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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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来美成的头痛得厉害。她有头痛的毛病,遇到忧虑惊惧都会犯病。她昨夜没有睡好,开始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等折腾够了,又开始不断地做梦,一个接一个在眼前浮现,像真的一样。早晨醒来浑身无力,出了一身汗,脑袋里一蹦一跳地疼,好像里面关着一只青蛙。
在效鲁望见文德桥踌躇的时候,美成已经到了他家的门前,门上当然挂着锁。美成轻轻叹了一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来效鲁是没有被救出来,实际上她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样的结果,因为她听说所有的被抓士子都还没有被放出来,她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出了门,出门时她的头痛得厉害。她希望奇迹会出现,她原本还在苦恼自己如何面对效鲁的父亲,这下倒不用为此担心了。
美成的头痛得更加厉害了。她必须去找元一。
在秦淮河的一个渡口上船,向城外驶了一个时辰,在一个偏僻的浅滩她叫停了小船。船夫有点惊奇地问需不需要等她,她拒绝了。从浅滩上去是一片平阔的土地,土地上是密密麻麻的坟头,除了清明和七月十五的鬼节这里永远都是瓊寂凄凉。坟头的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林,人们好像要用这些树木将坟地隔离开,美成在东南方的树林里穿行,两边的杂草和灌木丛有一人多高,凉风轻轻掀起各种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像神秘的脚步声。
树林里隐藏着一个院落,美成叩响了大门。片刻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矮身驼背的老者,他的眉毛很长,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皮耷拉着,像根本就没有睁开眼睛。等美成看见他时,他已经转身往回走,步子迈的很小,样子很滑稽,像传说中的土地爷。
美成自己往里走,这是一幢老宅子,外表保留着当年的风貌,不过到处都是风化脱落的剥蚀,这古老的建筑散发着腐烂的气息。美成沿着回廊往里走,回廊里只有她脚步的回音,回廊外的天井里长满了青苔。
美成在回廊的尽头停下脚本,轻轻唤了一声,元公子。面前的阁门吱一声自己打开,美成轻轻迈步进去。阁子里很空阔,也很洁净,美成踩在锃亮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脚印,一股阴凉让美成燥热的身心渐渐平复。阁子尽头的阴暗里坐着一位白衣人,他通体白袍,那种白泛着珠玉般的光泽;与之相应的则是他一头如漆的黑发,绾成二寸长的高髻;他的面庞精巧无比,双眉入鬓,双目细长,鼻骨突出,下颌有微微的棱角。如此标志的公子,却坐着一辆四轮车,像传说中诸葛孔明的座驾。
美成说,我太困了,昨夜又没有睡好。说着很熟练地躺在窗下那方小榻上,很快就酣酣睡去。白衣公子看着榻上细小的美成,温婉如一只小鹿。
说也奇怪,美成只有在这儿才会睡得如此香甜,连梦都做得没有负担。梦是一扇记忆的门,美成轻轻推开那扇门,就像回到一片自由驰骋的原野。她可以尽情的奔跑,她像在草尖上飞,她在草尖上轻盈起舞,随意旋转,可是她一点都不累,她迎着和煦的阳光轻声的格格地笑。她跑到原野的尽头,那尽头是一条河,她没办法继续往前跑,只好顺着河往前跑。那条河她是如此熟悉,莹澈的河水,嚯嚯有声,她边跑边想,可是她觉得跑得很沉重,一不小心她跌倒在齐齐的青草里,她嗅到一股湿润泥土新鲜的芳香。
这一跤摔醒了她,她听到窗口有轻微的风声,可是她没有睁开眼睛。她只要睁开眼睛,梦境就烟消云散,无论如何回想也不能再现那种场景。她的回忆如一股清风次第吹开那些芜杂的矮丛,在矮丛中呈现出一条幽静隐秘的道路,那是属于她的道路,她在路的尽头找到了那条河。
我又梦见了那条河。她对白衣人说。
白衣人依然坐在原处,好像从来就没有动过。他微微睁开凤目,轻轻说:你最想忘掉的东西才是你记忆最深刻的东西,你以为你忘掉了,其实你是把它藏在了心底,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再翻检到它。淡忘是对的,由浓转淡,淡至无味无形,就是忘了。
美成竟嘤嘤哭泣起来,说:你说的对,我极力想忘掉那条河,可又怕真忘了那条河;记得是苦,忘了是空,苦是可怜,空是可怕。我要是真的忘了,我的魂就会出窍的,因为它再无挂碍了。
人的魂灵正是有所执念才不愿离开这副皮囊,如果无牵无挂那我们的魂灵就会虚无轻灵,来去如风,进入庄子所谓大逍遥之境。白衣人口中不乏苦楚哀怨,可惜你我都不能如愿,因为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心中都有大执念。
美成看到日已过午,原来自己已经睡了大约两个时辰,可能身体真是乏极了,不过现在她通体舒畅,头痛缓解了不少,心情自然好了许多。她问:
公子的执念是找到“安魂”吗?
