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离何苦忆离情远,一面双生骗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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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州城内,冥离何和谛听在繁灯初上的街道上缓缓行走。谛听东瞧瞧西看看,这里的每一件物什都让他觉得新奇。“卖甜糕咯——”小贩一边这么一吆喝,一边揭起锅盖,一阵热乎乎泛着甜味的水汽蒸腾而上,瞬间遮住了小贩的面庞;卖面具的老大娘眯着小小的眼睛,她仿佛一个球,端坐在面具架子边,短短的腿、一双小脚碰不到地面,一群孩子围着她,争抢着那个最精致的虎头面具;还有一个推着车的老大爷,车上放着一只硕大无比的水壶,壶上贴着红绸子,绸子上竟写着“八宝莲子粥”的字样。

    “八宝?”谛听一脸迷茫,他举起自己的手盯着袖口的七种宝石,“我只有七宝……”

    “你那七宝每一颗都足以包下整条街上的小摊铺。”冥离何对谛听道。

    谛听完全没有金钱的概念,大概如果有人让他用束袖换一碗八宝粥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面前出现了一座灯火辉煌的建筑,这建筑比那出世阁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建筑从外观看不过三层,却比寻常三层小楼高出三倍不止,细看才知道是内有九层乾坤。瓦件全部采用五彩琉璃瓦,正脊鸱吻翼角飞檐,楼的两侧是两座九曲风雨桥,一直伸向楼后三途川畔。大概只有“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的滕王阁才能与之竞日月之辉。楼下正门处挂着一块鎏金牌匾,上写道:“未央楼”。牌匾下站着几个女子,和兰芷岛上的丫头们很不相同,她们画着灿若珠玉的妆容,身材窈窕多姿,有的手执织锦团扇,有的身披金丝披帛,还有的头戴步摇头冠,仿佛是洛神下凡,很是夺目。

    谛听伸着脑袋,想把这五光十色的未央楼看个清楚,却发现前方的冥离何完全不被这满目繁华所打动。他目视前方,对这楼宇视若无睹。谛听心下十分不解,或许冥君见过比这未央楼灿烂百倍的楼宇吧。想到这里,谛听觉得自己还真是见识短浅。常年守在地藏清境的他哪里知道,这乃是烟花之地的奢靡景象。

    冥离何和谛听二人拐进小路,繁华喧嚣之声顿时黯淡下来,身后结着团团闹哄哄的气体,面前却十分安静。小路上只有星星点点几处灯光,炊烟袅袅,不过是寻常住户人家。冥离何驻足在一处大宅子面前,轻轻一挥手,一宅灯火点起,瞬间照亮了整条小路。大门上挂着一块牌匾,上写道:“南宫府”。

    “南宫府?”谛听皱着眉实在想不明白这其中缘由。冥离何曾在到青州之前叮嘱他没有吩咐不要听取自己的心,谛听当下见了这三个字虽然疑惑,但却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绝不做偷听之事。

    冥离何伸出双手,几乎是颤抖着推开了门,“吱呀——”一声,木门抖落下许多灰尘——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冥离何缓缓走进院子。

    谛听还站在门口,他四处张望,真是奇了,自从在兰芷岛时候他就总有这种奇怪感觉:身后似乎还有一个冥君。可是冥君分明站在自己面前,那身后那位又是谁?到底哪个才是冥君?还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错?他仔细查看四周确定别无他人,才进了府邸,反身关上大门。

    小路暗处闪出一个身影,那人穿着黑色斗篷,压低了帽子看不清长相,“南宫府……啧啧啧……”黑衣人言语中似乎有着无奈与戏谑,他说罢转身离去。

    经过冥离何和谛听一夜的修整,南宫府又恢复了往日的风貌——庭院深深、辟芷满园。谛听心下十分奇怪,明明青州到处是客舍驿站,可是冥离何偏偏要住在这年久失修的宅子里,还要事事亲力亲为,修葺旧宅,这一夜的冥离何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少主,洗扫自家庭院。冥离何一夜无话,眼神里有着深深的忧郁,谛听猜测或许与那纱衣女子的主人有关。

    “谛听,高阁中应有信鸽,去给阎罗神殿传个信。”冥离何吩咐道。

    “是!”谛听领命向高阁走去。一边走一边觉得稀奇,按说这宅子久无人住,哪里会有什么信鸽,如若诚如冥君所言真的有信鸽,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即便这宅子空了、废了,断壁残垣化成泥土,冥离何还是会定期从阎罗神殿放出信鸽,这样老信鸽带着新信鸽,一代代传下去。信鸽不过能活二十年,这是怎样的执念支撑冥离何在神仙漫长无尽岁月里做这样一件事啊。

    正想着,谛听已经到达高阁,里面果真蜷着三五只信鸽。谛听从高阁锦匣中找到纸笔,那碎金纸触之即碎,可见已经是陈年老物件了。

    他只得从怀中取出抄经笔,这支笔及其小,藏银笔杆镶嵌着红珊瑚珠子,旋开笔盖是狼毫笔头,墨汁储在笔盖里,这是地藏王菩萨给他的,情非得已谛听绝舍不得用。谛听撕下一截白色里衣袍边,在上面写下身在何处、冥君安好云云。

    冥离何望着满园早秋之景,幽幽道:“君问归期未有期,此情此景没有巴山夜雨,自是不必再相见。呵。”他苦笑了一声,倚靠在雪白的石栏上。

    只听得扑棱棱一声,一只精白的信鸽飞出高阁,它身披朝霞向着东方阎罗神殿飞去。

    高阁上的谛听这才明白过来,这信鸽是冥君最后的希望,他日日都在盼着有一天信鸽从青州南宫府归来时候有几句轻描淡写的问候,向他证明多年执念到底是有了注脚。可最为讽刺的是,信鸽几百年来没有带来那人的消息,倒是如今载着自己几句话飞向阎罗神殿。大概收到这消息的会是黑白无常大人。

