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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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世出国士,乱世出骁将。而前世的陆偃光,就是自乱世烟尘中走出的清流国士,白衣卿相。

    他自微末中出仕,以斐然才华和高洁品性闻名,先是被魏侯引入殿阁,为其游走于诸侯之间,智计倍出,策士无双。短短几年,便享誉天下,声名远播。

    后来魏侯江砚道引兵入长安,抬升御座,对麾下文臣武将封荫论功,陆偃光便是当之无愧的上卿丞相。

    更难能可贵的是,在江叡和江勖争储之际,纷纷下了血本对其进行拉拢,但都被他严词回绝。

    他以丞相的身份始终忠心耿耿地站在当时已登基的魏帝身后,辅理内政,统筹外务。即便当时朝堂上的党派之争已白热化,但他不随波逐流,仍在剑雨中坚持推行新税法,抚恤灾民,编纂典狱,担起了他丞相的职分,主张休养生息,让已在乱世中凋敝日久的民生得以休整。

    陆偃光以文臣之身,在乱世交替的时代备受尊崇,除了他的才华,更是因为他的人品,及他不慕权贵,一心为民。

    就是因如此卿相风华,在大魏风头无两,许多别人不敢干的事他也敢干。当时江叡总领北衙六军政务,将大半数京畿兵权握在手里,又是太子,朝中人人奉迎,即便是当时晏王江勖一党也不敢当面拂逆他。

    唯有陆偃光,敢直闯东宫,当面申斥江叡纵容幕僚徇私,干涉六部升迁。

    传言说,那日向来口齿利落、蛮横霸道的江叡被陆偃光叱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陆偃光的口水落到了江叡的茶盏里,他也不敢翻脸。最后还好言好语地将陆偃光送出东宫。

    据弦合所知,江叡后来特地买通了太极殿的一个内侍,替他盯着,凡是陆偃光入谒时他必定退避三舍,能不跟他照面就绝不照面。

    因为这事,江勖狠狠嘲笑了江叡一通,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江勖拐弯抹角地去跟陆偃光套近乎,谁知被陆偃光反过来又骂了一通。

    那番责言闻名至极,弦合还记得几句,什么臣所行皆为朝为民,岂容逐于昧着之流,党争之外无存毫厘乎?

    翻译过来就是我骂太子是因为他该骂,别把我想成是奉迎阿谀之辈,更不是为了你晏王,在你的心里,除了党争是不是就装不下别的东西了?

    此言在民间流传甚广,引得天下仕子拍手叫好,江勖碰了一鼻子灰,溜溜地回王府,半个月没敢出门。

    至此以后,陆偃光两战成名,成为了大魏朝第一个被太子和晏王怕到骨子里的朝臣,江叡甚至还对手下那群人放出话,谁要不长眼犯在了陆相手里,就自认倒霉,他可不去求情。

    就是这样一股清流,一个神奇的存在,现在偷偷摸摸跟弦合的姐姐好上了,还被她全家嫌弃,怎么听上去这么诡异呢。

    秦妈妈和落盏蔫蔫地跟在弦合身后,嘟囔道:“大姑娘都十九了,因为和吴家的婚事耽搁下来,老爷和二娘又不尽心,再在家里误下去,那不成老姑娘了。”

    闻言,余思远蹙了眉,很是忧虑自己姐姐的婚事,弦合却神情微妙地看向秦妈妈:“所以,你就给她瞎子里抓将军,相中了一个来教书的秀才?”

    秦妈妈一噎,十分不服气地闭了嘴。

    弦合心想,您这眼光可真是够毒辣的,比得上甄选官吏的集贤馆了。

    主仆几人回了闺中,余思远急得来回踱步,突然停住,问:“母亲呢?姐姐出了这样的事,她就没出来说句话?”

