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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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在北河第一监狱监狱长的位置上,付银秋已经干了十年了。

    十年前,他四十多岁,正是精力充沛、身体健壮的时候。他是原北河工学院的硕士研究生。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到了监狱系统,当了一名监狱警察,从一名普通的科员干起,用了十八年的时间,他登上了北河第一监狱监狱长的宝座。多年来的官场打拼,多年来的宦海沉浮,他早已经把官场上的套路都摸清楚了,吃透了,并且用得得心应手。在外人看来,监狱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是一个不同于常规的地方,实则殊途同归,不离其衷,与社会上并无太大两样。但凡社会上、仕海上所用的那一套,在这里一样是“通用”的,甚而至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如今五十多岁了,退休已经不再是遥遥无期的事情。这么多年来,付银秋始终坚信一句话,也可以说是他心目中的一个“至理名言”:有权利不用,过期作废!基于此,他才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利用手中的权力,狂取了上千万元的资财!这个确切的数字,他甚至是连妻子也没有告诉的。他凭借一己之力,使全家都过上了奢华的生活,甚而至于三亲六故,也都跟着得到了“润泽”。多年来的官场拼争,宦海沉浮,他牢牢地建起了这样的认识:权利就是为拥有它的人服务的,为谋取利益而服务的。如果自己不在“有权之年”积攒下足够的财产,那岂不是白来世上走了一遭?况且放眼看看嘛,很多的人都在做着的事情,为什么我就不能做呢?那岂不是大大的傻子?更何况现在离退休已经不太远了,捞取实惠就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和最主要的“任务”了。

    还记得当初,他刚刚登上监狱长宝座的时候,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一心想在这个极其重要而且人人瞩目的位置上干出一番事业来。那时候的监狱企业还是刚刚下海不久,还承受不了市场经济大潮的剧烈冲击,普遍处于亏损状态。经过以他为首的领导班子的不懈努力,北河一监狱很快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在北河四家监狱中率先走出了经济上的困境,一举扭亏为盈,成为了市场经济大潮中的弄潮儿,也成为了另三家监狱企业的表率和典范,维护了龙头老大和“精神领袖”的地位。荣誉、鲜花和掌声自然就接踵而来了,接下来的事情,他很清楚,当然就是要大把地捞钱了。“一手要大力干工作,一手要大把捞钱,”这样的“两手抓、两手硬”的法则,他自然是极为清楚、极为相信的。他相信人都是自私的,既然是自私的,那就要用一切办法为自己服务,为利益服务,这也是他在官场多年早就看明白了的。更何况自己呕心沥血费尽心机付出了巨大努力才有了今天,权倾一方大握大权,在这种情况下,不利用各种渠道、各种门路、各种方法大把捞钱那还行?更何况他对自己是极为有信心的,他相信自己不会出任何问题,他相信自己具有摆平一切的能力,对此,他是丝毫也不怀疑的。

    他和高汉金多年前就相识了,两人的私交非常不错。像他这样掌握重权的人物,想要巴结他的人自然很多。他的朋友也确实不少,当然都是有钱有势、有名望用得上的人物,有高汉金这样的私企老总,有**老大,有官场要员,有千万富翁,也有赵一飞这样的明星人物,都是有一定实力一定背景的,现在这社会就是如此,多个朋友多条路,况且这些人都是各个方面的头面人物,说不定就会用得上谁,说不定谁就会帮上谁一把。与这些人称兄道弟,一起吃吃喝喝,游山玩水,潇洒快活,对此他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昨天上午他和高汉金、赵一飞告辞后,刚一回到家,他就给狱政处长方长兴打了电话,很明白地告诉他:一监区犯人洪常波要办理保外就医,现在还缺少一张证明其身体有病的诊断书,立即到市中心医院办一张来,明天上午送到他的办公室。他相信方长兴完全有能力把这一纸诊断书顺利地办下来,而对于他的忠诚,他是丝毫也不怀疑的——他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之所以能有今天,完全倚赖自己的赏识,而方长兴对于自己的话向来也是坚决执行,言听计从,绝对不会打半点折扣的。可以说他是自己最得力的心腹之一。等将来有了空位置,他还要把他再往上提拔,直至让他坐上副监狱长的宝座。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嘛,谁不希望在重要位置上都用上自己的人呢?官场上就是如此嘛!

