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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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点的夜,切割昨与今。

    沉郁又阴冷。

    夏听雪身体僵硬地躺在沙发上,连脚尖都绷得笔直,双眸紧紧阖住,却丝毫没有睡意。

    她满脑子都在闪回江度的话。

    那种带点天真又示弱的口吻,却让她觉得心惊胆战。

    她狠狠心,决定走。

    念头刚起。

    “叮咚”一声,门铃骤然响起。

    犹如一柄利刃,划开死寂的孤夜。

    夏听雪被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江度神到能洞穿她的想法。

    她犹豫着朝大门走去。

    门外装了摄像头,她从室内的视频录像看到,来人应该是酒店的送餐员。

    一共两人,衣着整齐,笑容职业,后面那位还推着送餐车。

    这都几点了,怎么还叫餐?

    不过,既然她没叫过餐,那一定是江度叫的。为了不打草惊蛇,夏听雪还是开门,让人把东西送进来。

    食物摆了满桌,虽然都是些清粥小菜,不过做得极其精致。

    她不禁为咸鱼翻身后江度的奢侈而汗颜。但仔细一瞧,夏听雪发现,这些全是她在沈家时吃惯了的口味。

    “江先生说时间太晚,所以特意吩咐主厨做了清淡入口的东西,希望小姐喜欢。请慢用。”

    给她准备的?

    送餐员是一副礼貌谨慎的语气,说完还朝她鞠了一躬,极力展现着自己的专业与敬意。

    这副讨好又克制的模样,让夏听雪突然想到了江度。

    说起来,他也折腾了一晚,也饿了吧。

    送餐员走后,夏听雪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踟躇着决定上楼,邀请江度一起用餐。

    她安慰自己,毕竟这是他家,这些东西也是他叫来的。

    她这个做客人的,只是不想让主人认为她不懂礼貌而已。

    更何况,她得让江度亲眼看到,她乖乖接受了他的好意。这样他才不会起疑,她一走了之才走得顺利。

    二楼。

    夏听雪一连敲了卧室门好几下,江度都没有回应。

    她还以为他出什么事了,直接拧门进去。

    扑面而来一阵寒气,从脚底、指缝、头皮以及毛孔,疯狂地钻进四肢百骸。

    怎么回事?

    即便正是倒春寒的时节,但室内气温也不可能这么低啊。

    夏听雪在房内环顾一圈,发现地暖早就关了。

    空调大开着,莹白色的字体显示着,空调正处于制冷模式下的最低温,还在不知疲倦地制造冷气。

    整个房间,就像一座设计感十足的冰窖。

    江度这个人……又在搞什么?

    “哗啦”“哗啦”——

    卫生间的方向传来一阵水声。

    紧跟着,门被打开,露出江度氤氲着湿气的脸。

    他的双颊浮着异常的红色,眼神迷蒙蒙的,说不出是困倦感还是虚弱感。

    一双原本鲜妍漂亮的唇,泛着对比浓烈的苍白色。

    整个人看起来,似乎不太正常。

    他身子大半都藏在门后,没再光.溜溜地给她看了。

    斜倾的身体只探出半片锁骨,细长精致,还含着几颗水珠。

    看样子是在泡澡。

    怎么又洗澡了?

    刚刚不是已经洗过了么?

    夏听雪正要问江度,下一秒就听到他热情又带着点羞涩的问询:

    “听听要看吗?”

    像是爱吃糖的小家伙,热络地要与新认识的小朋友,分享自己珍藏的糖果。

    “不要。”夏听雪背过身去,无奈扶额,已经懒得跟他解释了。

    她口气故意冷冷的:“大晚上的,我才不要吃那么多东西。你……你穿好衣服,自己下去吃光!”

    “好啊……”

    江度回答的声音潮湿软绵,仍是那把没有攻击性的嗓音,却隐约透出一点无力感。

    夏听雪觉得他不太对劲。

    这古怪的房间温度,还有他不自然的面容……

    她想开口询问,可张了张嘴,又觉得这样显得过分关心对方了。

    真叫她觉得羞耻。

    最后,夏听雪就干楞楞地站在房内,脚尖前后挪了挪。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身后传来江度窸窸窣窣穿衣的动静,在悄寂的空间里显得尤为清晰,夏听雪莫名觉得耳朵发烫。

    一个刚对她表达过爱意的成年男性,此刻就站在她身后换衣服。

    这气氛,怎么想怎么暧昧。

    她受不了,期期艾艾地开口:“没……没事的话,我先……”

