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夏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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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刘树河每当闲来无事,便拿出这本仔细研读,这图谱中所说的那些拾金洗骨的法门,确有不少奥妙。按图谱中所载之道迁坟,竟使刘树河的名声传遍了豫东、豫中,找他迁坟的人络绎不绝,家境也慢慢殷实起来。

    到了1948年,中野九纵解放了郑州。纵队里有位首长,二十几年前曾在郑州参加了那场举世闻名的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后来吴佩孚大举逮捕工人代表,这位首长侥幸脱险,逃出了郑州,而他的一位工友则锒铛入狱,后来这位工友虽遭遇酷刑,却仍不同意带头复工,最终慷慨就义。此番首长重来故地,便托人打听,当年那位工友遇难后,遗体被何人所收敛,后来又葬在了何处。

    可这都二十多年过去了,一直兵荒马乱的,活人都尚且难寻,更别说一具尸首了。首长寻了许久,也没找到,心中颇有些失落,觉得对不起老朋友。

    这一日,刘树河受人之邀,在郑州城郊为一户人家迁坟,这家人在城里的亲戚也回来帮忙,闲谈间说到了首长寻找工友遗骨这事儿。这话打刘树河脑子里一过,嘿,真是知道得早不如知道得巧,他想起当年那场罢工后,官府在法场上处决了六个人,行刑完毕之后,正是他和养父给收的尸。

    那位看官问了,这刘树河和他养父不是为人出殡、迁坟的吗?这为死刑犯收尸,干他们爷俩屁事?!这就是您有所不知了,这替死刑犯收尸,也是当时这些以出殡、迁葬为生之人的又一营生。

    在解放以前,但凡以政治犯罪名处决的人,死后大多没有亲人敢来收尸,都怕受到株连,被官府拿住屈打成招,问个斩监后什么的。

    那个时候玩政治,讲的是成王败寇。这郑州城今天归吴佩孚,说不定后天一阵枪炮响过,就归了冯玉祥了。而吴佩孚时代被处决的政治犯,到了冯玉祥这,很可能摇身一变,成了大义凛然的民族英雄,要厚葬。

    这时,若有人能找到先前政治犯的遗骨,不仅能揽到一份迁坟的活计,更能得到一大笔赏金,所以刘树河这爷俩一直干得乐此不疲。

    忙完了这户人家的活计,刘树河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个破旧的小本子,查了查养父当年的记录,这才向郑州城里而来。

    他按照旁人的指引,找到了军管会负责此事的干部,又带着那位首长在城西后花芦乱葬岗上找到了那位工友的遗骨。随后,刘树河又充分发挥了自己那独门手艺,将那工友遗骨风光体面的迁往城南黄冈寺烈士陵园。

    等这一系列事办完,首长对刘树河已是大为感激,放下话来,日后若有难处,尽可来寻他,并派警卫员,用自己的专车,将刘树河送回河洛镇水口村的家里。

    小车抵达村子时,解放军的驻村工作队正在为村支书人选而大伤脑筋,等他们看到刘树河回家这阵势,再看到连首长的警卫员都对刘树河毕恭毕敬,称他为首长的恩人,便一致同意相信首长的眼光,推举刘树河为村支书。

    就这样,刘树河阴差阳错的当上了水口村的村支书,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当,就是好多年。

    后来的二十多年里,刘树河倒过的四平八稳,再没发生过什么奇事、怪事。直到1975年夏天,村里发生了一件事,让刘树河对自己这身拾金的手艺,又有了新的认识。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受当时社会上政治运动的影响,中国政府开始组织大量城市“知识青年”离开城市,到农村定居和劳动,希望他们“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于是,我外公所在水口村,也开始接纳从城里下放来的知青。

    1974年秋,有一姓夏的青年自省城郑州来我外公刘树河所在的河洛镇水口村插队落户。由于这人面相老成,说话办事沉稳老练,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所以那些和他一起来的知青,还有村里的乡亲们,都要称他一声“老夏”。