    今天早上付银秋早早通知司机来接他,七点多钟,他就赶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监狱办公室的人马上就把报纸送过来了,浏览了一会儿报纸,刚一过八点,方长兴就来了,把盖着市中心医院大红印章的诊断书和病志本平平整整地放到了他的桌子上。又向他问了早,汇报了近阶段来狱政方面的一些情况,然后起身出去了。付银秋很满意,拿过诊断书看了看,端端正正的字体,“窦性心脏病,随时具有生命危险”的证明一下子进到了他的眼睛里,高级医师的签章,市中心医院的朱红大印,没有任何问题。他把诊断证明放好,靠在椅子上考虑着这件事情。

    给犯人办理保外就医肯定要经过副监狱长王鼎的手,他是主抓狱政的,主管的就是这些,这是必走的一步。不过王鼎这个人,向来爱和自己唱对台戏,实则面和心不和,在心里面别着一股劲儿。在很多方面他都爱装正经,也确实维护着很多干警职工的利益。而对于自己,他实际上是很不满意的,这也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当然大凡官场嘛,都是如此,派系之别永远存在,有嫡系,就有对头。当然了,受着职务级别权利范围的限制,很多事他是敢怒而不敢言的。不过这件事让他去办,他会不会又要起什么“刺儿”来、又要说些什么话呢?对此,付银秋的心里还真是没有底。不过不经他的手又不太可能,这件事不可能完全暗箱操作,迟早狱政管教线上的人都会知道。与其那样让自己陷入被动,索性还不如现在就大大方方的以正规渠道正大光明地去办理。反正有医院的诊断证明在,有自己“一把手”的身份和势力在,有自己的一手遮天,又有谁敢公然抗拒呢?就算是不满也只能是在心里暗暗地想想罢了。想到这里他打定了主意,拨通了隔壁王鼎办公室的电话。

    “哪位?”王鼎的声音,他来的也很早。

    “王副狱长吗?我是付银秋,请到我这里来一趟。”

    “好,我马上到。”

    放下电话,半分钟后王鼎就来到了付银秋的屋里,坐在了沙发上。

    “付狱长早!”王鼎打着招呼。

    “啊,早早!王副狱长啊,有这么一件事情,”付银秋看了看王鼎,说道,“一监区有一名犯人,现在患了很严重的心脏病,已经不具备服刑能力了,想办理保外就医,我看了看,病的严重程度已经达到了法律规定的标准,随时具有生命危险,程序也合法,没有什么问题,你就着手给办理一下吧。这是诊断证明和病志本。这件事,宜早不宜迟,尽量早一点办好。”

    王鼎接过诊断书,看了看,诧异地抬起头来说道:“洪常波?是他?他办保外就医?据我所知这名犯人一直在监狱里,没听说他有什么病啊?他什么时候去医院检查的?我没有批过外诊提票,没批准过他离开监狱去医院外诊哪?这诊断书是怎么来的?”

    “啊,这些事啊,”付银秋说,“有诊断书在,错不了。大概是其他哪位副狱长批的吧?洪常波是金都集团的吧?前两天他们的高汉金总经理来电话和我说起过这件事,我已经答应了。金都集团是北河最大的企业,最有实力的财团,咱们可得罪不起呀!我们企业要发展,要壮大,如果能和金都集团联手,搞合作开发,横向交流,那可就太好了!明年咱们的三大主业场要成立公司,整个企业要成立集团,生产规模进一步壮大,干警职工的收入继续增加,如果能有金都集团的扶持是最理想不过的了!高总经理亲自打电话来要求咱们给办这么一点小事,手续又很齐全,程序又合法,不能不办!我们决不能太钻死牛角尖,因小失大!”