    半句话说不完整,江度突然走到她面前,站定。

    他比夏听雪要高将近一个头,只能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势,双臂下探。

    “我有事……”

    话毕,江度捧过她的双腮,迫使她仰起头,其后整张脸也跟着俯下来。

    这气势分外压人。

    夏听雪莫名有些害怕,不过江度并没有如她想象那般,像在车内那样,贸然地吻住她。

    他只是单纯地将自己的额头,与她的相贴。

    然后可怜巴巴地表示:“听听,我病了。”

    发烧了。

    夏听雪只觉得额头是滚烫的火,而被江度包裹住的双腮皮肤,却是沉静的冰。

    她慌乱地拉下他的手,与他隔开距离。

    倒了杯热水来,夏听雪递给他,有些恨恨道:“干什么把空调温度打这么低?你不知道这样会感冒么?!”

    这么大的人了,难不成还学小孩子贪凉快?

    更何况这天气,用得着凉快么!

    江度喝了口水,双眸晶亮亮地盯着她。

    他满足地喟叹一声,语带炫耀:“我还泡了好久的冷水澡。只要我生病了,像听听这样温柔善良的人,一定不会不管我,一定不会一声不吭离开我。”

    “……”

    夏听雪嘴角一抖。

    她跟这个人沟通不了。

    江度不动声色地放下水杯,徐徐靠近她。

    他纤细而有力的指,蓄意明显。

    轻轻勾住她温软羞怯的尾指,却没有继续冒失地前进。

    他的声音坦诚而寡淡:“听听现在,一定认为我是个不通世故的怪人吧。像个孩子一般任性,又像条狗一样卑微。”

    明明方才还在得意炫耀的人,突然用嘲弄的口气自我贬低。

    一针见血地拆穿她的想法。

    这突如其然的转变,让夏听雪不知所措,注意力又全部被他吸引过去。

    她丝毫没有注意到,江度停留在她尾指上的体温,已经开始向上蔓延。

    从半个手掌到整片掌心,她的手很快被他全部掌握。

    不死不休般攥紧。

    江度仍是那副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可怜口吻:“可只有这样做,听听才会对卑微的我表露一点点关心,施舍一点点善意。”

    “我……”

    “听听一定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是什么场景。”

    不等她回答,江度自顾自说起了陈年旧事。

    “五年前,我陪大哥在江家后院踢球,听听随沈伯明来江家拜访。

    十四岁的小姑娘,明眸皓齿,四肢纤瘦,还穿着光鲜漂亮的裙子。却非要加进来,与满身大汗的男生一起踢球。

    我怕娇气的听雪小姐,会被大哥不知轻重的球技吓到,好言相劝。

    结果只换来一句傲慢的‘滚开’,还推了我一把。

    我当时就在想,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就是好啊。

    跟我一无是处的大哥一样,天生就长了副颐指气使的坏脾气,傲得讨人厌。

    倘若有天我得势了,我非要把她的牙拔掉,再把她的脖子打折,叫她永远也别想,再抬着下巴看人。”

    夏听雪听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哆嗦,不自觉后撤半步。

    却被抓着她手的江度拦腰一抱,整个人又撞进他怀里,紧紧箍住。

    他没受伤的左手,突然从她的衣摆下,滑进去。

    朝上,一路势如破竹。

    江度带着寒气的指,在触到她细质玲珑的胸.衣边缘时,才悠悠顿住。

    却并没有抽出来,只是轻浅又嚣张地,在边缘试探着。

    “江……度……”被他锢着无法动弹的夏听雪,几乎羞愤欲死,只能咬牙切齿地念着他的名字。

    “听听这是怕了么?”江度明知故问,语调却是轻松而畅意的,仍不忘警告她:“害怕的话,就不要离开我。”

    夏听雪倔着不回答。

    从脸到耳后、到脖子,全部爬满红色。

    呸!我一会儿下楼就走!死也不回来!

    江度轻笑一声,又不急不缓地继续道:

    “我母亲是插足.者,大哥一直看不惯我,恨不得踩死我。他知道我不敢回击,所以踢球时就朝我往死里踢。

    我耍了心眼,避了几次后,故意跑到听听面前。

    大哥的球,果不其然朝我飞来。

    我原本是想,让大哥把听听踢得半个月没法走路。

    不过最后,我换了计划,奋不顾身帮听听挡了一球,脚踝骨裂。

    听听当时吓坏了,直接跪在地上,检查我的伤口。再站起来时,膝盖上全是泥。

    再之后,大哥被父亲狠狠责罚,沈伯明也因此对我另眼相看,还叫听听来探望我。

    听听带了难喝得要命的鸡汤过来,说是家里保姆煲的。

    我笑着说谢谢,转头倒进了下水道。

    听听还好事地说要替我煎中药,那是我母亲每日都喝的东西,结果却打烂了药罐子。

    那时我真恨不得,把听听的小脖子拧断。

    但我想到,从小到大,除了缠绵病榻的母亲外,欺负我的大哥、软弱的父亲、严苛的爷爷,以及虚伪的大妈,没有一个人会像听听这样,别扭地想帮我做一点点事情。

    我突然就舍不得,拧断听听的小脖子了。

    磨蹭到傍晚,听听的那句‘谢谢’就是不肯说,涨红了脸却只掏出几颗奶糖,放在桌上。

    说了句‘鸡汤不好喝就别喝’,听听就走了。”

    江度说到这里,突然笑起来。作祟的手,也从她的衣内滑出去。

    夏听雪松了口气。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什么都不记得,才不想听。

    江度这个变态!

    她真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自己送上门。

    等下了楼,她立马就走。

    再跟他多说一个字,她就是傻狗!

    江度有气无力地闭了闭眼,没有再强硬地搂住夏听雪。

    他转了个身,踉踉跄跄朝大床走去,佝着背,双臂无力地下垂,像风雨夜独自归家的小狗。

    他的声音弱下去,像在自言自语:

    “那天后,奶糖我没舍得吃,药罐子也买了新的,因为养伤无聊,我还学会了煲鸡汤。

    可是听听……再也没来看过我……”

    费劲说完最后一个字,江度突然整个人失控地往前栽,钝钝地砸在床面上。

    “江度!”傻狗夏听雪,大喊。

    这个变态,都烧到站不稳了,还能叽叽歪歪说这么多!

    江度吃力地翻了个身,眼皮已没力气再撑开,脑袋也是混混沌沌的,意识渐渐涣散。

    只不断喃喃道:“听听……请你……不要……离开我……”

    夏听雪正在替他找退烧药的手,颤了颤。

    这个人……真是变态又麻烦。

    还特别能卖惨。

    ……

    夏听雪窝在江度房里的沙发上,睡了半宿。

    昨晚折腾太久,第二天清晨八点多,她才醒来。

    江度还没醒。

    舒展舒展胳膊,夏听雪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走去摸了摸江度的额头。

    确认他已经退烧了,她才下楼,准备继续昨晚的跑路大计。

    呵,她只是怕他一个人在家发烧烧死,才大发慈悲留下来照顾他一晚的。

    刚下楼,夏听雪就接到了舅妈陈娇的电话。

    她不耐烦接听,直接挂断,没想到陈娇又打了过来。

    她这才没好气地接起来,开门见山:“我没钱!”

    “听雪啊,一大清早就说钱不钱的,一家人怎么这么见外?”

    “一家人?”夏听雪冷笑,“自从我的钱被你跟舅舅骗光,我们就不是一家人了。”

    陈娇这下面子有些挂不住,声音变了变,也懒得再跟她拐弯抹角。

    “你爸躺在医院里快三年了,都没回过家。我和你舅舅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医院的人又不是我们自家人,照顾得铁定不仔细。所以我想着,今天跟你舅舅到医院把手续办了,把你爸接回家里,我亲自照料。”

    夏听雪顿时急了,“陈娇,你要干什么!”

    陈娇也不多说,直接把电话挂掉。

    等她再打过去,那头提示已经关机了。

    夏听雪刚换回身份回到夏家没多久,夏家双亲就因煤气中毒倒下了。

    母亲没救回来,父亲夏毅成了植物人。

    因为高昂的手术费和护理费,夏听雪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房子也没了,最后只能到唯一的舅舅家寄人篱下。

    夏毅情况稳定后,她原本是想把他带回家护理,这样可以省下一大笔护理费。

    她也知道这样不好,但实在情况所迫,她还在念书,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

    所以她向陈娇承诺,将夏毅带回家后,会把他安置在自己房内,并且会给家里补贴家用。

    陈娇说什么也不肯,说怕家里晦气。

    夏听雪就只能将父亲一直留在医院,请护工帮忙。

    并且高三辍学,早早进入社会打拼,攒下的钱大半都给了医院。

    陈娇现在突然说要把夏毅接回家,亲自照顾?

    这黄鼠狼怎么可能给鸡拜年?

    夏听雪实在觉得不安心,立马换了鞋,风风火火出门,打算杀去舅舅家要人。

    此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

    这一遭离开,她和江度,很快又见上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