    “说了。”秦妈妈愁容满面,鬓角的几许皱纹显出更深的纹络,叹道:“夫人想让大姑娘与陆公子定亲的,毕竟她岁数也不小了。可老爷不准,楚夫人也跟着说了不少风凉话,最后不欢而散。”

    弦合冷声道:“父亲能准才怪。他一心想着攀附权贵,怎会甘心招一个穷秀才为女婿?”

    余思远思忖道:“我找三公子帮忙,让他跟父亲说,他新胜归来,风头正劲,父亲不敢拂他的面子。”

    落盏捧了茶进来,乍一听这话,两排睫毛扑颤了一下,粉颜笑开,俏皮至极。秦妈妈却是忧虑不减,在轩窗下的阴影里兀自沉默。

    弦合了然,平静道:“就算要议亲,也得先把家里这桩事理清楚了,不然将来传出去姐姐尚在闺中,就与外男私相授受,岂不是得让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秦妈妈被触动了心事,当即快步走到弦合跟前,叹道:“大姑娘多么善良,全天底下也找不出几个像她这样好的姑娘。可偏偏时运不济,先是平白遭了吴家一顿羞辱,又遇上这样的事,要说起来,都是我害了她,不该那么不分轻重,我这就去向老爷请罪。”

    弦合伸臂拦住她,皱眉:“你去请罪?你可是母亲身边的人,传出去会被不明就里的外人谤议成什么样?”

    别人会以为这做母亲担心女儿嫁不出去,亲自引媒拉线,放外男进来与女儿私会。

    秦妈妈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煞白。

    弦合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别担心,我们将事情理一理,总会想出办法的。”

    一阵风自窗棂下的缝隙吹进来,带进混着泥土草香的清冽之气,打着旋的轻啸将弦合温软的嗓音淹没下去。

    窗外一丛新树,是前年刚栽下的桃花,枝桠细细长长,密匝匝的蜿蜒伸展开,上面均匀的落了雪,像开了一树银花,晶莹剔透,纯美至极。

    天气已渐暖,这大概是最后的一场雪了。

    殷氏望着窗外,如是想。屋子里烧着薰笼,热雾浑浊着染香的气息朝两家扑来,莹莹暖暖的,只穿一件单衣便够了。

    她拢了拢薄罗衫子,心想,从前的那个穷家里,隆冬之季都舍不得烧些炭火取暖,手常年泡在冷水,揉搓浆洗,粗肿的根本不似女子的手。

    后来夫君病了,终年缠绵病榻,所有的碎银子被搜刮起来只够一副药钱。日子过得这样苦,直到夫君病逝……她自婆母生前与夫君的私语中早觅得一些端倪,重孝未出便按捺不住,领着儿子上门了。

    她只想赌一赌,若是不成,大不了回来继续过从前的穷日子。

    她赌赢了,虽然并不总尽如人意,但她自穷苦缝隙里挣扎多年,早已看过了人情凉薄,这曲曲的波折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只需挨到如圭成人,所有都会好的。

    每每这样安慰自己,大体能从屈闷中找到一丝畅快。

    门吱呦一声被推开,侍女进来道:“大公子过来看如圭公子了。”

    殷氏忙从绫花架上取了自己的外裳穿上,低头束帛带,歪头问侍女:“如圭呢?”

    侍女恭顺答道:“如圭公子在书房温习。”

    殷氏垂眸想了想,道:“你先带大公子看如圭吧,我稍后就到。”

    她将鬓发挽髻,插了素净质朴的银簪子,故意将脚步放慢,缓缓停在书房的轩窗外,扇叶抬至半高,正巧能看见里面的光景。

    余思远因腿脚不便,蹲也不得好蹲,只半弯了身去看如圭的习作,笔触生硬僵滞,带着幼童的稚嫩笨拙,尚达不到来品鉴好坏的程度。

    但如圭却极紧张的模样,站在一旁,揉搓着胖乎乎的小手,紧盯着余思远,生怕他会说自己写得不好的样子。

    看了一会儿,余思远抬头,碰触到如圭战战兢兢的视线,微微一笑,自袖中摸出一支笔,乍一看去与寻常并无二致,只是顶端镀了层金,与深紫的笔身融为一体,摸上去极有分量。

    “端阳紫毫笔,当年文渊阁上卿姜瑞就是用这样的笔在晏台写下流传百年的《洛州赋》。”