    “话是这么说,”王鼎说,“可是,我们这里毕竟是监狱,是国家的刑罚执行机关,既然是国家机关,它就和普通企业不同,我们的一切行动都要严格依照法律的规定来进行嘛!这个洪常波,据我所知,他并没有什么病,前几天我去监区里还看见他在操场上打篮球,他又没有离开过监狱,这诊断书是哪里来的?如果他真的有病,我们肯定会依照党的政策实行文明科学管理,允许他保外就医,离监治疗,可他确实不是这种情况!这么做不太合适吧?老付,我看,是不是再好好考虑考虑,我们可不能……”

    “好了,不要说了!”付银秋不耐烦地站起来,忿忿地说道,“我是法人代表,我决定了,就这么做,你马上让基层管教干部写材料吧,出了事我负责!”他转身出去了。

    王鼎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诊断书,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办好。

    少顷,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发呆。他清楚地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可是,毕竟自己只是一位主抓狱政的副监狱长,权力有限,上级的命令……可是不管怎么样吧,自己还是一个有着多年党龄的老党员,决不能做违反法律的事情,决不能搞**,决不能让老百姓指着脊梁骂混蛋,丧失党性!他打定了主意,豁着出现一切后果,也要抗住这件肯定是弄虚作假的事情的发生,阻止它的进行。现在……

    笃笃笃!门外传来敲门声。

    “请进!”

    门开了,一个瘦高的干警进来了,正是监狱狱政处处长方长兴。

    “王副狱长,付狱长让我来取一张犯人诊断书!”方长兴说。

    “放在付狱长办公桌上了,”王鼎说,“我没有拿!”

    方长兴转身出去了。王鼎清楚地听见脚步声进了付银秋的办公室,很快又离开了。

    “莫非付银秋要避开自己直接办理这件事了?”王鼎想到。他知道方长兴是付银秋一手提拔起来的,最忠于付银秋不过,对付银秋的命令向来言听计从,坚决执行,丝毫不打折扣。看来自己的压力是越来越大了。可是不管怎么样,自己还是要坚定地扛下去,他相信,这件事情,一定会有真正地判断出谁对谁错的那一天!

    方长兴拿着诊断书离开监狱机关楼,来到了一监区机加工车间。他知道洪常波是一监区三中队的犯人,中队长是陈志伟,一个刚刚从警校毕业半年多的小伙子,还和他一起入选了“六.二一”专案组。他来到了位于车间北侧的分监区长办公室,推门进去。陈志伟正在屋里对一名犯人进行教育谈话,看到他进来了,陈志伟连忙站起来让座:

    “方处长来了,快请坐!”

    转身他对犯人说道:“你先回去吧,自己再好好想一想,还有哪些不足的地方,以后该怎么做,交份改造规划书上来,有时间我再找你!”

    “是!”犯人鞠了个躬,转身出去了。

    “小陈啊,”方长兴坐下后环视了一下屋子,说道,“还忙着哪?我们监狱的经济条件有限,基层干警办公环境很差,你们吃了不少苦啊!”

    “这点苦算什么,比起抗洪抢险来,比起爬冰卧雪抓捕越狱逃犯来,我们不是幸福多了?方处长这么有空儿?”

    “啊,我到基层监区来看看,顺便到你们中队办点事。对了,‘六.二一’案怎么样了?最近好像七处和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了!”

    “那件案子啊,由于一直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已经登记在案,挂起来了。不过专案组还长期存在,随时保持联系!”

    “噢,怪不得刘科长这么长时间没有给我打电话了,你平时多和他们联系联系,有情况及时通知我,需要什么也来找我,我肯定会给你们解决的!”

    “好,谢谢方处长!”

