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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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界不比人界,哗哗十几年过去都感觉不出什么。
爹娘一直不曾回来, 程然心里早就有了预测。妖界没人敢直接让他登上妖主的位置, 但其实都已经这样看他了。
少年公子锦衣时最是意气风发, 程然却终日窝在小园子里,春日赏花、夏夜观星、中秋望月、寒冬品雪,任凭多少人敲门拜访, 该不见的一律不见。
程烨幼时经常找不到他, 到这时候却一天十二时辰都和他待在一起, 说不清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可仔细一掂量,沉甸甸的满。
冬月初三, 天冷的瘆人, 程然偷挖出来程烨一坛酒, 坐在了殿内自己跟自己下棋,身边只有一个服侍的人。
程烨带着一身伤回来的时候,看见主殿灯火通明,顿了一顿, 还是进去了。
“回来了?这些日子怎么动不动就往外跑, 外面有哪个小丫头片子勾着你魂儿了?”程然挪了挪对面椅子, 示意他坐下, 笑着问到。
程烨僵了一下,坐下之后苦笑道:“您就拿我打趣吧, 喝的还是我酿的酒, 这就想把我赶走了?”
程然被他噎回去, 无奈地转过头看向芫姑,“您看看您看看,这么多年,好的没学,贫嘴倒是学了个七八成。”
芫姑笑着给程烨斟一杯酒,“小少爷,天冷,暖暖身子。”然后转向程然,“怪谁呢主子?还不都是跟您学的?”
猫妖程然,放眼妖界,能打的一个都没有,可是在自己家里,先是被捡回来的小崽子怼又被服侍的下人怼,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芫姑看看他们俩,捂着嘴笑,“奴婢下去给二位主子拿点糕点过来。”
天冷欲加衣,程然却穿的单薄,一件长衫挂在身上,甚至能看见脖间白嫩的肉。程烨微直了直身子,想要去给他拿件衣服,对方却喊住他,“坐下,陪我下盘棋吧。”
围棋,黑白两子交错纵横,白子右翼被黑子紧紧包围,黑子左翼却寸步难行。
程烨看了眼,问:“主子拿白子?”
程然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将那一盅白玉棋子拿到自己身前,“没什么区别。”
两个人都不是什么下棋的好手,越往后越是一团乱。芫姑端着马蹄糕上来的时候,打眼就看到了一盘死棋。黑白两子,一动一制,分不出胜负也没有输赢。
她微微一惊,笑着上前,“吃点东西吧,小少爷刚从外面回来也该饿了。主子等你等到现在也一口未动呢。”
程烨看着那盘棋,轻声道:“你还是下不去手。”
程烨执白子,刚刚走的十七步里,有三次都有机会将他杀的片甲不留。
程然也笑,“你不也是吗?”心慈手软的劲儿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程烨暗了眸子,低声道:“我是,但他不是。”
他按自己的意愿和他下棋,哪怕是自折退路也想让对方赢。可是和他下棋的人,不是自己。
芫姑听不懂两个人在说什么,但也猜出了几分不对,不再多停留,直接退下。程然瞥了眼宽阔繁华的大殿,温声道:“我自幼就长在这,你看那根柱子,小时候芫姑要来抓我,我直接躲了进去。爹进来只是看了一眼,便吩咐下人拿了个斧头过来,说殿内柱子太高了,坏风水,吓得我立马就跳了出来。”
“我当时真的吓惨了,刚滚到地上就化了原形。你可能没见过我原形什么样,是只猫。”程然笑笑,双手虚虚一比划,“大概就这么大,娘当时正好进殿,一下就把我抱了起来,做势要去打爹。你知道后来怎样了吗?”
