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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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玄陪着陆知府到了沈宅的大门外,时间已经接近午时。身后是一辆四头牛拉的平板车,车上是一口上好的棺椁,棺椁里躺的当然是沈子贞。敬玄本来已经用大铁钉将棺椁封好,陆知府真是个细作人,他检查的时候又让人将铁钉都启掉,只剩两个虚虚紧着盖子。然后陆知府问士子们放了没有?敬玄说等从沈府回来再放人比较稳妥。陆知府又问通知过沈家没有?衙役回答已经通知过了,今早通知的。陆知府骂道,谁让你们大清早去报丧的?你们家没死过人呀?
这趟行程从开头就笼罩着不详的气氛,橘红的太阳炙烤着这支慢吞吞的队伍,即使他们想快,那四头牛也不会配合的。等他们走到沈府门前时,所有人都像严重缺水的植物,一个个耸拉着脑袋,黑水汗流。可是那扇大门就是不开。
陆知府又差人去催,这次门终于大开了。
大门里走出一支比送葬队伍长得多的迎丧队伍,这些人都是一身重孝,白布从头裹到脚,包括面部也被一块从额上垂下的白布遮挡住;这些人嘴里嚎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手里都拿着不同的东西,带头的拿着哭丧棒,接着是白幡,纸马,纸楼,最后竟然是几个人抬着一根根木头。敬玄不知道沈府搞什么名堂,只见有人开始在地上刨坑,几个人刨一个坑,很快四个坑挖出来,然后是几个人抬着一根柱子将柱子栽在坑里。敬玄此时才有些明白,这些人是就地搭灵棚,只见很快一个灵棚搭成,四周已经围上黑布。沈府的人将牛车往前赶了一赶,几个壮汉趴在地上砰砰砰三叩首,然后起身将灵柩抬至灵棚内,四周的人哭成一片。
此时从沈宅里又走出一队人,全都是女眷,为首的一位老妇人已哭得泣不成声,被两个丫鬟搀着。不用问这一定是沈子贞的母亲。女人们的哭声凄婉哀绝,很具有感染力,将在场的路人都哭得心酸。
敬玄和陆知府像个看客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内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时一个壮汉从大门内走出,高喊一声,沈老爷恭请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当然是指陆知府,不过此时陆知府听了像是讽刺。陆知府和敬玄往里走,壮汉在头前带路,敬玄注意到,壮汉肋下竟然佩着一口大刀,走起路来刀环在鞘内发出哗哗的闷响,像憋闷很久的小兽在嘶鸣。
大厅上沈如圭一身黑衣正襟危坐在高脚桌旁,桌上香烟缭绕,供奉的是沈家历代宗亲。那个壮汉径直走到沈如圭身后,扶刀肃立。陆知府躬身向沈如圭问好,然后诚挚地向沈如圭表示歉意,并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沈如圭面容悲戚,始终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敬玄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陆知府说话。陆知府说的无话可说了,沈如圭还是两眼直视前方,一动不动,陆知府看看敬玄,不知道如何应付这局面。敬玄只是冷冷在一旁站着,静观其变。
沈如圭突然开口了:陆知府,您是青天大老爷,您得为民做主呀,小儿子贞如果犯了王法,该治什么罪治什么罪,沈某绝无二话,可是如今他不明不白的死了,一没有经过三堂问案,二没有经过当堂画押,请问陆知府,这合乎王法吗?难道小民的命就如同草芥吗?
沈如圭的几句话都说到要害,陆知府当时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敬玄见状,只得接着往下说:
沈老爷可能没有听明白,令郎的死是误杀,我的一个属下拿刀比划了一下,不想误伤了令郎,既然是误杀怎么会有三堂问案呢?
沈如圭问:既然敬大人承认是你的属下杀人,那按照王法就应该一命抵一命,你的那个属下就应该负罪正法。
敬玄说:沈大人,我们来就是和您商量的,您的心情我们很理解,但是人死不能复生,即使杀了我的属下您的儿子也不能活过来,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陆知府也连连点头,说对呀,咱们商量一下,您看赔些银子怎么样?