    “小陈啊,有这么一件事情,”方长兴转过脸来,正视着陈志伟,,说道,“洪常波是你们中队的吧?现在查明,他患有相当严重的心脏病,监狱决定为他办理保外就医,这是病志本和诊断书,”他拿出来交给陈志伟看了看,“你马上写一份提请罪犯保外就医意见书,交给姜大队长签字,再交到我那里,这是付监狱长的指示,要抓紧时间哪!”

    “洪常波?他?保外就医?!”陈志伟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确信没有听错之后,他愣愣地问道:“他有心脏病?什么时候查出来的?他一直在监狱里没出去呀,天天晚上上课前在操场上打篮球,健康得很,不像有心脏病啊?再说他的表现也很一般,并不符合法律规定的保外条件!他办保外就医,恐怕不太合适吧?”

    “小陈啊,”方长兴拿回病志本和诊断书装进包里,对陈志伟说道,“我们都是基层管教干部,领导让我们怎么做,我们怎么做就是了,啊?其余的嘛,自有领导呢,出了责任也有领导担着,我们用不着操那份心。很多事情嘛,领导决定了的,我们不太好认死理,很多事情咬死理对谁都没有好处。你分配到北河一监狱已经大半年了,工作能力、工作业绩、敬业精神都在那儿摆着呢,大家都很认同,就连付监狱长也知道你,对你评价也不错,你要珍惜自己的大好前程啊!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毁了自己的前途,我说的可都是金玉良言哪!你好好想一想,抓紧时间把意见书写出来,找姜监区长签字,明天早上交到我那里,啊?”

    方长兴夹好包,转身出去了。

    陈志伟愣愣地坐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好。迟疑了十几分钟后,他还是弄明白了:这一切肯定都是在弄虚作假,在干违背法律规定的事情,这是在犯法,在搞**!一定是洪常波通过门路和关系弄到了这一步,妄图逃避刑罚的处罚,逃避法律的制裁!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写的。不管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不管造成什么样的结局,这份保外就医意见书,就是不能写!想了想,他决定给监区长姜云山打个电话,汇报一下情况。于是他拿起桌子上的内线电话,拨了几个号码。

    “喂?哪位?”姜云山的声音,听起来气呼呼的。

    “监区长吗?我是陈志伟。刚才方处长到我这里来了,他说——”

    “我都知道了,方处长就在我这里,我正想找你呢,你来吧!”

    陈志伟放下电话离开车间,来到了管教科楼下,站在这里,他清楚地听见楼上激烈的争吵声,正是姜云山和方长兴。他顺着楼梯上去,推开门,走进了监区长办公室。

    “让你写你就写就是了,这是付监狱长的指示,总讲什么大道理?出什么事有上边担着呢,你还敢违抗监狱长的命令不成?”方长兴脸红脖子粗。

    “不管谁的命令,都得依照法律的规定去办才行!我们是执法机关,怎么能执法犯法呢?同志,这么做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不管谁的命令,这份意见书,坚决不能写;这个字,坚决不签!”

    姜云山的嗓门简直能把房盖掀下来。他扭头看了看陈志伟,提高了声音说道:“小陈,你来的正好,你说,这份提请保外就医意见书,你写不写?”

    “不能写!”陈志伟语气坚定地说道。

    “好好好,你们人多嘴硬道理大,我说不过你们!”方长兴仿佛被刺小了,他避开陈志伟的目光,低着头说道:“我马上给付监狱长打电话,咱们听听领导的意见!”他抓起桌子上的电话,拨了几个号码。

    “喂?付监狱长吗?我是方长兴。我现在在一监区呢……对对,一监区,洪常波就在这里。付监狱长,我已经把监狱的指示传达下来了,可是监区的管教干部说,这么做不合法,他们不写这份保外就医意见书,您看……”

    听筒里的声音猛然提高了,哇啦哇啦的一阵咆哮,方长兴拿着话筒,脸都变了颜色。陈志伟和姜云山也听到了几句,大概是说,谁敢违抗监狱的命令,一律从严处理,云云。最后电话在那端被“啪”地挂断了。