    如圭眼睛亮了亮,《洛州赋》是入门的诗作,他自开蒙时被反复吟咏过多遍,虽然不甚懂其意,但知道是个极了不起的文豪所写。他伸了手要去拿,但手指刚触上笔身,定定的停住,抬眼又望了望余思远,迟疑的样子。

    余思远握着笔的手晃了晃,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没说什么,含笑着给他把笔端正摆在砚上。

    “这笔是我向一个极喜欢收藏古董珍玩的人那里诳来的,价值不菲,你可要多加练习,勿要辜负了它。”

    如圭怔怔地看余思远,依旧沉默。

    窗外的殷氏拢了拢发髻,装作刚来的模样,笑意吟吟地道:“大公子回来了,侍女怎么也不给上杯茶,这样懒惫,真是不成样子。”

    余思远唇角还挂着面对如圭时宠溺的笑意,稍稍敛去,留了一点似是而非的影子,缓缓站起来,道:“嫂子不必客气,书房是清净地,侍女们少进来也是好的。”

    殷氏含笑着点了点头,围绕着书案走了半圈,见那支紫毫笔金光流朔地静静搁在砚上,笑意更浓:“这样好的东西,给他一个孩子用可惜了。”

    余思远的表情像是拓在脸上一样,未有丝毫变化,只道:“他是余家的孩子,用什么都说不上可惜的。”

    殷氏怔了怔,那些过分虚假浓烈的笑意敛去,眸光中倒多了几分挚然:“自那夜我第一次到这府里,就看出大公子才是这个家里最心善的人。”她吸了口气,转而看如圭,“你怎么不向叔叔道谢?”

    如圭听得母令,半张了口,却没说出一个字,只那般怯怯地站着,显得有些木讷。

    余思远温和地看他:“算了,孩子长到这么大,在外受了那么多苦,我这个做叔叔的也不曾看顾过他,今日凭了一支笔就让他叫我,那这叔叔二字也太不值钱了。”

    殷氏低了头,看向儿子,过于精明的眼眸显得幽润朦胧,溢出浓郁的怜惜爱切。

    余思远看着那孩子,面有迟疑,但只在一瞬,散作无形,像是带了一张面具在脸上,刻板冰冷。

    “嫂子,那夜自将你和如圭留在府里,我忙于公务没再过问,你不会怪我吧?”

    殷氏一愣,忙说:“郎君在外面忙,哪有空理会内院之事,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她顿了顿,丝毫未察觉余思远面容有异,只戚戚悒悒地道:“反正我们已被怠慢惯了,怎么着都能活,不在意那许多。”

    余思远像是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似的,只噙着一抹毫无温度的笑,道:“这大宅院比不得外面小门户,说句不好听的,污糟事多,表面看上去风光,可关起门来总有人得受委屈。若想不委屈,除非像二娘那样,掌家管事,没人敢给她委屈受。”

    听他冷不丁提起楚二娘,殷氏不由得一凛,抬头仔细觑看余思远的脸色。

    他只若寻常,幽然一笑:“其实二娘也有委屈,她是妾侍,生的儿子也是庶出,哪怕是爹对他们母子已偏爱甚多,她还是觉得欠了些什么。父亲的勋将之职虽算不上尊胜,但是可承袭的,可惜爵位只有一个,父亲却有两个儿子。哦,不……”他的视线划过如圭:“三个。”

    年幼的如圭直觉出周身氛围的冷滞与诡异,怯怯地往母亲怀里缩。殷氏搂着儿子,僵硬地勾了勾唇:“那一个活着的时候就跟没有一样,我们知道深浅,不敢奢求太多,况且也奢求不来。”

