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墓大夫启攒图谱

字数:6754   加入书签

A+A-
御宅书屋备用网站

    当夜,屋外月白风清,屋内其乐融融,两人劝酒之声不绝于耳。这姓金的汉子似乎生前去过不少地方,阅历甚广,说起各地的风物、人情是张口就来,往往听得刘树河是瞠目结舌。

    这场酒直喝到后半夜方才散去,刘树河虽见识有限,但言语、气质间的豪爽气概倒颇对姓金的口味。于是,这姓金的便隔三差五,或是月朗星稀,或是阴雨绵绵的夜里,带了酒水菜肴,上门寻刘树河喝酒、胡侃。

    这一人一鬼每次喝酒都随口胡侃,说来说去便说到刘树河这营生,迁坟一事上来。正所谓是钱压奴婢手,艺压当行人,听了这姓金的说起迁坟之事,刘树河才算是大开了眼界,明白自己以前干的,简直太小儿科了,简直就是蒙吃蒙喝。

    听这姓金的说,在咱这大河九曲、四江三海之间的汉人地界儿,老祖宗们自古以来便知道,所谓生死,都是说人这一身臭皮囊而已。臭皮囊虽死,可鬼魂尚在,这人世间的事儿还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因此,亲友们出于感情,也出于对鬼魂的敬畏,要对尸体妥善处理,这就有了所谓殡葬一说。但最初时也无甚讲究,无非是追求同宗同足的人活着在一起,死了还在一块,只要整个家族的人埋在同一墓地即可。

    到了商朝末年,周文王依据上古时候流传下来的河图洛书,演绎出先天八卦图,从此之后,阴阳风水、术数易学之说在中华大地上盛行。人们在为至亲操办丧葬礼仪的同时,便要依据这阴阳风水之说,为死者寻一块藏风聚气、福荫后人的风水佳穴,这样做一来是为了使死者能在地下安宁,不再留恋阳世,二来也是为了先人死后,仍能更好的福佑后人,将财富、幸运或福气带给阳世上的后世子孙。

    但那所谓风水地脉,怎会是一成不变之物?!桑田沧海,斗转星移,这世上的万事万物,无一不处在时刻的发展变化之中,这风水地脉更是如此!当初将先祖埋下之时,端是块地臻全美、景物天成的龙脉吉穴,若干年后,也可能成为一块阴差阳错、山飞水走的凶地。祖先的坟茔若变为如此之地,则势必连累后人,使后人运程阻塞不通、家中凶事不断。常言虽说穷不改门、富不迁坟,可一旦出现上述所说情况,则就不得不为祖先迁坟了,而且要从速。

    刘树河听姓金的说起这殡葬迁坟的起源,突然想到养父之前曾提及过迁坟有什么拾金、洗骨之说,当时曾详细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养父却说也是从上一辈人口中听来的,所知也不甚祥,想是早已失传的什么规矩。他想到此,便已此事向姓金的询问。

    那姓金的说,这迁坟的习俗,自古皆有,流传的年月几乎与那阴阳风水之说一样长远。几千年的传承下来,这里面也积累下许多雷打不同的习俗,以及因各地条件不同而特有的习惯。迁坟,也称启攒,向来就有北拾金、南洗骨之说。

    所谓拾金,便是说在那后人的眼中,先人的遗骨颇为金贵,一块骨质宛如一块黄金一般。而北方地区,天地干燥,水土深厚,在迁坟开棺之时,先人的血肉多已腐烂销解,棺中仅剩累累白骨。拾金的匠人需将棺中的白骨一一拣出,放入新棺之中,再按照人体骨骼构造,在新棺中一一摆好复原,随后封棺运金,将新棺送往预先选好的另一块风水宝地埋葬。

