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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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玄带着怒气回到潘家大院,回来的路上陆知府又交代了一遍,必须马上把士子们放了,那口气不容回绝。

    另外他对今天的结果很不满意,没想到一个盐商竟然要挟起堂堂朝廷命官来。他觉得陆知府在这个问题上表现的太过软弱,会不会是因为知府想升迁,不愿在这个关键时期惹出是非?敬玄忍不住往这方面想。

    敬玄脸色铁青往里走。迎出来的年轻人此时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脸上写满了惶恐,几次想开口说话,敬玄没给他机会,他只好欲言又止。

    年轻人叫邹鹏,就是他杀了沈子贞。

    敬玄落座,邹鹏嚅嗫着说:大人,小的办事不利,惹了祸端,您责罚小的吧。

    敬玄瞭了他一眼说:你的罪我肯定要治,现在我见见那些秀才,现在你去把他们弄过来。

    邹鹏领命出去,一会儿大厅里站满了被关押的士子。士子们目睹了昨天血淋淋的场面,此时已经噤若寒蝉,无人再敢轻易开口,但是心中的不满和愤怒还是通过眼睛直往外冒。

    敬玄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他看得很仔细,目光从一个士子跳到另一个士子,每个士子他都从头看到脚,看得这些士子浑身不自在,不知道他看什么。

    大厅上静的可怕,士子们有点不知所措,连目光都不知停放在哪里合适,最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低下来头。

    终于敬玄开口了,他的声音平和淡定,他说:我很羡慕大家,能读书科举求取功名,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是多少年轻人的梦想,可是实现的人少之又少。不瞒大家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去科举,但是没有机会,因为即使我考中朝廷也不会录取我。

    等大家都抬头想听他讲下去的时候,敬玄停顿了一下,他趁这个间隙喝了一口水,喝水的声响很大,等那口水咕咚落喉他才又开口:因为我的父亲是钦犯,就是皇帝点中的罪犯,钦犯的孩子是不能科举的,终身不能。而当时我我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所以我很想考上秀才,因为只要考上秀才,我就能每月从县衙的仓廪中领禄米吃。怎么办呢?

    敬玄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可是他的表情又告诉大家,这不是故事。在关键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我冒了别人的名去科举,而且考中了,不过正当我高兴的时候,有人揭发了我,我就被抓了起来。

    后来呢?一个士子竟然脱口问了一句。

    敬玄送给他一个复杂的笑容,说:后来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等有时间我再讲给你们听,今天我其实想告诉大家,你们马上会被释放,回去之后好好读书,不要惹事。你们吃着朝廷的禄米,就应该好好念圣贤书,如果再闹事就有可能革除你们的功名,停了你们的禄米,然后不准你们科举,甚至终身不准你们科举,甚至子孙终身不准科举。你们愿意这样吗?

    士子们被他这么一吓,都一愣一愣的。然而敬玄又温言道:不要害怕,一般不会那么严重。

    敬玄回头对邹鹏说:你给大家陪个不是。

    邹鹏显然一点准备都没有,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站在那里瞠目结舌。

    看着他那副窘态,敬玄说:就作个揖吧。

    邹鹏赶忙照做。

    在效鲁焦急等待时,满头大汗的许衡从一顶轿子里爬出来。

    许衡曾经在太学给效鲁讲过经,对效鲁的才学夸赞有加,许衡治学甚严,在太学能得他夸赞的学生寥寥无几,所以效鲁对他很尊敬。

    效鲁赶紧上去搀扶老先生,说:夫子,您怎么也来了?

    许衡边擦汗边说:我去找知府,知府说学生关在这儿了,我就赶过来了,我要亲眼看见学生放了才放心,要是不放我还得去找他们闹去。

    效鲁被老头的赤诚感动,说:夫子,这么热的天,还害您大老远跑一趟。

    老头摆摆手说:这帮混蛋就会欺负读书人,我不去闹不定关到什么时候呢,读书人怎么能受的了这份罪?

    真说话间,潘家大院的大门开了,士子们从里面鱼贯而出,一个个无精打采,像斗败的小鸡。他们看见许衡和效鲁都很高兴,几个士子抱住许衡就痛哭起来,说夫子,你要为我们做主呀。

    这群士子仿佛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抱头痛哭,哭得涕泗横流。许衡有点不高兴了,说:

    大丈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屈,你看看你们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一个士子说:敬玄说要革了我们的功名,还要我们终生不能应考。

    其他士子也七嘴八舌,告起敬玄的狀来。

    许衡气得胡子发颤,说:无耻,他这是恐吓,他凭什么革了你们的功名,我学政不同意,我看谁敢革了你们的功名?

    说着许衡就想冲进去找敬玄理论,结果被众学子拉住。

    一行人边说边走,效鲁说:夫子,子贞就白死了吗?

