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起出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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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泰堂办罢酒席,送走客人,把用过的物品逐样清洗,借来的用具全部归还,屋前屋后打扫干净。两位将军听说荷花嶂有山猪下山拱吃木薯,派人找赵文宁和王贵来商量。
第二天,赵文宁和王贵做向导,两位将军、十九爷、朱远姨丈、镇公所的黄石海、十几名卫兵和家丁、七条猎狗,浩浩荡荡地上山。走到半路,在一条狭窄的山谷,赵文宁突然让猎队停下——孙大炮匪帮在路边留下记号,要猎队先交买路钱,才能从山谷通过。
十九爷火冒三丈:“这帮猖狂的贼牯佬,竟敢向两个将军要买路钱?简直是屁股痒,欠收拾!”
赵旅长指挥卫兵们占领两边的山峰,与贼牯佬们交上火,贼牯佬们的土枪火力拼不过卫兵的洋枪,撤回寨子里。
十九爷和朱远姨丈极力鼓动赵旅长,要卫兵冲进寨内,扫平贼窝,赵文宁说:恐怕不妥,贼窝里设有陷阱机关。
赵师长也阻拦道:“如果强攻进去,即使勉强打散他们,也要浪费不少时间,天黑之后我们很难撤退,而贼牯佬们熟悉地形,又摸惯了夜路——我们这一仗没有胜算。”
赵旅长想了想,大哥说的也在理,堂堂的国军师长旅长输在几个贼牯佬手里,岂不是没面子?只是大伙兴致勃勃地上山打猎,被匪帮这一搅乱,别说是山猪,连一只野兔的影子也没见着。回村后,赵旅长交代卫兵去发电报请兵剿匪。三爷规劝道:区区几十个贼牯佬,何必劳师动众?荷花嶂的环境优美而灵秀,怎经得起部队的枪打炮轰?
第二天一大早,孙大炮却让三个贼牯佬带着一头野猪、三只果子狸和一封道歉信上门。信里说:“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赵师长和赵旅长进山打猎,多有得罪,今送上薄礼一份,请两位将军高抬贵手,放过寨中几十人性命,从今后本寨保证不伤清水镇一人一畜。”
三爷再次从中相劝,两位将军消了怒气。第二次进山时,孙大炮亲自到山下迎接,磕头认错。打猎的队伍路过贼寨时,只见四周的风景秀美,寨口一口方方正正的山泉,清澈见底,雪白的泉水顺着山涧流出山谷。
孙大炮吩咐手下杀猪杀牛招待客人。赵旅长、十九爷、黄石海带人进寨转了一圈,不敢吃寨里的饭菜,一来怕有毒,二来怕惹上麻烦——贼牯佬的腥味绝对不能沾。那孙大炮后来信守诺言,只在广东那边做大单生意,不在本地作恶,因此清水人对他们,并不像别的匪帮般恨之入骨。
打猎归来,赵师长和赵旅长带上老婆,要去县里的白鹤山和雪桃洞游玩。赵旅长和二姐夫是小学初中同学,交情很深,所以请上二姐夫一家和玉兰,同去的还有赵英和赵文春。
白鹤山离县城十里地,整个山体像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山上奇岩怪石,古树虬蟠。在半山腰有一座尼姑庵,终年香火不绝,庵里的住持为慧能法师,出家前曾是杭州某书香之家的千金小姐,由于命运曲折,爱情受挫,看破了红尘而皈依佛门,进庵之后未曾踏出山门半步,除了住持庵中事务就是替人治病救疾。慧能法师年过六十,但是肌肤光洁细嫩,犹如二十岁姑娘,一双娇嫩的手掌奇异无比,有缘与之相握的病人都说它柔若无骨,如棉花般柔软而又温暖。
从白鹤山下来,前往雪桃洞。出洞之时,赵文春见游玩半日,却苦于没机会跟玉兰独处片刻,他急中生智,喊住玉兰:“玉小姐,过来看看,这水里的鱼会发光。”
玉兰从洞口返回,拿着手电筒,在水面上照来照去。
赵文春嬉笑道:“别找了,我骗你的。”
玉兰皱起眉头:“文春少爷,我没招你没惹你,干吗要骗我?”