    而那洗骨,多是指在南方地区,天气潮湿,一年四季多生雨水,先人的遗骸埋入地下,数年后血肉仍不得销解完毕。国人向来以为,人死之后,灵魂附于白骨之上,等待往生投胎。而那血肉,则是在今生生成的肮脏之物,必须尘归尘土归土化尽之后,白骨上的灵魂才能安息。所以在迁坟之时,若开馆后见到先人的血肉销解的仍不完全,则需要将拣出的白骨放置于清水之中,将骨上的腐肉一一洗净,再将干净的不带一丝血肉的白骨放置于新棺之中摆好,方可将先人迁葬。

    听这姓金的说出拾金、洗骨的来历,刘树河更是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金爷,兄弟真是服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听君一席话,胜迁十年坟!我自幼迁坟,今儿才知道这里面原来还有这些说道、讲究。这里的这些说道儿,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姓金的也说到了兴头儿上,一口干尽了杯中酒,继续说道:“贤弟有所不知,这迁坟一事,自古就有,当年周武王讨伐昏庸的殷纣王,建立了周朝,朝中就设有‘墓大夫’一职,手下管着下大夫、中士等下级官吏,专门掌管普通百姓的出殡、迁葬之事,如此算来,这迁坟的历史,怕是不下三千多年了。”

    这三千年传承下来,里面的规矩大了去了。坟不可轻易迁移,所谓“六椎四衰地下寒”,则是说那必迁不可的凶坟格局。至于选定新的坟茔吉地,又要用到风水术数中的龙、穴、砂、水、向知识。到了真正拣骨拾金之时,要按照人骨与生俱来的排列次序,将全部两百多块骨头在新棺中一一排好、复原,这可都不是容易的事。

    等到了清朝末年,也就是这姓金的活着时,有上面所说这些手艺的拾金洗骨匠人,早已所剩无几,人数怕是用一只手掌就数得过来。其他那些迁坟的,都是些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的风水先生,找风水吉穴,倒还有几分希望能蒙得准。但至于那拣骨进金的手艺,椎衰蛊枯寒风洞等必迁不可的格局,怕是压根儿连听都没听过,多少人家给这些二半吊子忽悠了。而这姓金的,恰巧是得过名人的传授、高人的指点,是那为数不多得墓大夫代代传承,懂得拣骨手艺的拾金匠人。

    刘树河一听,敢情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姓金的竟然和自己是同行,怪不得两人一见如故,如此投缘。这天,他们喝到天色微明方散。从这以后,刘树河便常常向姓金的请教这迁坟拾金的手艺、规矩,一个是真教,一个是真学,长此以往,刘树河还真窥得了其中不少奥秘。

    有位有名的科学家曾经打过一个比方,一个人在火炉边坐五分钟,他感觉像过了一个小时,一个男人与他喜欢的姑娘聊天,一个小时,他感觉过了五分钟,所以说,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到了这一年夏天,豫中、豫西一带雨水较往年丰厚,村子旁伊洛河的河水也较往年涨了不少。这夜正值雨急风骤,雨幕充斥天地之间,姓金的汉子来找刘树河饮酒,照例在门口敲门三声,然后直接穿门而入。

    刘树河心中甚喜,在屋内摆好了桌椅板凳,抬头一瞧,却见这姓金的与往常大不相同,浑身上下一片精湿,发髻和那满面的虬髯,都**的贴在头上、脸上,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

    刘树河见此情形大惑不解,忙问道:“兄是鬼魂,难道还怕雨淋?”

    这姓金的一副忧愁样子,在桌边坐下,一边从食盒中往外拿酒菜,一边叹道:“兄弟有所不知,今夏咱这一带的雨水较往年都大,地下有条水脉改了道,水汽已波及到为兄的埋骨之所,下面湿气太大,尸骨整日浸在水中,好不辛苦!”