    那个时候,农村人大多淳朴憨厚,这水口村又地处偏远,因此村里的政治氛围、人际关系也远没有城市里复杂,乡里乡亲间的言谈比较随意,唠起家长里短也没那么多顾忌。

    老夏也曾说起过他的身世,他爹原是个做学问的先生,在省城社科院工作。特殊时期开始后,他爹先是因为出身问题被纠了出来,然后很快就隔离审查了。在审查期间,关于解放前一段时间的经历,他爹总是交待得含糊不清,之前的档案又因战火早已杳无踪迹,后来便被人扣上了一顶有“历史问题”的大帽子,发配到黄河岸边的劳改砖厂烧窑去了。

    爹被发配砖厂劳改,老夏就和他娘单过。这一个女人带个孩子本就不易,再加上背后又有人不停的戳脊梁骨,总拿他爹的问题说事儿,女人的忍耐终究是有限度的,在老夏初中毕业这年,他娘终于被生活和舆论的压力所压垮,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

    由于他爹研究的是历史文化,家学使然,这老夏在为人处事上,受中国传统道德文化的影响颇深。他自幼便懂得“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道理,因而平日说话总是恰到好处,喜怒不行于色。再加上家里后来出了那么一档子事,更是饱尝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对那些人情世故的理解也比一般人通透。

    老夏初中毕业时,正是社会上红卫兵闹得最凶的时候,工厂不招工,学校不招人,老夏每天无所事事,呆在家里难免触景生情,想起爹妈的悲惨境遇,而出了家门,又总因为家庭出身被那些红小将羞辱、折腾。更要命的,是学校、居委会、知青办的那些人,每天都要不厌其烦的好几次来家里做“下乡动员”。

    多年在逆境中成长,也使老夏的心胸颇为豁达,知道凡事得讲究个顺其自然、随遇而安。他眼中也看得明白,当知青怕是自己这类问题子女眼下唯一的出路了,于是报名参加了“上山下乡”。到了农村这广阔天地,能不能大有作为他不清楚,但逃开省城的纷纷扰扰,在农村躲个清静,应该不能问题。

    好多年后说起这段经历时,老夏总免不了一声长叹,说当年是落难来到的水口村。

    在他插队落户的第二年,豫东、豫中暴雨连连,多日不断的强降水使各县、各乡泽国一片。地都被下成黄泥汤了,庄稼地里的活儿是没法干了,村里把全村男女老幼集中到生产队队部,上午学习**语录,传达上级革委会指示,下午便由着大家张家长、李家短的嚼舌头、侃大山,傍晚各自回家,早早上床歇着。

    老夏来自于省城,也算出身于学问人家,见识自然比那些村夫村妇广博,各种传说故事、历史典故都知道不少,很快就成了中心人物。那时的文化生活很贫乏,大家每天都盼着他能说上两段,讲几个故事,好给这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生活增添一丝乐趣。

    老夏在城里处处受人轻贱,在村里反倒颇受重视,也乐于奉献。于是,在每日的谈古论今中,他自得其乐,随遇而安,一扫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那份孤独酸楚。

    这一天,老夏在队部和人讲古,说得兴起忘了时间,眼瞅着队部里的人也走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下他们两个男知青,和村里三五个还没讨上媳妇的闲汉。闲汉中有一个叫二狗子的,看了看剩下的人都是关系不错的哥们儿弟兄,赶忙凑到老夏跟前,勾肩搭背的套近乎:“伙计,你那天喷(河南话:说)了国民党女特务化装成小寡妇勾搭汉子诺事儿,听住太得劲了,搞了我晚上一想起来那小寡妇,觉都睡不着,有没有类似了,再给伙计们喷一个呗。”

    旁边的另一个知青也说:“真了,特别是小寡妇勾搭男人那段,我后来复习了好几遍,时刻提醒自己不能犯和故事里那男人同样的错误,现在,为了使同志们提高革命的警惕性,自觉抵制反革命糖衣炮弹的诱惑,特别是女人的诱惑,你再给大家讲个类似的呗。”