    方长兴慢慢放好话筒,抬起头来说道:“怎么样?都听见了吧?监狱长说了,这个意见书,必须得写,这是命令!领导的指示,谁感抗拒?二位,我劝你们还是好好想想吧,哪个多哪个少!今天晚上把意见书写好,监区签好字,明天早上务必交到我那里!”方长兴拿起包,头也不回气呼呼地转身出去了,门外响起了“蹬蹬蹬”的下楼梯的声音。

    屋里足有几十秒钟没有任何声音,出奇地寂静。石英钟一秒钟一次“咔咔”的跳动声听得清清楚楚。姜云山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对陈志伟说道:“小陈,你怎么看?如果我们再抗拒下去,可能就要受到处罚了,甚至……可能会丢掉职务了!”

    “大队长,我早就想好了,”陈志伟说道,“我只知道我是执法者,决不能执法犯法!不管怎么样,不管是什么样的后果,这个意见书,我是绝对不会写的!”他的语气依旧坚决肯定,丝毫不容置疑。

    姜云山笑了笑,说:“你呀,这个倔脾气,这股抠死理的劲儿,和我年轻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好吧,那我们就坚决地抗拒到底,静观事态的发展吧!不过,得做好思想准备呀!”

    陈志伟离开姜云山办公室回到车间,一个多小时后下班的时间也到了。他照旧把犯人队列带回监舍,然后回到了干警宿舍。

    晚上仍然是给犯人上两节课,回来后他又往尹家打了电话,和萍萍聊了十多分钟。每每听到萍萍的声音,他的心情都会舒畅好一阵子。今天遇到了烦心事,他更需要听一听这银铃一般的声音了。他没有和萍萍提起单位里的事,只是互致问候地聊了一阵子。最近两人一直都在忙单位迎接春节的事情,他们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见面了。

    第二天陈志伟照常上班,布置生产,检查质量,个别教育,研究犯人思想动态,为春节联欢晚会做准备。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姜云山来电话让他到监区长办公室去。

    陈志伟离开车间来到管教科楼三楼,他推门进去。屋里有三个人,都呆呆地坐着。是监区长姜云山,教导员何振才和狱政处长方长兴。方长兴脸色铁青,低着头,直直地望着地面;何振才略带尴尬,似乎欲言又止;姜云山正在起劲地抽着烟,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屋里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

    “小陈你坐下!”方长兴抬头看了陈志伟一眼,说道,“我最后问你们俩一句,这个意见书,到底写不写?这个字,究竟签不签?”

    “我早就说过了,不写也不签!”姜云山的大嗓门震得人耳鼓嗡嗡地响,“我们是执法机关,怎么能执法犯法呢?怎么能弄虚作假,让已经判了刑的服刑人员逃避刑罚惩罚和监管改造呢?这是坚决不可以的!同志,我劝你还是不要以身试法……”

    “执法犯法弄虚作假的事情,是坚决不能干的!”陈志伟也提高了声音,语气坚定地插话说道。

    “好好好,我再也不和你们说了,咱们监狱长那儿见!”方长兴站起来就往外走。

    “唉唉唉唉,方处长方处长!”何振才一把把方长兴拉住,说道,“你消消气,消消气!大队长啊,你也少说两句,啊?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嘛,咱们再研究研究,研究研究!尽量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嘛,那样对谁都不好……”

    方长兴看了何振才一眼,气呼呼地又在沙发上坐下了。姜云山把手里的烟头掐灭,很快又点燃了另一支香烟。

    “我是主抓思想政治工作的,照理对犯人的狱政管理方面没有决定权。不过嘛,就这件事我也想发表一下个人意见,呃——”何振才说到这里抬头看了姜云山一眼,又接着说道:“大队长,小陈啊,你们坚持原则、依法办事是对的,这是肯定的。不过嘛,你们也有些太抠死理了,啊?很多事情嘛,还是要灵活掌握!像这件事,上级的命令,监狱长的指示,我看——呃——,还是应该写的嘛!至于合不合法,可能某些地方是有些不太妥当,不过,这些我们都不必太过于考虑、太认死碴了吧!就算将来出了什么后果,自有上边担着呢,和我们关系都不大,我们又何必操那个心呢?如果硬抗下去,恐怕对谁都不好,大家又伤了和气,所以我看——”