白衣人摇摇头:不是的,即使找不到“安魂”,我也就认命了,我的大执念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美成说,您放心公子,我会为您找到“安魂”的。
白衣人说:我也在找,可是我很难找到,因为我接近不了带“安魂”的人,你要记住,戴“安魂”的人身体发凉,即使在夏天此人也体凉无汗。
美成说:我记得住,您以前给我说过“安魂”是一件挂饰,可以佩在腰间,也可以佩在项上,我会趁这个夏天找到它的。
白衣人苦苦一笑,说凭天由命吧,一切皆是天意。
美成似有所悟,问白衣人:元公子,我遇到效鲁是命中注定吗?
元一长叹一声说:你遇到效鲁是你心结未解,前世孽缘未尽;你不觉得效鲁身上有你前世所爱那个男子的影子么?两世为人,却走入一个轮回中,不是心魔作怪是什么?
美成哭着说:我说过了,我忘不掉的。
美成离去时伏地一拜,眼中无限敬仰和涟漪。走到门口一股热浪扑面袭来,原来世界并不是同此炎凉的,她回头见阁子的门楣上雕刻着一只蜘蛛,蜘蛛硕大无比中央,。
美成不明白这个与众不同的雕刻有什么涵义,只是不知道这个园子叫“竹园”,会不会是“蛛园”的谐音。她顺着原路返回,出门时那个粗壮的老者并没有出现,美成就自己开门走了出去。
效鲁从沈宅出来后,心里充满了忐忑。
沈如圭听说子贞被杀的真相后,并没有发雷霆之怒,这令效鲁吃惊不小。沈如圭不断埋怨自己年轻时为追求钱财做下了太多损阴丧德的事,连累了子贞,那种悔恨令人痛心。由此引发了效鲁对父母的理解,父母虽然嘴上对孩子要求很严,但如果孩子真的出了事,父母不会去怨孩子反而会怨自己。
效鲁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亲。
效鲁的母亲是个爱唠叨的女人,从小就对效鲁管教很严,在效鲁的印象里母亲从早唠叨到晚,那时候他烦的要死。所以当他突然听说母亲去世的消息,除了惊愕痛苦,心里有一种解脱的轻松感。随着年岁渐长,对父母的理解渐深,他才明白再也没有人会像母亲那样唠叨自己了,他才觉得唠叨是一种关怀,唠叨是一种幸福。
太阳正走到头顶,他决定回家。
他回来的正是时候,桌上一碗熟好的酱正热气腾腾地冒烟,走到院子里他就闻到了香味。刚踏进屋子,父亲就在厨房喊他端面。齐晖的厨艺相当不错,完全可以称得上厨师水准,这家常的炸酱面齐晖做得地道极力,就说那酱吧,是他专门跑到酱园挑的黄酱,据他说只有这种酱做出来的炸酱才够味。效鲁也是饿极了,吧唧吧唧吃起来,觉得咸香浓厚,过瘾极了。
齐晖端着一碗面吃得很斯文,一筷子一筷子挑着往嘴里送。他边吃边用眼睛瞄着效鲁,一会儿起身给他盛了一碗面汤,等效鲁吃完第一碗面又主动去给他盛了一碗。第二碗面效鲁吃的就有点拖拖拉拉,他才开口:效鲁,你上午去哪里了?
效鲁当然知道父亲一定会问这个问题,遂说:我出去透透气,就在大街上溜了溜,不信你去查一下,你是“神捕”嘛。
效鲁故意将气氛弄得温馨轻松些,一是掩盖自己的谎言,二是不想让父亲为自己担心。齐晖将信将疑,但还是郑重嘱咐道:效鲁,我再给你说一遍,你不要意气用事,你不知道世事的险恶,弄不好要出人命的,我躲还躲不及,你就不要找事了。
每当这个时候,效鲁就有一种错觉,觉得父亲的口气越来越像母亲。父亲唠叨的时候,效鲁当然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可是他就是觉得父亲胆小怕事,畏首畏尾。他甚至想过自己的张扬来源于对父亲的反抗。
我要去接出狱的士子,行不行?效鲁故意挑战起父亲来。
不行。齐晖斩钉截铁地回答。
效鲁委屈得呼呼直喘,吼道:为什么不行?我不去他们不是也要被放出来吗?难道我去了他们就出不来了?你告诉我,我去怎么了?
齐晖怒火本来就被积攒着,他还为效鲁上午外出生气呢,此刻新仇旧恨一起被勾上来,指着效鲁的鼻子说:我说不行就不行,如果你不听话以后就不要进这个家门,立马给我滚蛋。
效鲁本来是想和父亲和解的,但事与愿违,最终还是和父亲吵翻了。他愤愤然离开了家门,出门时将大门摔得很响。
他顺着熟悉的路向那座曾关押他的宅院走去,心里想着自己还要不要再回家,不回家自己又能去哪里呢?子贞死了,沈宅去不了了,去美成的锦园?好像这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在胡思乱想中,潘家大院就在眼前了。可是宅院的大门关得紧紧的,效鲁只得到大门对面的树下等着,过了片刻,一队人马进了街口,效鲁赶紧躲到树后观瞧。那队人马在大门前纷纷下马,一个为首的人在门外高喊开门,声音带着怒气,效鲁认出那人正是敬玄。
敬玄进去不久,那扇大门重新关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