    老夏听了,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中暗笑,这些人正值十七八、二十郎当岁的年纪,又是想女人却没女人的时候,所以一听那男男女女的事儿就都来了劲。

    老夏他爹原先在省社科院,研究的是历史民俗文化,家里自然有不少讲述才子佳人、狐仙女鬼的野史笔记。但老夏这人心思缜密,知道这些现在都给定性成资产阶级或修正主义的大毒草了,自然不能照本宣科的讲,否则传出去那是要定性成政治事故的。

    所以他每次讲故事时,虽然还是那些野史传说的情节,但总要把结局改成是国民党特务、或修私之徒在暗中搞破坏,美其名曰是提高无产阶级群众的革命警惕性。

    他又看了看四周的确没啥外人,这才一本正经的说道:“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无产阶级文化路线的方针是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百花齐放,推陈出新。为了使同志们提高革命警惕性,将无产阶级特殊时期进行到底,我就再给同志们讲一个国民党女特务在东北深山里勾引、迷惑革命群众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东北刚解放的时候,在靠近中苏边界的一个偏远的屯子里,有两个人以打猎为生。其中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另一个人事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有一年冬天,两人结伴进深山打猎,途中遇到大风雪,把他们困在了山里。两人心里都清楚,这种大雪天在深山老林里行走,有迷路、冻死的危险,于是便顶风冒雪找了山里一座平日供猎人歇脚的小木屋,打算进去暂避一时。这小木屋里没有火炉,也没有其他生火的地方,空间狭窄。两人进屋之后,就将就着蜷缩在屋角,用皮帽子盖住脸休息。

    年老的那个很快就睡着了,传来阵阵鼾声。可这年轻人却听着风雪击打木屋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而屋外的风雪也越来越大,到了后半夜,年轻人觉得简直冷得无法忍受,虽然闭着眼睛,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

    正在此时,这年轻人突然感觉脸上凉飕飕的,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飘落。他睁开眼睛一瞧,只见不知何时,屋门已经开了,一个满身是雪的女子正坐在他身边仔细端详着他,刚才正是女子身上的积雪掉落在了他的脸上。年轻人觉得这女子来路不明,有点害怕,想出言询问,但喉咙却仿佛被冻住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女子的脸慢慢朝年轻人靠过来,然后在他冰冷的嘴唇上轻轻一吻。这年轻人随即感到意识越来越模糊,没过多久便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早上,暴风雪停住了,太阳也出来了。年轻人清醒过来,看到屋子里除了他和老人之外,还躺着一个少女。不过这时他已记不得昨晚的事了,他走过去想把老人叫起来,却发现老人的身体如冰块般坚硬,已经死去很久了。

    这时,那个少女也醒了,说她所在的屯子遇到了土匪,双亲都被杀死了,要到漠河去投靠远房亲戚,遇到大雪迷了路,这才来到这里。年轻人既悲又喜,悲的是老人去世,喜的是竟然遇到一位漂亮姑娘。于是,他扛起老人的尸体,又领着姑娘,回到了他的屯子。

    回到屯子后,这年轻人的母亲见到这姑娘,越看越喜欢,便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与年轻人成亲,没想到这姑娘竟然爽快的答应了。小俩口婚后十分恩爱,还生了几个孩子。

    这一年冬天,年轻人又进山打猎,刚进山没多久天空便飘起了雪花,他怕出事,便在大雪封山之前回到了屯子。他刚一进家门,看到心爱的妻子正在摆弄一个他从来没见过,像话匣子的东西,便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

    谁知妻子的脸色猛然变了,再不是以往的温柔娴淑,而是满脸狰狞,恶狠狠的说:“我的秘密终于被你发现了,今天就让你死个明白。我是国民党的特派员,来你家就是为了方便搜集附近驻军的动向,向党国汇报。那年我在山中木屋毒死了那个老头,就是为了怕他发现我的秘密,今天轮到你了!”这妻子说着,举起了一把黑洞洞的手枪......