    刘树河一听,忙说道:“我当大哥遇到了的是什么大事,这有何难?别的忙兄弟可能帮不了,可咱这迁坟的手艺确是现成的。伊洛河水深千尺,不及你我兄弟情,大哥要小弟干什么,一句话的事儿。”

    这姓金的听罢,一脸欣慰之情,拉住刘树河的手说道:“你我阴阳两隔,兄能交友如你,实在是不知几世积下的福分。”

    姓金的又说,这一年多来,与刘树河喝酒聊天,净说些人世间的风物,不知不觉间又眷恋起红尘乡野来,这几日来凄风苦雨,受了不少水脉改道的苦,更觉得这孤魂野鬼实在没啥好当头,便起了念头,将自己这身遗骨迁往一个风水佳穴后,前去往生投胎。

    刘树河想了想,说:“这一年多来,我从哥哥处着实受益不少。这迁坟的选地、祭祀、拣骨、移金,我倒都有八、九分的把握。只是要风光体面,器皿、人手都是必不可少的,都要花钱,小弟过得清苦,哥哥也知道,这才真是一文钱憋倒英雄汉啊。”

    听刘树河这么一说,姓金的倒是一副释然的表情,又恢复了往日的豪气,招呼刘树河饮酒,说钱财一事,他自有办法。

    两人推杯换盏,喝到后半夜,都有些微醉。姓金的让刘树河拿来平时洗脸用的面盆,其中装满清水,放置在屋子正中。随后,姓金的又从长衫的袖口中,掏出一盏小巧玲珑的金色油灯,点燃了放置在水盆之侧。

    这姓金的,将长衫的下摆在腰间围好,周身上下收拾得紧趁利落,便围着这水盆,迈步疾走。只见他越走越快,越走身形越小。也就抽半只烟的功夫,他的身形就变作了仅有几寸高,随后“扑通”一声,跳入盆内水中,踪影皆无。再看那盆边的油灯,火苗陡然黯淡了许多,变得如豆粒般大小,虽摇来摇去,却并未熄灭。

    过不多时,只听盆中水声作响,那盏金灯的光芒突然大亮,一个几寸高的小人从盆里跃了出来,继续绕盆转圈,片刻之后,身高即恢复常人大小,正是那姓金的汉子。

    这姓金的把右手伸入衣服的左袖一掏,掏出两大管叠摞捆扎好的银元,随手递给刘树河,说这些应该够了。

    刘树河和姓金的看那迁坟所需银两够了,两人都大喜,继续坐回到桌边,喝酒吃菜。姓金的嘱咐刘树河道:“三日之后,即是吉日,贤弟可于当日夜里,为我迁坟。新穴可选在村西神都山向阳一面,那里背靠邙岭余脉,面朝伊洛河水,也算是块吉地了。”

    刘树河将这些嘱咐一一记在心里,又问道:“兄前去投胎之后,你我是否已不能如这般相处?”

    那姓金的长叹一声,说鬼魂在黄泉路上,登望乡台最后回头看一眼尘世,再喝一碗孟婆汤,此前的一切便都不记得了。来生就算和刘树河面对面走过,也是相见不相识了。

    刘树河听罢,一口喝干了酒碗中的酒,朗声说道:“哥哥不必伤感!我听那茶楼里唱曲儿的曾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你我阴阳两隔,尚且成莫逆之交,何愁各自将来没有新朋友。”

    听了刘树河所言,这姓金的那些离愁别绪,竟也一扫而空。两人大口喝酒,大声说笑。喝到高兴处,姓金的提议一起唱个歌,但两人都会的歌不多,干脆唱开了本地茶馆里歌女人人唱的“万恶淫为首”来。

    这一夜,两人都喝到酩酊大罪,分手时姓金的对刘树河说,三日后迁坟开馆之时,自己右手所拿之物,是留给刘树河的念想儿,万望收好。

    三日之后,果然是吉日,那多日的骤雨偏在这日停了,当夜是皓月当空,清风习习。由于刘树河之前四处采买物品、雇佣人手,不少乡邻已事先得知,他将于今夜为这无主坟迁葬,并且场面不小。那个年月,农村乡下的文化生活也异常贫乏,不少人把这次刘树河迁坟当做了热闹,因此虽是深夜,却也不少人前来观看。