    “行了老何,你不要再往下说了,”姜云山冷冷地打断了何振才的话,说道,“不管什么原因,不管什么理由,不管谁的命令,我就知道:执法犯法、违法乱纪的事我干不来!小陈比我的立场还要坚定!这种事我们不干!我是一个有着三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小陈现在也已经是预备党员了,是吧?”

    陈志伟点了点头。

    “违背原则,丧失党性,对不起良心的事,我们不干……”

    “好好好,你们有理,你们厉害!咱们监狱长办公室见!”方长兴从沙发上跳起来,额头上的青筋直蹦,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房门被“咣”地一声摔紧了。

    “哎哟,老姜,小陈啊,你们俩这倔脾气,你们,你们就不能灵活着点?你们这是要吃大亏的!”何振才的话里倒充满着惋惜。

    “不怕,我们早就研究好了,豁着下岗,豁着乌纱帽不要,也要硬抗到底!小陈,你怕不怕?”

    “我们执行法律,没什么好怕的!”

    “唉!”何振才一声叹息,摇了摇头,也转身出去了。

    静了一会儿,姜云山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就快要退休了,我一辈子就这样,我是什么也不怕的!小陈啊,只可惜你呀,二十多岁,刚刚工作才半年多,前程似锦,正是好时候,可惜——”

    “大队长,我们既不怕什么,也没有什么可惜的!”陈志伟平静地说道,“我们是依法办事,我们干的是维护原则,坚持党性的事情,我们怕从何来?大队长,你放心吧,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咱们的!”

    “嗯,说的很对,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好,就这样,你回去继续忙你的吧!”

    陈志伟离开监区长办公室,回到了车间里。

    上午平静地过去了。下午两点多,陈志伟隐隐约约地听说监狱好像召开了党委内部会议,领导班子内部进行了重新分工,主抓狱政的王鼎副监狱长被调整了,分管后勤和第三产业去了。谁都知道这实质上就是保留了个副监狱长的头衔,人已经被架空了。狱政工作由狱政处长方长兴暂时代理。又听说监狱中层干部好像也有了一些变动,一监区监区长姜云山被调离了行政管教线,到了生产部门,担任了机床厂销售处的一名副处长,也是个有职无权的闲差使。教导员何振才升任为一监区监区长。陈志伟心中隐隐地有了一丝预感。果然到了快下班的时候,一个戴着近视镜的三十多岁的年轻干部来到机加工车间分监区长办公室里,陈志伟认识他,他是监狱办公室干事章晓平。

    “你是陈志伟同志吧?”章晓平问。

    “是啊!”

    “监狱办公室有一个通知给你!”章晓平把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交给陈志伟,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

    陈志伟从信封里抽出信纸,是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公函,电脑打印的字体,上面写道:

    陈志伟同志:

    鉴于你顽固抗拒上级的正确命令,拒绝执行监狱党委作出的正确决定,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和相当恶劣的影响,监狱党委会议经研究决定,对你作出如下处理:

    1.给与你通报批评一次,罚款500元

    2.自接到通知之日起离职反省,一切待遇暂停,每月发放定额生活保障金380元

    3.离岗期间可自定去留,返岗时间视反省情况而定,另行通知

    监狱长:付银秋

    02.2.29

    陈志伟把公函拿在手里,静静地盯着它看,仿佛在看着一个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从外星球飞来的异种的物体。下岗,离职反省,这两个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的词汇,没有料到会有一天真的落到自己的头上。尽管从下定决心拒绝执行这道违背原则的命令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甚至包括最终脱掉警装,但是当这一切真的降临的时候,还是让人感到那么突然,那么出人意料,那样地让人难以接受。陈志伟坐在椅子上静了一会儿,短暂的惊愕、迷茫之后,他还是迅速恢复了清晰的理智,他把事情简单地回顾了一下,他越来越深刻而明了地认识到:自己没有错!自己是被冤枉的!是被**分子打击报复的!自己不但没有任何问题,而且完全是一个抗拒**、与**作斗争的英雄!他相信,事实终究会有被澄清的时候,自己一定会有扬眉吐气、受到英雄礼遇的那一刻!他绝不会离开北河一监狱,明天,他就去找姜云山和王鼎副监狱长,听听他们的意见,尽管他们现在也是双双靠边站了,但他们一定会给他出一个好主意,想出一个好办法。如果监狱解决不了,他马上就会去省局,踏上上访之路。他相信党,尽管现在党内有个别的**分子在干坏事,在做有损党的威望和形象的事情,但是,党毕竟是党,党永远都是伟大而英明的,她一定会识别奸佞,一定会铲除**,为自己伸冤。十年浩劫当中那么多的好人被诬陷迫害,那么多的坏人横行,到最后好人不都是得以平反昭雪,坏人不都被铲除殆净了吗?和那个时侯相比,自己如今受到的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仿佛有一座泰山,沉稳而又平静,没有丝毫的惶惑和恐惧。他深深地呼吸了几下,仿佛一身怨气都被散发出去了,感到一阵阵清爽。尽管工作岗位没有了,尽管问题还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解决,但是,他不会离开这里的,他依然会身着一身心爱的制式警装,堂堂正正地走在机关楼和监院平坦的甬路上,理直气壮地去陈述事情的真相。因为他知道,他依然是一名光荣的警官,依然是一名预备党员,他永远都是一名人人敬重的监狱警察!他,永远都不会给这一身警装丢脸!

    外面响起了急促的铃声,收工了。陈志伟把公函叠起来放进抽屉里,心里面平静得像一汪水,任何人也不会看出他有什么变化来。他离开车间来到外面,甬路上,犯人已经站好了整齐的收工队列,等待着他的训话,等待着他把他们带回监舍。对于一名管教干警来说,这最平常的工作,今天他却觉得很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他清了清嗓子,稳稳地进行队前讲话:

    “今天的生产劳动,所有服刑人员都能够按时完成生产任务,产品质量合格,遵守安全生产规定。所有服刑人员都能够自觉遵守监规纪律,没有任何违纪事件发生,对所有服刑人员提出表扬。希望大家保持成绩,在今后的改造中取得更大的进步!下面收工回监舍。向右——转!齐步——走!”

    犯人队列整齐地行进在甬路上。

    “一,二,一!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洪亮的口号声,传遍了大墙下的每一个角落,沙沙的脚步声,在宽阔的水泥路面上传出去很远,很远……

    晚饭后,陈志伟一直在宿舍里休息。今天他并没有给萍萍打电话,尽管他不会让萍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可是以自己现在的情形,如果在此时再听到萍萍那天真恬静的女音,他觉得那对她仿佛是一种伤害。正当他平平静静地准备就寝的时候,忽然传来了敲门声。他打开门,外面是传达室的陆大爷。

    “小陈电话,听起来挺急的!”

    陈志伟心里不禁一动:这个时候来电话,会是谁呢?是萍萍?林玉?抑或是刘科长、姜大队长?他来不及细想,连忙穿好衣服,随着陆大爷来到了楼下传达室,抓起了话筒。

    “喂,哪位?”

    “志伟吗?我是姐姐!”

    “噢,姐呀!”

    “你现在能不能请几天假下来?”

    “……有什么事吗?”

    “嗯——,你最好请假回来一趟,妈生病了,你赶快回来吧!”