    “行了,行了,别胡咧咧了,赶紧回去睡吧!”老夏正讲到兴头上,不知何时支书刘树河已站在了门口。原来这几天来,几个年轻人晚上在队部越留越晚,刘树河都看在眼里,怕他们夜里惹出什么事来,因此格外关照。再说,每晚在队部里点灯熬油的,这年头,公家也没有余油啊!

    支书发了话,众人一哄而散。这几个人多数住在村东,唯独老夏住在村西,他也只得独自一人往村里安置他的那间土坯房溜达。

    这一夜,持续多日的大雨虽然停了,但天空却如同被浓墨遮盖,黑黢黢不见星月,想来仍是阴云密布。村里各家也都早早熄了灯,四下里漆黑一团,不时传来夜猫子叽叽咕咕的古怪叫声。

    老夏深知疑心生暗鬼的道理,当下也不多想,只是四平八稳的走路。他正走着,只觉一阵劲风迎面袭来,吹得他踉踉跄跄,几乎跌到。此时正值三伏酷暑,又接连下了几天大雨,本应是潮湿闷热的蒸笼天。可让这股阴风嗖嗖一吹,一股阴寒之气立时穿肌透骨而入,整个人顷刻间感觉从里到外的透心凉。

    老夏被寒气一激,竟然三伏天打起了哆嗦。他心里纳闷,人们常说山区的气候复杂多变,这才有了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之说。可从未有人讲起,这平原乡村也是如此,当真是怪了!

    他抱着膀子又走了几步,却见前方一片无边夜色中,隐约有片片白影晃动。再走得近些,才看出个大概轮廓,似乎有为数众多的一群人,各个一身全白的打扮,正缓缓向他而来。

    老夏心思细腻,此刻暗暗生疑,自己整日里待在队部,村里凡有大事小情,本应第一时间得知,怎么这许多人深夜集会,他之前竟毫不知情。

    也就半只烟的功夫,这群人即到了老夏跟前,所排成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浓墨般的黑暗中,这许多人里竟没有一个打起火把或手电等物照明,也没人说话,全部摸着黑往前走。老夏仔细观瞧,不觉心中一惊,来的竟然是一只出殡的队伍!

    只见领头的这位,头缠白麻布孝带,肩披白麻布坎肩,一条麻绳束于腰间,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看来年岁不轻,是位垂垂老者。在老头儿身后,跟着一个同样打扮的年轻人,这一老一少,每人手中提着一只竹篮,里面盛满了祭奠死人用的六角纸钱。两人一边走路,一边扬手将大把大把的纸钱撒向半空。

    老夏打小在学校接受无神论教育,并不信服什么鬼神之说,此时也没往那方面想。他看这领头的一老一少甚是面生,显然都不认得,便在心里琢磨,若是本村有人出殡,那不可能不知道啊,莫非这些人都是邻村的?这倒也有可能,这年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要按旧时礼仪出殡,那是得三更半夜偷偷摸摸的搞。

    想到这也是邻村的乡亲,老夏便向那领路的老头儿打了个招呼:“叔啊,这都几点了,不睡觉搁这整啥呢?”

    可这打头的一老一少,竟视老夏如空气一般,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说一句话,只管继续前行。这一老一少身后,跟着一支数十人的响器班子。乐手们各持唢呐、殇笏、铜锣、腰鼓,眼瞅着每个人都在卖力的吹吹打打,可老夏耳中却声息皆无,看每个人卖力的劲头儿,却又不像在装腔作势。

    数十人的响器班子走过后,又走来数十名孝眷(注:死者的亲属)。这些孝眷的穿着打扮,都和领头的老少相同,只是孝衫的领子有大有小。只见这些人中,有人怀抱魂牌,有人手持丧棒,有人高举引魂幡,有人抬着纸人纸马,总之没有一个空着手的。看他们的表情,却又一个个脸色漠然,只顾低头走路,也看不出有与亲人生离死别的悲愁伤感。