    “知道深浅?”余思远在唇齿间反复吟诵这几个字,像是觉得好笑,道:“其实也不是奢求不来,只要我死了……”

    殷氏倒吸了口冷气,忙说:“大公子勿要胡说。”

    余思远没所谓地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我又不是金刚打的,不定哪天就……”

    他瞧见殷氏脸色惨白,停了口,隐去后面的话,继续道:“若是那样,宗族上下自是觉得思淮袭爵合乎规统,但若是要认真引宗循典,其实这爵位应是如圭的。这天下虽礼崩乐坏,但儒典未废,长幼有序,如圭是长子所出,理应排在思淮之前。”

    殷氏颤颤地搂着如圭,摇头:“我们不敢。”

    余思远笑道:“有什么不敢的。二娘虽得父亲宠爱多年,但是个极有分寸也明事理的人,从未在明面上弃宗法于不顾过。就像前几年,父亲看上了一个侍女,想开脸做姨娘,二娘那时候刚小产,郎中都说不能再生了,在这悒郁的时候偏冒出来个不懂事的侍女,大家都以为二娘定容不下她。”

    “其实二娘大度得很,不光容下了,还给那侍女单独辟了院子居住,只可惜那是个福薄的,不然活到现在也该子女绕膝了。”

    殷氏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可还是止不住:“怎……怎么死的?”

    余思远前倾了身子看她,“烧死的。二娘命人给那院子翻新,用了足量的桐油,夜里侍女打翻了个油灯,整个就烧起来了,烧的人只剩下一地的骨渣,尸骨无存。”

    殷氏哆嗦了一下,在这暖融融的屋子里通体发寒。

    余思远道:“我母亲还为她惋惜了一阵子,毕竟那么年轻,又得父亲宠爱,多少好日子没过,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心里清楚,母亲之所以有心思去惋惜她,无外乎是她根本威胁不到母亲什么。嫡庶之别泾渭分明,再来十个姨娘,大夫人还是大夫人,轻易撼动不了。”

    “便如当初收留你们。你也看出二娘不愿你们入府,是我和妹妹强留你们下来的。倒不是说咱们有多少亲情,只是觉得可怜,又没什么威胁,何不做一件好事,家里仆婢成群,也不缺这一点银子。”

    他神情微妙,绕有深意地看向殷氏:“你在母亲身边也可住的安心,倒不是说她多好心,只是犯不上给你们放一把火,平白弄脏了自己的手,还没什么意思。毕竟……人只会费心去对付挡了自己路的人。”

    书房里静悄悄的,如圭虽听不太懂这些话,可敏感的少年觉察出冷意,钻进母亲怀里找寻凭靠。他倏然发现,母亲抖如筛糠,手心里腻了层凉涔涔的汗,嘴唇嗡动,好似要说什么,可溢出来的却是些破碎的哑音。

    只听噗通一声,她陡然跪了下来。

    ……

    余思远这次从越州回来后,在家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待。余文翦特意宴请了许多官场上的同僚给余思远接风,席上觥筹交错,莫不对他大加奉迎。

    弦合打听了一下才知,江叡给余文翦来了一封信,说是征讨山越余思远甘冒其险陪他孤军深入,堪居首功,他定是要在君侯面前替他请封的。

    江叡敏锐细腻,对余思远在余家所受的冷待一清二楚,此举肯定是存了好心的。弦合略微有些感动,在得知初七那日魏军搬师,夜间受余思远之邀,江叡要来做客,便提早嘱咐厨房备些精致吃食,里里外外张罗着。

    江叡却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带着卫鲮。

    卫鲮与卫鲪在陵州尚有一门远亲,原先卫鲪便寄住在那里,卫鲮与他回合后也在那边住下。余思远本意想邀卫鲮来家中暂住,但刚出了陆偃光那档子事,心有顾忌,就摁下不提了。

    江叡与卫鲮初登门时并无甚排场,只带了银鞍在门前料理鞍马事,两人径直去了余思远的房里,里面提早备好了酒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