    按现在钟表来说,凌晨一时,吉时到!迁坟法事正式开始,刘树河按照那姓金的曾提到的方法,献了祭品,读了祭文,又在坟前行了三拜九叩大礼(这“献祭”的详细情由容咱们日后再表,在此先略微带过)。

    随后,刘树河在供桌的素蜡上焚化了一枚破土灵符,便可破土、开棺、拾金了。此时的刘树河,已能看出这选择坟地的风水说道,当年那姓金的埋骨于此,便是看中了此处的地下风水,此局人称“水龙侧卧”。那是几十年前,地下水脉距穴位尚远,倒真是个“头枕山、脚蹬川”的吉穴。可这年水脉改道,水汽直接冲了穴位,埋人就不合适了。

    众人用铁锨破土挖棺,刚开始表层上的土还是干土,可没挖几铲子,再挖上来的土就湿了,简直就是一铲子一铲子的黑泥,用手攥一下,都能攥出一手水来。

    雇来的七八个小伙子干劲儿十足,很快便挖到了棺木。挖到棺盖下二尺,众人停手,再十声礼炮响过,刘树河跳入坟坑开棺拾金。

    那棺材盖一开,刘树河仔细往棺中观瞧,姓金的遗骸已消解完毕,只剩一席骨架完整地摆于棺中,看来此穴以前的确风水极佳。再来看棺中陪葬之物,也甚是简单,在尸骨的右手之处,有一油布包起来的小包袱,按照那夜姓金的对刘树河的嘱咐,这应是留给刘树河的念想儿。在尸骨的左手之处,正是那夜姓金的施法跳入水盆取来银元时,从袖中掏出的那盏小油灯,只是此时看来,灯盏之上已锈迹斑斑,显然已有些年头,不如那夜金光闪闪、光华夺目。

    刘树河一声招呼,坑上雇来帮手的便把一只新金柜(注:棺材),用红绳坠着,下到旧棺之前,新金柜中业已铺好了通堂红布,以及法金,也就是垫在棺材底的银元。

    眼看一切就绪,刘树河屏住呼吸,集中十二分的注意力,开始动手拣骨拾金。他先从头颅开始,依次颈骨、胸骨、左臂至下到左脚、再从右脚往上到右臂,每拾一样,便在新金柜中按旧棺的次序复原,最后将那盏小油灯也放入新金柜中。如此全神贯注忙道了一个半时辰,才将全部的金骨拾完。

    这将金骨放入新金柜,也叫进金。进金完毕之后,刘树河又以红布为被,遮盖金骨,招呼众人封棺。封棺之后,刘树河又往原先旧棺木里扔了棵白萝卜,取“一个萝卜一个坑,来世居者有其屋”之意。

    投罢了萝卜,众人又将新金柜以红布覆盖,然后装上牛车,再由刘树河扛了柄红色引魂幡,在前引路,一行人扶着棺木,连同众多看热闹的,浩浩荡荡往神都山的新坟地走去。同时留下一拨人在原地,待金柜驶离后,再将原坟坑掩埋。

    话说简短,到了神都山的新坟地,仍旧是“献祭”、“送破土符”、“破土”,待新穴挖好后,刘树河指挥众人,将新金柜以红绳坠入新穴。他又念诵安魂咒语,召唤亡灵入墓,随后封土掩埋。最后,在喜炮声中,刘树河宣布迁坟进金法事圆满结束,帮忙的、看热闹的,这才意犹未尽的散去。

    刘树河回到家时,鸡已叫过了头遍,他拿出姓金的留给他的那个包裹,打开油纸一瞧,里面包着的是一本线装古书,封面以小篆字体写着,纸质又黄又脆,显然也有些年头了。翻开细瞧,里面尽是些图画,讲的都是拾金、洗骨的要诀、要领。

    刘树河睹物思人,暗暗感叹,今生得此鬼友,有此奇遇,也算不虚此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