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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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晖的家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不大的院子光秃秃的,容易让人联想起谢顶的脑壳。坐北朝南三间正房,低矮破旧,在夜色中显得孤苦荒落。自他妻子黄氏被人杀害之后,这个小院就失去了生气,原来的花花草草相继枯萎,连院中的一棵石榴树也在一个春天毫无征兆地拒绝发芽。他的儿子开始借故长期离家居住,有时候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当每晚他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这个寂寂的小院,他就会不由自主怀念妻子,怀念那一盏隔窗映出的灯,怀念那一桌简单清香的饭,可是他又怕自己回忆。

    效鲁的屋里亮着灯,他心里的石头才落地,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

    效鲁躺在床上,眼睛睁着,不过见他进来就又闭上了。两行泪顺着脸颊流出来,鼻翼一张一合。齐晖拉着效鲁的手,说:好了,都过去了。

    他们父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像这样温情的交流了,可能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父亲都有一种天然的抵触;也可能是齐晖言语寡淡,不善表达;也可能是家里没个女人;也可能是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太少。总之父子俩很久没有面对面交流了。

    齐晖说:你一定饿了。

    就亲自下厨做了一碗浓粥,然后把效鲁扶起来喂给他吃,效鲁起初不愿他喂,但是他还是把汤勺送到他的嘴边,效鲁觉得父亲很可笑,像个女人,可是他喝了几口,眼泪扑扑簌簌落下来,跌进碗里。

    他流着泪说:父亲,我要为子贞报仇

    他想起了子贞,想起了他们一起度过的许多青葱岁月,是子贞告诉了他男女之事,是子贞带着他去了锦园,关键时刻是子贞拉着他逃跑,也是子贞陪着他坐牢。如果不是他的任性,子贞是不会死的,他会骑着高头大马去夸官,然后风风光光去京城殿试,凭着他父亲的关系子贞肯定会获得一个不错的官位,然后平安度过自己的一生,可惜这一切就在今天结束了。他觉得子贞的死是自己造成的,自己罪无可恕,死有余辜。

    。

    齐晖无力地摇摇头,说,报仇也救不活子贞,算了吧。

    效鲁吼道:只有报仇我才能原谅自己,要不然我活着就是受罪。

    随着咆哮效鲁的呼吸急促起来,齐晖马上将汤碗放下,捉住效鲁的手腕为他把脉。效鲁的脉象虚弱,但轻滑跳脱,是身体虚弱,心里焦躁的表征,

    齐晖按住效鲁的劳宫穴说:效鲁,你好好休息吧,这几天那里也不要去,就在家休息。

    效鲁厌恶地将手抽回,刚刚积攒起来的好感又被冷漠取代,他觉得父亲是在息事宁人,是在逃避。效鲁非常熟悉父亲这种掩耳盗铃式的逃避方式。最突出的就是父亲好像对上司有一种天然的顺从,如果上司是正确的,他就心悦诚服,果断执行;如果上司是错误的,他就逆来顺受,默默承受,有时候他很犹豫但是他还会执行,而且尽量不去评价对错。

    齐晖耐下心来对效鲁说:儿子,爹都是为你好,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爹不想你出什么意外。你这几天不要外出,你的那些同窗明早就放出来了,一切都会过去的,至于子贞,知府大人会妥善解决的,你只要记住一条,无论谁问起,你都要说子贞是误杀,这是知府大人吩咐的。

    效鲁冷冷地说,是呀,子贞死了,不会开口辩解了,你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那还说什么不误杀?直接说子贞不想活了活够了活得不耐烦了,高高兴兴自杀的多好,他们一点责任都没有了。

    齐晖被他的话噎得直瞪眼,指着他的鼻子说:我是为你好,你不听就会遭殃,我们就是小百姓,你不要认为你读了两本书就多了不起,实际你什么都不懂。

    效鲁说:那我睡觉可以吧?你走吧,我要睡觉了,我以后就拿睡觉当死了。

    说着他将桌上的灯吹灭了,一缕蓝色的月光从窗外射进来,清冷异常。

    齐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早上效鲁起来见桌上留着饭,就草草吃了几口。边吃边盘算,他本来打定主意要去子贞家,把真相告诉子贞的家人,可是吃着父亲的饭他心里又有些不忍,不忍让父亲难受。他自从懂事起就看不惯父亲的逆来顺受,谨小慎微;可是他也明白父亲的苦心,所以有时候他很可怜父亲,觉得他心里真苦。那苦藏在他心底,从不表露,换做其他人早扛不住了,他也不想再给他添麻烦。

    吃罢饭效鲁出了门,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脚把他带到哪里他就去哪里,脚虽然没有记忆但有惯性,他一抬头就看见文德桥在眼前了。脚是要带他去锦园的,那也是他的心想去的地方,可是文德桥让他想起了不堪回首的一幕,仿佛子贞还在那里等他。

    他绝然转身向子贞家走去。

    子贞的家是个大园子,子贞的父亲有钱之后不惜重金建造了这个私家园林,里面楼台亭阁,林泉石花,样样俱全。效鲁是这个园子的常客,母亲过世后,他就经常来和子贞子贞同吃同住,两人简直亲如兄弟。子贞的母亲曾经拉着效鲁的手非要收他为义子,只是效鲁的母亲刚刚过世才作罢;子贞的父亲是经商出身,当了富家翁后也学着文人的样子吟诗作对,经常和子贞效鲁厮混在一起。效鲁对子贞的父亲印象很好,直爽大气,不拘小节,平易近人。效鲁不敢想老爷子知道子贞没了会作何反应。

    门房见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往里走,遂问:少爷呢?好几天没见他了,又往哪里疯去了?

    效鲁不敢回答,径直往里走。

    沈如圭近来喜欢练太极,所以另辟了一处院落,院落的天井特别宽敞,地上也没用青砖之类铺就,裸露着黄土,因为太狭仄了耍不开,地面太硬了容易受伤。两边的房屋相应也很高大,房屋前各种一棵梧桐,梧桐叶大枝繁,浓荫覆盖整个天井。此时阳光已经四处流溢,可小院清凉荫翳。树下的石凳上坐着沈如圭,身上穿着短衣襟,好像刚练了两趟拳,腰偻的像只虾,很累的样子。

    效鲁想了几种开头,可是当沈如圭抬起头直视他那一刻,他所有的虚妄都化为烟云。沈如圭的眼睛观人无数,好像能直视人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凛凛之气,容不得半点欺骗和龌龊。此刻那双眼睛里除了愤怒,还有泪水。

    他一贯沙哑的声音此刻带着颤抖:效鲁,子贞真的不在了吗?

    效鲁含泪点点头。沈如圭怔怔半晌,把头扭向一边,一只干枯的手覆盖在眼睛上,一会儿泪水在他的手背上纵横交错。

    效鲁记得沈如圭讲过一个故事,有次他路遇强盗身上负伤了,伤口很深,他就用手捂住伤口往回走,血漫过他的手不住外流。现在沈如圭捂住的不像是眼睛倒像是那个很深的伤口。

    您是怎么知道的?效鲁试探着问。

    沈如圭转过脸来,擦拭着眼睛,说:今早陆知府差人来说的,我不信,可是那人说下午陆知府亲自把子贞送回来。

    效鲁一阵惭愧,他真愿意死的是自己,而不是子贞。

    效鲁思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说:伯父,子贞是替我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