程烨摇头,“不知道。”
“我爹,堂堂一个妖主大人,因为欺负了自己儿子而要被妻子教训。偏他还依着她,屏退了所有下人之后,关了殿门,直接变回原形坐在地上蹭着娘撒娇。”程然眉眼全都弯了起来,伸手给自己倒满酒,“我娘那时候就抓住我的爪子,直接拔下来我爹一根胡子。惹得之后下属见到他都要憋着才不会笑出来。”
“妖主和妖后感情很好。”程烨说,目光从棋盘落到他脸上,又像是忍不住一样,复又低下头盯着棋盘。
外面下了雪,殿内灯火却暖。程然温声道:“他们感情是好,可我却不是个好儿子,明明知道他们……却还是守在这一座死殿里,出都不能出去。”
程烨想说这里不是死殿,他还在,芫姑还在,许许多多陪着他一起成长的人都在。一瞥眼看见白玉棋盘上落下了一滴水,啪嗒一声砸到心里。
他连头都不敢抬,只是在桌下死死地握住手心,听他说:“阿眠自幼和我长在一起,蛇族再怎么样,我原以为有他在都不会出事,但是我真的忘了,妖从来都不是人。所有人都跟我说蛇妖奸诈,我不信,直到薛秋跟我摊牌。”
“说什么内乱,不过是他们一族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爹娘早就到了羽化的年纪,担心消息传出去,各方势力都按捺不住,为了帮我守几年安稳,瞒着所有人说是要外出游玩。可是……”程然顿了顿,声音不再清朗,夹着微弱的哽咽,“可是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程烨心下像是被人扎进了一把钝刀子,一点点的绞着疼。
他知道这件事,如果不是因为救他,程然本该见到双亲的。
可是他连认个错都不敢。
他怕。
他怕自己一旦问出口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他怕他会从那个答复中去窥探这人的一点真心,他更怕窥探出的是怪罪。
有些东西,从来都经不住一点试探。
“上个月他们给我送了一封信,正式宣布夺权,最后的花名册上,阿眠按了手印。”程然笑得清浅,“我早该知道放他回去会这样,谁不贪慕权势呢,跟在我身后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质子,回去却是一人之下。”
不仅如此,因为他在尘华殿多年,蛇族想知道所有的消息都要靠薛眠。而他,也真的认了祖、归了宗。
“阿烨。”程然突然出声唤他,程烨猛地抬头,“我在。”
“你想走吗?”猫妖笑着,明明眼里都是未干掉的泪,却依旧笑得温柔。
第一眼见到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孩子不是池中物,要走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现在一次性都走了个干净倒好。
可是对面这人却在灯火酒光之中,伸出了手。
程烨碰上棋盘,将黑子一粒粒拿走,“我不会走,哪怕我死了,也一定会让你赢。”
…
最无助的时候受到的温暖是最直击人心的,对于程烨来说,是的;对于程然来说,也是。
他在清水河边,笑吟吟地说“哪家小鱼这么漂亮丢了呀,跟我回家好不好”,他便当真了一辈子;
他在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的时候,他将所有筹码都拿走,笃定地说“我不会走”,他便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
可是所有的一辈子、不会、永远,都做不了数。
那一次的叛乱还是被制止了下来,蛇族攻到与幽山的时候,天边突现神龙,带着霜雪雷电,逼迫全族后退。妖界众人说:“神龙已经近万年没出现在妖界了,这是天意啊,万不可再对尊长做不敬的事。”
是的,尊长。
程然不让别人唤他妖主,也不愿管理事务。将爹信任的几个亲信找过来,吩咐下去,妖界本就以武力为尊,若无涉及一界安危的事,都不要来找他。
妖界从那之后就渐渐变了样子。
而尘华殿,自那次之后,再也没有了那个会酿酒做糕点,可以站在荷尖上舞剑的小少爷。
又过了几年,程然听说西海出了一条鱼,通体红色,好看的很,正和西海那只千年王八的闺女谈婚娶。
他当个笑话听了一下,等到了夜里却还是忍不住,出门去了西海。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带着点红色,懒懒的挂在天上,洒下一片亮。满目深黑的海洋里,浪花晶莹,一层一层地向岸边卷来。
仔细去听,能听见一道道遥远的歌声,那是鲛人在唱歌。
其实鲛人在人界会对月流珠,那是因为他们离开了家;在妖界,去西海的最西边,找到一圈礁石圈,露出小半截的石头在水面上,能看见很多美丽的人在唱歌在跳舞。
他们是鲛人,那是他们的宴会,才不是什么哭泣。
程然顺着声音过去,化形成一只海雀,落在了礁石顶。
鲛人向来奢靡,碗大的夜明珠随意摆放,用灵力撑着在空中围成一个圈,于是周围都亮了。程然半眯着眸子看,最中心的海里,有一只鲛人突然跳出,光裸着上身,健硕的肌肤在月光下泛出晶莹的光泽,一条鱼尾大而美丽,程然无论多少次看见都会想着该用什么锅去蒸。
身子过于美丽,他几乎都忘了去看他的脸。可这一看,心都凉了三分。
怒火一瞬间裹上躯体,他再也顾不得什么风度和涵养,直接变回原形踩在水面上走到他身边,白皙袖长的手带着水珠滑到他胸口,微微仰着头笑:“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小童养媳还有这重身份呢?鲛人?”
身边是许多重物猛然跳入水中引起水花四溅的声音,眼前这人一脸愕然地看着他,眸子里透出来的陌生简直要刺伤他,而他身后,缓缓走过来一个女子,出声轻唤:“尊长纡尊来我西海,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那张和记忆里的孩子有着一模一样的脸的人一见到她来,连表情都收了回去,转身握住女子的手,“你怀了身孕,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去吧,小心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