    陈志伟呆呆地握着话筒,如木雕泥塑般站在那里,足有两分钟没有动。当他从惊呆中缓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心被狠狠地抓紧了。他知道,母亲一定是突患了什么重病,要不然,姐姐决不会轻易打电话叫他回去。

    “……好,我马上赶回去!”

    放下话筒,陈志伟的心仿佛被铅块压住,沉重得厉害。被**分子打击报复,勒令下岗,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然而当他听到母亲病重的消息,他真的是异常的伤心难过,异常的压抑。母亲是他最大的牵挂。他自幼失去父亲,是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和两个姐姐拉扯大的。现如今他已大学毕业,成了一名让人羡慕的监狱警官,两个姐姐都已成家,母亲和她们在一起生活,将来再把母亲接到北河,好日子即将到来,然而……真的希望母亲不会有什么不好!他在心里暗暗地叨念着,默默地祈祷着。是啊,自从分配到北河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那熟悉的农家小院,回到那留下无数梦想的小山坡,还有那清澈的小溪流……原本是打算春节长假回去的,现在,立刻就要回去了!

    回到宿舍,他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脱下了心爱的警装,异常珍惜地叠得平平整整的,精心地放进了衣橱的深处。他看了看表,快到十一点了,离午夜回老家的火车还有一个多小时。他换好了一身便装,便准备出发了。他站在门口向屋里望了一阵子,心里面暗暗地说道:再见了,熟悉的小屋;再见了,心爱的监管改造事业;再见了,战友们!不过用不了多久,我一定还会再回来的,到那时,我一定会以胜利者的姿态昂扬地站在这里,用微笑去迎接每一个人!他关掉了日光灯,锁好楼门,下了楼。

    午夜的城市街道,异常的冷清。气温很低,冷空气扑面涌上来,透骨地寒冷。他裹紧了羽绒大衣,走出了胡同,来到了大街上。立刻有一辆出租汽车驶了过来,他坐上去,出租车向着火车站出发了。

    二十多分钟后就赶到了火车站。到售票处购好票,然后他来到了候车室里。这里面倒是异常地暖和。虽然已是午夜,但里面仍是异常地喧闹。来来往往的旅客,高声叫喊的小贩,高音喇叭里乘务员高声地预报车次,更多的人则是靠在座椅上,昏昏欲睡。陈志伟找了一个空位置坐下,立刻有一种困倦的感觉袭来,很快他也靠在座椅上迷迷糊糊了。

    很快,一阵躁动声传来,剪票了。他随着人流通过检票口,过地下通道来到了站台上。很快火车到了,他上了车,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大概是刚才被冷风一吹,他觉得精神了不少。他抬起头向外面看了看,昏黄的灯光下,到处都是人,背包的,拎袋的,送客的,刚刚下火车的,嘈杂得厉害。他扭回身靠在座椅上,几分钟后火车一声长鸣,车身轻轻地震了一下,开车了。

    列车平稳地前进着,一幢幢楼房的高大黑影迅速向后退去。很快离开了睡意正浓的城市,列车向着茫茫夜色的深处驶去。陈志伟回头看去,北河城已经变成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很快看不见了。他在心里面暗暗地说道:再见了,萍萍!再见了,监区长,王副狱长!不过用不了多久,我还会回到你们中间的,我们一定还会像以前那样肩并肩地战斗,生活……他轻轻地舒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困倦、疲乏很快再度袭来,他马上又昏昏欲睡了。他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在心里面默默地说道:妈妈呀妈妈,您不要着急,儿子,就要回来了!

    “呜——!”列车又是一阵长鸣,越开越快了。车轮与铁轨匀称的撞击声有节奏地传来,反倒增加了人的倦意。陈志伟靠在座椅上,轻轻地打起了鼾。乳白色的灯光下,他那张年轻英俊,而又略显苍白消瘦的脸庞仿佛是一幅洁白的玉雕,显得异常的美丽。 2k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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