    老夏越瞧越觉得不对劲,这阵势整得也太大了,前前后后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怕是有近百人了,这几日刚刚传达了上级的指示,要求各村“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把盘踞在思想文化阵地上的大量牛鬼蛇神打得落花流水,威风扫地”,就算是邻村,也未必敢顶风作案,折腾这么大场面。

    莫非还真让自己刚才那故事说中了?!国民党反动派亡我之心不死,要聚众武装破坏无产阶级特殊时期的胜利果实?!那自己可得稳住了,看清楚情况再全身而退,赶紧回去报告。

    正这么想着,那些手捧香烛祭品的孝眷们也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后面跟着的是抬棺的队伍。只见每一口灵柩前,都栓了条一丈余长的白布,由一名扛引魂幡的孝眷在前拉陵。这支送葬的队伍里,人数最多的,便是这些抬棺的。那些棺材似乎无穷无尽,一口接一口的打老夏眼前抬过。棺材有大有小,既有八人抬的大棺,也有二人抬的小棺,有的打眼儿一瞧,便是“四股头”、“八仙寿”的上品,有的看起来就弱不禁风,想来便是那名为“十八罗汉”、“二十四寿”的劣质货。

    (那位看官问了,说这么热闹,到底什么是“四股头”、“八仙寿”、“十八罗汉”和“二十四寿”?众位有所不知,在中原农村一带,民间土葬沿承了古代使用木棺的习俗。这制备棺材,也有许多讲究。首先是木质,所选之木以柏木为上品,楸木居中,松木次之;其次是板材的厚度,那棺材的板材,自然是越厚越好;第三,便是那棺材板的数目,棺木所用的木板块数,以少为佳。由四块板组成盖、底、帮的棺材,为棺中上品,人称“四股头”或“四独货”;用八块板组成的,人称“八股头”或“八仙寿”,那也是中上等的好寿材;由十块板组成的叫“十股头”,为中等品;这十块板以上的,如“十二股头”、“十四股头”都是下等品,而那些十八块板、二十四块板造就的寿材,则是最下等的劣制品,但美其名曰“十八罗汉”、“二十四寿”。)

    直到这个时候,老夏才真的觉得怕了!这十有**也不是什么敌特破坏,在这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国民党特务要发动起这许多人来,或许还有那么三四分的可能,可若想神不知鬼不觉的置备这数不清的棺材,那是简直是难比登天!既然眼前这些都不是人,那莫非是鬼?再说这么多口寿材,这得装了多少死人?遇事再沉着冷静的人,也都有个限度,更何况此时的老夏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他越想越怕,不知不觉间两腿一软,瘫坐在了路边儿,吓得一个劲儿打哆嗦。

    老夏哆嗦了没多一会儿,这人数众多的送殡队伍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整个儿停了下来,一口四人抬的中号棺材,刚好不偏不倚停在他面前。

    四名抬棺的汉子身着敛服分居棺材两侧,面貌凶恶,令人不敢直视。这四名凶汉也不看老夏,只是双眼漠视前方,直挺挺的站着,也不把棺材落地,似乎这口棺材没有丝毫的重量。正当老夏瞧着棺材发楞,只觉一股寒气直冲面门,一片昏暗中,蓦地出现了一个全身素服的老太太,垂首盘腿坐在这口棺上。

    只见这妇瘦得是皮包骨头,简直就是一幅骨头架子撑着一身大殓凶服,露在衣服外的脸上、手上除了皮就是骨头,看不出有一点肉的痕迹。一头白发,稀稀拉拉如脱了毛的扫帚,深陷的眼窝像两只黑洞,瘦骨嶙峋的脸上横七竖八布满了斧剖刀刻般的皱纹,这长相打扮怎么看怎么邪性。

    此时老夏的恐惧也到了极点,这老太来无影、去无踪的突然出现,还有这长相,太他妈吓人了!老夏想喊人,但张大了嘴巴,却感觉喉咙被堵住了,硬是发不出声,就像眼前这伙子出殡的,数不清的白色人影,却愣是没有丁点声响。

    这老妇缓缓转过头,眼中精光四射,她定定盯住瘫坐在路边的老夏看了好一会儿,随后竟长长叹了口气,用悲天悯人的语气说道:“中原百姓们苦啊,今年这场大灾,我准备了这么多棺材,却怎么也不够用,天不怜众生啊!”