沈如圭惨笑一声说:你们大概也知道,我沈家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银子,如果能用银子买人命,恐怕我能把这半城的人命都买去,包括二位的。
敬玄见沈如圭软的不吃,就冷下脸说:沈老爷别忘了,您挣再多的钱也是朝廷的,那盐可不是谁都能卖的,你富甲一方不是托了朝廷的福吗?
沈如圭哼了一声,说:敬大人是话里有话呀,何必藏着掖着呢,不妨明说嘛,就是不让我卖盐嘛,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此时他身后的壮汉已将大刀抽出,寒光在陆知府脸上一闪。沈如圭回头道:沈六,你要干什么?
那叫沈六的壮汉道:老爷,我杀了他们替少爷报仇,我自去抵命,绝不连累老爷。
糊涂,沈如圭骂道,还不快把刀收起来。
那壮汉怏怏收起刀,重新笔挺站立,像个训练有素的军校。
陆知府说:沈大人,您的家丁真是威猛。
沈如圭说:不瞒大人说,如今小民的命是任人宰割,连猪狗都不如,我不找几个人看家护院,恐怕早被人欺负死了。
陆知府说:您说笑了,您看我们和解怎么样?
沈如圭说:好哇,我愿意和解,但是必须一命抵一命。
敬玄说:不可能,我的属下是朝廷命官,我们怎么能将他杀了?
沈如圭说:怎么杀是你们的事,我只要他死。
敬玄说:我要是就是不同意呢?
沈如圭说:那我就拉二位陪我一起死,不瞒二位我儿子的功名是我掏银子买来的,这里边牵涉到很多人,我心里可有本帐,如果这件事我得不到公道,我就把科场弊案上报朝廷,二位大人恐怕到时候也得跟着上刑场吧?
沈如圭这一招是陆敬二人没有料到的,但是这一招的确厉害,如果真的在自己的治下出了如此恶劣的弊案,他们两个主要官员是难逃干系的。
大厅里一片沉默,空气像凝固了一样,三人都在心里掂量着轻重。
陆知府打破了沉默,他说:沈老爷,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要说到做到,我们答应你的要求,你也要信守承诺。
沈如圭说:请陆大人放心就是。
两人从沈府出来,灵棚里哀乐已经响起。陆知府轻声问敬玄:你打算怎么办?
敬玄回答:您都承诺了,还问我?
陆知府说:我们必须这么办,这样做也是很公道的。
齐晖离开家的时候效鲁还没有起床,他把做好的饭菜摆在桌上,对效鲁的房间喊,效鲁,饭菜在桌上,你自己起来吃吧,今天在家呆着不要出去。说罢开门出来。
到衙门刚坐下,小捕快抱着一大摞文牒进来,说这是您让找的东西,我昨天跑了好几个衙门才找齐的。文牒堆到案上有一尺多高,小捕快笑着说,头儿,今天有您忙的了。
齐晖说:今天也有你忙的了,昨天知府说有很多假和尚道士巫师巫婆之类的人,在街面上坑蒙拐骗,你现在就带几个人上街去看看,如果发现了就抓几个回来。
小捕快撅着嘴出去了。
齐晖开始看文案。齐晖办案有阅读文案的习惯。在文案中他能发现许多蛛丝马迹,这些细节都会和案件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通过这些联系他在许多案件上取得了突破;但是在文案中找有价值的线索好比披沙沥金,往往殚精竭虑,劳而无功。这次碰到棘手的闹鬼案,他不得不动用自己的老办法,希望能有所发现。
闹鬼案的三位死者生前都是官员,他们在职期间都留下了相对完整的档案资料,齐晖希望通过比对他们的经历找到他们的交汇点,进而推断他们被害的原因。齐晖先打开前天被害的何景明的履历,开始从头阅读。
何景明是进士出身,只是科举时名次不靠前,三甲二十七名,所以为官后官位一直不高,二十余年间他在各部之间不停轮转,所干预的事务极其庞杂,财政,吏治,刑狱,水利,营造,仪仗,军备,屯田,有一段时间还负责给锦衣卫养马,致仕前官至刑部主事,这也是他一生中担任的最高职位。