    许衡说:知府大人说会妥善处理,今天他已经去了沈家,等等再说吧,反正我不会放过这个敬玄的,简直拿人命当儿戏。

    众人被许衡的凌然正气所感染,说都像夫子这样,我们就谁也不怕了。老头被他们捧得哈哈直笑。

    在路口众学子把许衡扶进轿子里,让他先走。

    效鲁说:我们今晚聚聚吧,也算是为我们自己压压惊。

    众人说好,就约在了锦园。

    放了士子,敬玄觉得肚子直叫,就叫邹鹏去准备一些酒菜。

    敬玄的午饭还没有吃,现在日已西转,所以等邹鹏把饭菜弄上来,敬玄二话不说先猛吃一顿。邹鹏在一旁伺候着,不时给他续酒,敬玄吃得差不多了,就让邹鹏坐在对面。

    邹鹏推辞不过,就坐在对面。

    敬玄亲自给邹鹏满上一杯酒,邹鹏受宠若惊,赶紧双手接过。敬玄温言道,邹鹏,你跟我几年了?

    邹鹏说:五年了,我跟着您来的应天,您忘了?

    敬玄点点头,说:对,来应天你就跟着我,当时没人愿意跟我来,就你愿意,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你为什么愿意来应天?

    邹鹏微微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恕我直言,大人当时虽然要外派应天,但是大人原来的身份低微,所以很多人不愿意伺候一个原来的下级,而我当时的身份本来就很低微,不存在面子不面子的问题,所以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跟大人来了应天。

    敬玄静静听着,不断给邹鹏斟酒,两人边吃边聊,说起了这些年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敬玄问:

    邹鹏,你跟我出来这些年后悔过嘛?

    邹鹏的脸颊已经泛红,他很侃快地说:

    不后悔,这些年您对邹鹏天高地厚,邹鹏没齿难忘。大人您今天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事了?

    敬玄自己轻呷了一口酒,没有马上咽,而是在嘴里含了一会,他的脸慢慢聚起一个漩涡又慢慢散开,他吧嗒了一下嘴,说:

    我们得分开一段时间,你杀沈子贞这件事比较棘手,今天我和陆知府一起去沈府,沈父要求严惩凶手,陆知府答应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回京城避一避。

    邹鹏一拍桌子,怒道:沈家算什么?不行的话我们找个理由把他给办了。

    敬玄说:不行,我们杀了他的孩子,理亏的是我们,再者他手里握着一些科场舞弊的证据,知府大人马上要升迁了,我不想在这个时候闹出大动静,你只要避一避就能行,剩下的事由我来办。

    邹鹏还想争辩,被敬玄制止了,说:我们先喝酒,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邹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明显带着不忿。

    敬玄说:一会儿你就去准备一下行囊,今夜就走,我在山上等你,我为你准备了一些东西,你随身带上。

    敬玄回到抱云山房的时候,天色已经发昏,山谷中更加寂静。敬玄从书案上拿起一柄折扇,展开把玩了一阵。折扇一面画着山水,山水的走势有点像脚下这个山谷,画中有一个人独立山头,望着苍茫的云山,不知他在想什么。敬玄很喜欢这副画,经常把画中的人当成自己。扇的另一面是一幅字,词句摘自辛弃疾的词:江头未时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词意与画意反差极大。

    此刻脚步声响起,邹鹏走上楼来。

    敬玄把扇子递给他说:你看看这把折扇,如果不喜欢我再给你换一件东西,也算留个念想。

    邹鹏打开扇了两下,说这东西有什么用?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好不容易送我一次东西还这么抠,让我自己找一件吧。

    说罢自己在博古架上踅摸起来。

    敬玄在茶案上泡起茶来,等头泡茶沏好,邹鹏抱着一个花觚过来。

    敬玄说:你还真有眼力,这是正经的官窑,把东西搁好,先来喝口茶醒醒酒。

    邹鹏经常陪着敬玄喝茶,对敬玄的茶很熟悉,他说:今天的茶泡得不好,有点怪味。

    敬玄说:我在里边加了一点,毒药。

    敬玄说得平淡如常,邹鹏却如五雷轰顶,手中的茶杯跌落在地。

    敬玄捡起来重新倒了一杯茶,说:这茶杯也是官窑的,小心点。

    邹鹏颤抖着声音问:你不是开玩笑吧?

    敬玄说:你看我像开玩笑吗?

    邹鹏提提气觉得浑身无力,才知道敬玄是玩真的,他狠狠的说:你杀我不光是因为沈如圭吧?

    敬玄点点头,说:当然不是,我杀你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监视我,你主动跟我来不是你不怕折了面子,而是有人要你来的,这是你的任务。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真实身份的?邹鹏问。

    敬玄一皱眉头,说:你很快就暴露了,在跟我来的人当中,你最大胆放肆,你出手最阔绰,你还爱管闲事,而且你的文笔很好,我估计大家都能看出来,只有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邹鹏满头大汗,颓然坐在椅子里,用哀求的口气说:

    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救救我吧,求你了。

    敬玄面无表情的说:我给过你机会了,刚才喝酒的时候,你完全有时间把我刚才说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是你没有。