    这话在老夏听来,恐惧之余,倒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年除了雨水大点,没听说附近哪个地方遭灾呀,更没听说有死这么多人的事儿。

    不过听这老妇的语气,似乎不是奸邪之辈,老夏正想是不是插一句话,问个明白,却听那老妇又说:“孩子,你爹的寿数怕是到头了,他活不过后天中午了,快回去瞅一眼吧,晚了,就瞅不着喽。”

    老夏是个孝子,从小听他爹讲万恶淫为首,百善孝当头的道理,老爹此刻身陷囹圄,在砖厂劳改,做儿子的心中自是格外挂念。一听老妇这话关乎老爹生死,而且还是眼前这三两天光景的事儿,当时就急了,也忘记了害怕,追问道:“不会吧,俺爹今年还不到五十呢,你咋知道他寿数到了?”

    可他话音刚落,却见这精瘦的老妇、还有那些数不清的送殡人,在一瞬间变作了飘飘渺渺的虚影,随后晃动几下,竟然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老夏惊得嘴都合不上了,见过玄的,可他妈真没见过这么玄的,甭说,这指定是遇到什么不干净的玩意儿了。他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努力抬起突突颤栗着的双腿,跌跌撞撞就往住处跑去。

    他跟头把式的进了家门,一头栽倒在那张破木板改成的破床上。他用被子蒙住脑袋,心里说睡着就忘睡着就忘,可越是这样,却越睡不着,数不清的送殡者、瘦如干尸的老妇、还有关乎老爹生死安危的话,像苍蝇一样在脑子里飞来飞去,怎么轰都轰不走。甚至有好几次,刚才那诡异恐怖的一幕,竟然又栩栩如生的浮现在他眼前。

    等村里的鸡叫了头遍,被恐惧、疑惑折腾了一宿的老夏,怎么也躺不住了,自己初来乍到,对这地方还有太多的不了解,年纪又请,还是得找个熟悉情况的长辈给拿拿主意。找谁呢?刘支书倒是为人正派,看样子是个能交心的人,要不找他?先去探探口风再说。

    老夏翻身下次了床,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出了门往刘树河家一溜小跑。

    此时的刘树河已年逾六十,膝下儿女双全。时光飞逝,日月如梭,转眼间他已在水口村住了四十多年,这些年间,他在村里扶危济困、处事公道,不少人家都受过他的恩惠,所以一直都是村支书。这么多年下来,积累了不少威望,对村里各方面的传闻、掌故,也颇为熟悉。

    刘树河看这年轻人双眼布满血丝,面色凝重,便知道有事,赶忙把老夏让进屋来。刘树河生性豪爽,喜欢直来直去,没那么多虚礼上的讲究,招呼老夏在凳子上坐了,又递了一颗自制的土烟卷儿,亲自给点上。

    老夏深吸了一口烟,定了定神,这才说:“支书,咱爷俩儿说些贴心话,不让外人知道,其实这些牛鬼蛇神,本不当说。”

    刘树河一听,这后生说话只说了一半嘛,言外之意分明是本不当说,可还是想说,这分明是探我话看到底能不能说嘛。老朽一把年纪,过的桥比你这后生走的路还多,你这点心机岂能看不出来。

    但转念一想,这些知青背景离乡,举目无亲的也不容易,而看样子这孩子确有难处,自己既是长辈,又是干部,见难处不可不帮,这才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是爷俩儿说话,但说无妨,老朽是听完就忘。”

    老夏听支书如此说,稍稍心安,以前的确听人说过,这年月虽然台面上天天说“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之类的话,但村里谁家出了不宜张扬的事儿,还都爱找支书唠叨唠叨,自己也来这一年多了,倒也没听说支书张扬过谁家的短处,揪过哪人的小辫子,看来是个信得过的人。

