样下去一年多一点基本还清这两三万元债务没有太大问题。那时自己就可以要回押金,一身轻松地离开这里,去办那很多更重要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感觉很是轻松,朦胧中似乎也忘记了乏累。他轻轻地翻了个身,一阵深深的疼痛顿时刺遍了全身,瞬息之间他一下子惊醒了!他捏了捏酸痛的腰,捶了捶麻苏苏的腿,心里默默地说道:“……一年?!”

    他的心抖了一下,但是马上又攥紧了拳头! 2k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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