“怎么没招我没惹我?我明明说过会等你来看戏,你却不肯来,我去牛角村找你时,你又总是不在,我苦苦盼苦苦等,却只能在梦里才能相见,你不知道这有多折磨人!”
仅仅第二次见面,他却说出这番热情洋溢的话,而且意思很清楚很直接:他想念她,还专门去找过她。
热切的目光里有期待,有焦灼,有落寞和受伤。
玉兰抿嘴不语。眼前的文春少爷俊逸儒雅、文质彬彬,却把话说得如此直接,如此放肆,如此轻狂!
可是,他的落寞受伤和放肆轻狂让人心烦意乱!
“相信我好吗?”赵文春狼狈恳求。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钟小姐明天早上便会赶来,陪他坐船游河。这位四少爷到底哪根筋不对?就算他做事荒唐放荡,也没理由扯上刚刚认识的她!玉兰可不愿当这样的冤大头。
玉兰仍抿着嘴,一声不吭,快步走出洞口。出洞之后赵文春更加明目张胆,丝毫不掩饰内心的爱慕,他甚至当着哥哥嫂嫂的面,大献殷勤,直接把玉兰往风口浪尖上推。玉兰受也不是避也不是,这位文春少爷得了两张大学文凭,又是国文老师,既会编剧又会填词谱曲,要说几句挑逗女孩的调皮情话,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他现在不过是纨绔子弟空虚无聊时玩弄把戏。
尽管百般的挣扎与抵抗,可是玉兰一颗纯洁的初恋火种被他悄悄地点燃,再经他三番五次撩拨和煽动,于是这份缱绻缠绵的感情闷烧不熄,空添许多惆怅,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在胸口停滞,或许可恶的二流子说得没错——一见钟情,可是……唉……
玉兰走到院子,坐到一张懒人椅上。
弯弯的月亮斜挂在空中里,晚风习习,幽淡的花香,空气凉爽而舒适。玉兰抬起双脚,不雅地叉开腿,搁扶把上,仰起头望着天空,想着心事。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暗处响起,赵文春从一盆矮树后面闪出:“玉小姐。”
玉兰从懒人椅上跳起来,拍着胸口,没好气地说道:“文春少爷,你为什么要突然冒出来,吓死我啦。”
赵文春叹息道:“我在等待,祈盼你的出现,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让我等到了。”
玉兰心中悸动,不知如何言语。
赵文春神色落寞,似在自我嘲笑。“我知道你不信,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在乎。阿宁那家伙嘴巴甜,会哄女孩子开心,你喜欢他也很正常。”赵文春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要追求玉兰,赵文宁是最强劲的对手。
玉兰心头冷笑:赵文宁没跟谁订过婚,高兴哄谁就哄谁。文春少明明订了婚,却如此轻佻浅薄,随随便便就说什么夜里梦见的肉麻情话,真无耻!“我们何必讨论这种无聊的话题?我回天津后,谁还记得谁?”
“我会永远记着你,一辈子。”
赵文春含情脉脉,嗓音浑厚低沉,充满着磁性。
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少女,火辣辣的话语,让人千回百转,悲喜交加。永远?一辈子?听起来很像海誓山盟,不知他是否明白自己说些什么。
蛐蛐的鸣声,从花丛下响起。
夜来香,在黑暗的角落无声绽放,芳香幽幽,使人沉醉。
赵文春问到玉兰在天津的事,当他被问及两张文凭以及为何学唱戏时,他说在他十五岁时,父母便让他三哥到北平读书,住在井儿胡同附近的广西会馆,还让他到一间夜校补习功课。赵文春每晚从夜校回来,总要经过一个戏院,刚开始进去看戏时,实属好奇,渐渐却迷上了戏曲。高中毕业后,他偷偷报考北平大学艺术专科学校,学习戏剧表演专业。当时三哥正准备到上海教书,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没察觉,而父亲又最信任三哥。快到毕业时,家里才发现他的骗局,父亲气得差点要吐血!