    邹鹏呜咽着说:你把我杀了,厂公不会饶过你的,你也不得好死。

    敬玄又拿起那柄折扇摆弄起来,说:我以前不敢杀你因为害怕厂公怀疑,但这次不一样了;这次我是被沈如圭和陆知府逼迫的,我是迫不得已呀,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我身边的卧底呢?我可以装作根本不知道嘛,我只是迫不得已忍痛杀了一个跟我多年的下属,厂公问起来也是误杀,和你杀沈子贞一样。

    邹鹏忍着剧痛,飞身朝敬玄扑去。敬玄早有防备,将手中的折扇一摆,三根银针朝邹鹏的面门刺去,邹鹏狂叫一声,跌倒在地。敬玄小心翼翼地把扇子折好放在书案上,说这东西还是有用的,你没发现罢了。

    窗外已经黑严了,地上的邹鹏渐渐没了动静。敬玄打开邹鹏的行囊,从里边翻出一本厚厚的蓝皮册页,饶有兴致地走在灯下翻起来。

    从元一的宅子回来,美成精神很好,可能是睡眠充足的原因。美成只要精神充足,心情就格外的好,无论做什么都很顺利,简直是心想事成。

    果然效鲁突然就在她眼前出现了,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她又惊又喜,眼泪不争气地唰唰往下流,结果这样反倒把效鲁的眼泪也给勾出来了。效鲁是真的伤心,他哭得一塌糊涂,像个委屈的孩子找到了妈妈一样。他边哭边说经过,美成这才知道子贞死了,美成轻轻抱住效鲁,让他尽情的发泄,心里充满了母性的满足和喜悦。

    效鲁说,我和父亲闹翻了,家也回不去了,现在我只能来投奔你了。

    美成说,你只管住下就是,把这里当家吧。

    效鲁说:我约了出狱的士子,今晚准备在这儿聚一聚,不过我兜里没有多少钱。

    美成说,没关系,交给我吧。

    美成听说晚上效鲁约了人,早早就开始准备,她特地从松香楼请了两位大厨,又从晚归的渔船上买了几条鲜鱼,让下人准备桌椅用具。

    掌灯时分,出狱的士子们陆续来到锦园。这一干难兄难弟脱离牢狱之灾都显得异常兴奋,见面之后,有的抱头痛哭,有的喜极而泣,还有的对饮倾诉,颇有些劫后余生及时行乐的情味。

    锦园的主人美成轮流给大家布菜斟酒,忙得团团转。大家拉着效鲁的手说,这美成容姿艳绝,你小子好艳福。效鲁嘿嘿直笑。

    大家酒酣耳热之际,齐声叫美成唱一曲,美成见大家兴致正高,也不推辞,轻轻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羞花闭月花愁颤。。。。。。

    正是中杜丽娘的一段唱,美成唱得清丽柔婉,细腻多情,将杜丽娘刻画得栩栩如生,简直到了人戏不分的境界。

    美成一曲唱毕,轻轻一躬身,说献丑了,权当给大家垫个场,下面请诸位赏光献技。

    大家道,美成垫这个场垫得有点高,下面我等怎么接?

    一个爱好插科打诨的士子说,我接一个,博大家一笑。遂唱道:

    和尚出家受尽了波查,被师傅打骂,我就逃往回家,一年二年,养起了头发,三年四年,做起了人家,五年六年,讨一个浑家,七年八年,养一个娃娃,九年十年,只落得,唉,叫一声和尚我的爹爹。

    他唱得滑稽可笑,众人取笑道,没看出你是一个出家人。那士子道,娶不上美成这样的媳妇儿,还不如出家呢。

    大家哄堂大笑。就有人撺掇着效鲁唱一个。

    效鲁推辞不过,唱到:

    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篷看。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恨拆散在霎时间,都只为心儿里眼儿边,血儿流把我的香肌减。恨煞那野水平川,生隔断银河水,断送我春老啼鹃。

    效鲁唱得苍凉悲哀,将大家的苦楚都唱出来了。一个士子道,子贞是再也不能与我等共享这良宵美景了,想来怎不悲凉。说罢唱到: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这一曲慷慨悲壮,荡气回肠,将大家唱得义愤填膺。遂有人提议,我们改日去沈府吊唁吊唁吧。其他人说,光吊唁有什么用,我们去找学政许大人,让他领着我们为去自己讨还公道,严查舞弊,重开科举。

    大家慷慨激昂,齐呼:严查舞弊,重开科举。

    不过也有人害怕,说他们再抓我们怎么办?效鲁说,我们只要跟定许大人,他们谁也不敢抓我们,许大人德高望重,是读书人的领袖,谁抓他就是与天下读书人为难。

    大家都说这个办法好,遂商定明天去找许大人。

    夜深时分这一群士子才跌跌撞撞又唱又叫出了锦园,效鲁一直将他们送到文德桥才挥手相别。效鲁借着月光往回走,他今晚也喝了不少酒,正走间愰愰忽忽觉得身后有人,等回头看时只有空空的街道。效鲁自笑自己喝酒太多了,继续往前走,刚走了两步,又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自己,刚想回头就觉得脑后受到重重一击,当时脑中一片空白,然后身子慢慢软下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