齐晖翻看着履历,心里有点同情何景明,此人一辈子干了这么多事,论才学简直可以当内阁首辅了,如今有谁还记得他,如果不是自己查案才翻看这些履历,恐怕这些纸张会安静地躺在某个昏暗的库房中直至化为齑粉。由何景明齐晖联想到自己,自己和何景明有什么不同?干的都是繁琐艰难的活,最终谁会记得自己的苦心,其中甘苦也只有自知吧。也许自己连何景明也不如,他还是进士出身,死后还能留下一本履历,而自己不是由科甲正途入仕,一生注定只能在低位挣扎度日,相比那些浮华浅薄的文官,整日里只会高谈阔论,嘲风弄月,却身居高位消闲度日,齐晖心里岂会平静。
不过最终只能化为一声浩叹,末了还得拿起下一本文牒继续研读。
齐晖挑了一本何景明在刑部期间审理的刑狱辑录。刑狱和齐晖的职业相关,他读这一类的东西比较有兴趣,另外干这一行比较容易得罪人,从这一块入手获得线索的可能性比较大。何景明在刑部任职的时间比较长,前后差不多有十年之久,和他的其他任职相比,何景明在刑部取得的成绩最大,工作起来也显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有许多案件可称之为奇案,连齐晖都觉得无所入手,可是何景明竟然迎刃而解,思路清晰,匪夷所思。让齐晖这样的刑狱老手啧啧称叹。
齐晖就仔细看了一件小案件,让他玩味良久。
一位远嫁他乡的女儿偕夫君归省父母,当天夜里双双遇害。此案该怎么解呢?齐晖按自己的思路觉得问题应该出在这位夫君身上,因为这位夫君是位官员,很有可能是仇家寻仇尾随而至趁其不备将其杀害。如果这种推断成立的话,接下来就应该去查这位夫君的仇家,这无异于大海捞针,那么这件案子的最终命运很可能是泥牛如海,不了了之。可是何景明竟然用一天时间就使真相大白。因为何景明一开始就排除了仇杀的可能,他发现杀手对本家的地理非常熟悉,而这对夫妇是遇害的当晚才赶回家里,也就是说如果说仇杀,杀手没有时间勘察地形,当然也就不会贸然动手杀人,这不符合职业杀手的习惯。那么这个案件怎么告破了呢?何景明发现了一个细节,这对夫妇回来的当晚,因为住房紧张就住在了她妹妹的房间,她妹妹去和她母亲挤在一起住。何景明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断,这个杀手是她妹妹的情夫,这个人经常夜间来与她妹妹偷情,所以才会如此熟悉地形,案发那天晚上他又来到她妹妹房间的窗外时,听到了男人的鼾声,这个情夫误认为是她妹妹又有了新欢,所以恶从胆边生,一怒之下趁黑夜杀了二人。事实验证了何景明的推测,最后死者的妹妹供认不讳。对于此案的推断,令齐晖击节称赏。
齐晖沉浸在案件中,有时候竟然忘了自己的目的是找线索,他把这次阅读当成了学习。他有时候会想如果何景明来办“闹鬼案”,他会作何考虑,他会像自己这样傻呵呵地土里刨金吗?会不会有一些迷障,如果何景明来办此案会一眼识破而自己视而不见呢?这行的天才总是天赋异秉,不落窠臼,目光如炬,鬼神难避。自己虽有神捕之称,其实只是苦心钻研,不辞劳苦而已,至于灵光一闪的神来之笔只能成为奢望。但愿此案上天庇佑,早日告破,自己也早一天解脱这无形的桎梏。
转眼到了中午,小捕快探头进来说:头儿,中午怎么吃?一起下馆子吧。
齐晖说:你们去吧,我得回家给儿子做饭。这些书还用还吗?
齐晖摇摇了手中的书,他有点欲罢不能,想带回家看。小捕快说,你现在把他扔了都没人管。齐晖心说我可不舍得扔,顺手用一块蓝布包了两本往家走。
到家喊了两声没人应,他推开效鲁的房门,里面早没人了。齐晖气得将书往桌上狠狠一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