艺专毕业后,赵文春拿着农学院白院长的批条回家,说他还想读书,让父亲看着办!老爷子不愿让儿子演戏丢面子,只好再花一笔银子,让他再读农业经济管理专业。
谈到为什么到头来却放弃学过的两个专业,放弃省政府提供的职位,回到白马高中教国文时,赵文春说两老年事已高,身体欠佳,三个哥哥都在外地,他想回到父母身边,尽一点孝心。
玉兰嗤之以鼻。如果赵文春真是个孝顺的儿子,当初就不该报读艺专,不该当戏子,不该一直留在北平,弄出那么多荒唐闹剧,让父母担惊受怕。他肯回白马,一定有别的原因……
一阵笛声,柔柔地飘荡过来。
是竹笛,婉转,悠扬。
像沉寂森林清晨的鸟儿第一声美妙啁啾,欢乐悦耳;像夏日酷暑崇山峻岭之间的潺潺流水,淋漓畅快;像冬夜里相拥相抱的情人,喁喁细语,缠绵温存……
玉兰被笛曲深深吸引,如痴如醉,一曲听罢,仍觉余音袅袅,叹道:“多么优美动听的曲子,不知是谁把笛子吹得如此神奇。”
“飞凤戏班的五叔公。”
五叔公?那个跟张老板对歌的粗俗的打鼓老头?
“你知道笛曲的名字吗?”
“当然知道,是我写的词,谱的曲。”见玉兰瞪着双眼,似乎没听懂,赵文春得意道,“你若不信,现在就过去问五叔公。”
“算了吧,我有什么理由不信的?以前在天津,就听二姐夫夸你,才思敏捷、博学多艺……”玉兰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而清晰,充满了感情,“前些天我刚来到这里时,很别扭很烦闷,每天盼着早点离开,现在习惯了,反而舍不得走,这里山清水秀,乡土味和人情味很浓。今晚坐在月光下,坐在院子里,竟然听到美妙神奇的曲子,我还以为活在仙境里。”
“留下来吧,别回天津了,我每晚给你吹笛子,拉二胡。”
玉兰默默不语。或许他自认为一番好意,她听起来却觉得幼稚可笑,说什么天天吹笛子拉二胡,根本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阔家少爷可以不回学校教书,甚至可以花大把银子,再读八年大学,玉兰是穷姑娘,必须回天津完成学业,才能找一份好工作。
赵文春同样默默不语,恍然失神。淡淡的花香在四周缭绕,传递着浪漫而醉人的气息。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的对象到底是谁,曾经无数个月明之夜,他就坐在北平古老幽静的四合院里,抚琴吹笛,昔日的魂牵梦萦与刻骨铭心,成了不堪回首的过往。
月色朦胧,星河遥远,两人相距咫尺,静静站立。
悦耳动听的笛声再次传来,悠悠,袅袅,在静谧的空气中流淌,萦绕,百转千回。
赵文春多情温柔,带着深深的痛楚与灼伤,还有殷切的期待。
难道,他亦是一见钟情?或者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痴心臆想?
恍惚迷离间,轻柔的呢喃,在耳边响起,“兰儿,你好狠心,好残忍,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要让我等这么久?你知不知道在这两年里,我每日每夜都在思念你?……”
幽深浓烈的眼神,轮廓分明的嘴唇,温暖撩人的呼吸,传递着某种危险的气息。
玉兰猝然惊醒,跳到了一边,苦恼地瞪着他,说道:“文春少爷,你真让人莫名其妙,我没兴趣陪你演这种无聊透顶的戏。”
她转过身,上楼去了。
第二天,玉兰说下楼时不小心崴了脚,没有跟大伙儿去游河。她不想见钟小姐和赵文春,免得心里添堵——本来就堵得慌。
回到清水后,玉兰去河边洗衣服时,赵文春连续三天早上在那棵高高的橄榄树下等着她,还给她弄来几本小说。他现在变得小心了,规矩了,关于那晚的荒唐行为,他未加解释,玉兰也假装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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