    摸清了支书的路数,老夏这才凭着回忆把昨晚那匪夷所思的遭遇讲述了一遍。他被这事儿吓得不轻,大白天提起来还心有余悸,可在支书刘树河听来,却并不陌生。刘树河年轻时专干那迁坟拾金的营生,穿州过府走遍了黄河两岸的十里八乡,各种异闻诡事知道的不少。解放后,虽然政府推行火葬,又大力破除封建迷信,迁坟的营生虽不能干了,可毕竟早年积累下的阅历还在。

    刘树河身上透出来的,那可是历经世事所锤炼出的沉稳,他给自己也点上一颗烟,深吸一口,在烟雾缭绕中,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人生有百态,世事多无常。年轻人在外闯荡,切记不可无故生事。但有事找上咱,也不必胆怯,见招拆招,该咋整就咋整。”

    刘树河告诉老夏,他这经历其实不算个稀罕事儿,他年轻时在豫东一带,也曾听人说起过类似的经历。那还是解放前,豫东一带有传言,说不少人在走夜路的时候,都遇到过一伙子大半夜出殡的,棺材多得数不清,还有一个瘦得像干尸似的老太太坐在棺材上哭,说要死人了,而且死很多,埋都埋不过来。

    那个时候,十里八乡关于此类鬼怪狐仙的传闻多了去了,没人把这当作个正经事儿,反而成了不少人家茶余饭后嚼舌根的谈资。说来也怪,那个时候传了那么多的奇闻怪事,唯独这件,传得是又快又广,开始只有附近几个村知道,后来豫东的几个县城,甚至省城里,都有不少人听说。

    这事传了没多久,果真出了件惊天的大事!1938年6月7日,为阻止日本军队在中原腹地南下西进,扼守交通、军事重镇郑州,国民政府在郑州北郊炸开黄河花园口大坝,滚滚黄河水居高临下,向东咆哮而去,淹没了豫、皖、苏三省无数的城乡村镇,地势低的地方,整县整乡,连人带牲口,被冲了个一干二净,多少人被淹死后连尸首都寻不回来。

    大灾过后,又是饥荒、瘟疫,许多地方当年的粮食颗粒无收,地被淹了,来年的种子又无法下种,于是受灾的各村各乡都有人携家带口的出去逃荒、要饭,有的几年后重回故土,照常过日子,也有的,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也不知流落到了哪个府、哪个县,不知是死是活。

    大灾后一年,县里来了个赤脚邋遢和尚,穿乡走镇,开坛做法,超渡亡魂,分文不收。这和尚曾对人说,这场**,我中原百姓因灾致死者不下百万,因水冲、逃荒客死他乡的不计其数,死后变为孤魂野鬼,流落他乡,找不到回家的路,想再看一眼故乡,和亲人在九泉之下团聚,也不可得。想来实在是凄惨,所以和尚才来此做法,为客死他乡的百姓招魂,招其魂魄回乡,与亲人在九泉之下团聚,了却此生最后一个愿望。

    这时,有人把水患之前夜遇死人出殡这事学给那和尚,和尚倒不觉得意外。据和尚说,这瘦老太可是大有来历的。自古相传,狐狸活到五十岁,就能幻化为妇人,活到一百岁,即能变幻成美女,未卜先知一千里以外的事情,此后每过一百年,这狐狸便长出一条新尾巴,直到九百年过后,长出九条尾巴,这狐狸就得道成了“天狐”,能见万里之外,知晓过去未来。而这瘦老太,据传名叫九仙奶奶,真身是条“九尾天狐”,但这真身谁也没见过。

    讲到这,刘树河把将要吸完的土烟卷用力在鞋底上按熄了,语重心长的对老夏道:“后生,话糙理不糙,这事要我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是真的,你再不当回事儿,将来够你后悔一辈子。这雨下的,啥正事也干不了,你要想回去瞧你爹最后一眼,我不拦你,赶紧收拾收拾往家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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