    造化弄人至斯,真真是让人倍感凄凉。可见地藏王菩萨曾言“众生皆苦”,就是这个道理吧,即便是一统冥界又如何,至高无上又如何,冥君多年孤高不过是将痛楚隐忍,冷暖自知。

    高阁下的冥离何凝视着信鸽,直到消失不见,他依然还在极目远眺东方阎罗神殿的方向。

    “冥君?”谛听默默走近,试探地问道。

    “你看这信鸽自是记得归途。只可惜人却不识。”冥离何仿佛在自言自语。

    “人不识?信鸽是人训得的,自是人先识途。”谛听回答。

    “也是。人怎会不识,”冥离何收回目光,叹道:“只是不愿归罢了。”

    谛听觉得这话中有话,也就不好多言语。

    黑无常捏着信鸽向白无常冲去。“谢老弟!冥君来消息了!”

    白无常着急道:“你且轻些,伤了信鸽可怎么好!”他接过信鸽,取出信轻轻展开。

    “是谛听那小子写的。冥君是真不打算理我们了。”黑无常愤愤地说。

    “青州南宫府是什么地方?”白无常疑惑地摇摇头。

    “别管他南宫府北宫府了!现在顶要紧的是把南海龙王的信送去,还有奏章!”黑无常这次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白无常点点头,“来人,把南海龙王的信和奏章包好,快马加鞭跟着这信鸽送到青州南宫府!”

    送信人刚走,黑无常又想起一桩事,“谢老弟,如今青州也不安稳,要不咱们也去一趟吧?”黑无常提醒道。

    “你说的很有道理,”白无常思索了下,道:“这样,我带一百高手前去南宫府,你留守阎罗神殿。”

    “这这这不行!我要和你一起!”黑无常急得跳脚。

    “如今天庭冥界战事一触即发,首当其冲的就是阎罗神殿,你还有心思耍小孩子脾气!”白无常是真的生了气。

    黑无常见状,委屈地低下了头,“那那那你去吧……我守住阎罗神殿。”白无常起身便走,黑无常在身后高声喊道:“谢老弟,万事小心,等三界安稳我们再见!”

    白无常听到这句话心里咯噔一下,这话说得不错,原是自己满心惦记着冥离何恐有凶险,全然忘了战争无情,如今风波已起,就再没有真正的平静可言,如今已是三界大战前最后的博弈了,恐怕不出一年就不复此时光景。下一次再见可不是三界平定以后的事了吗?甚至……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去多想更坏的结果。想到此处,白无常转身冲向黑无常。

    黑无常也冲了过来,两人紧紧抱在了一起。黑无常狠狠捶着白无常的后背道:“谢老弟,千万小心!”他的声音已经颤抖。

    “多年共事,得兄如此,我谢必安此生无憾!”白无常推开了黑无常,“后会有期!”他眼含热泪,昂着头,向着阎罗神殿大门大步走去。他一袭白衣,背影飘逸绝尘,令人不禁感慨冥界白无常大人果真风姿卓群。

    黑无常在他身后已经泣不成声,他是个俗人,生得五大三粗,众人皆说他空有蛮力,就靠着白无常的聪明才智行事。如今看来,再剽悍的汉子也有柔软的时刻,他伸出粗糙的手抹掉眼泪,道:“来人,阎罗神殿自今日起,全面戒备!”

    青州早市熙熙攘攘,有一个风流俊逸的公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身着黑色暗纹绣图大氅,腰间一块玉龙闪烁着清润的光辉,整个人贵气非常。不知是谁家的姑娘看得失了神,脚底一绊跌坐在地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不禁用袖口遮住了面容。

    “姑娘,你没事吧?”那公子向姑娘伸出了手,姑娘如在梦中一般被他扶起,公子一笑,转身离去,只留下姑娘还在发怔。

    原来这人正是北冥,他左瞧瞧又看看,眼带笑意又有些风流不羁的神态。他手持一柄折扇,在胸口摇晃。忽然他将折扇一收,指着一个江湖术士的摊铺道:“正是了!”

    他快步走上前去,坐在摊前小方凳上,双肘撑在桌面上,用扇子轻点着桌面道:“先生?”

    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干瘦干瘦、满脸皱褶的人,他头戴一顶高帽,鼻下两撇小胡子,手握一块龟甲,龟甲里放着三枚铜钱。他仿佛吃了一惊道:“少年!我看你印堂发黑,恐是不祥之兆啊——”

    “啊?”北冥眉毛一挑。“老先生,快快告诉我,我是不是要出事了?”

    “莫急。你是不是家中有重病的母亲?”江湖术士低下头,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北冥。

    “是啊。”北冥满面真诚。

    “那你是不是今日要去见一个人?”江湖术士又道。

    “没错没错!”

    江湖术士举起手,掐着指头说:“那人恐会给你带来凶险。我昨夜观天象,紫微贪狼二星……”

    “行了行了……”北冥按下他的手,“我见的人就是你。”

    江湖术士见这人原来没有上当,本来想着看他贵公子模样,还以为有油水可捞,现在竟被这小子耍了,心中十分气愤。“走了走了!”他起身搬起桌子,“不与你这疯人言语!”

    “诶!”北冥把扇子搭在江湖术士的肩上,那扇子似乎有千斤重,压得术士喘不过气来。“我让你走了吗?”

    “好汉饶命!”江湖术士抱起手,“好汉饶命!您有什么吩咐?”

    北冥说:“我听说你们江湖术士都有那种骗人的黑墨,就是遇水也不褪色的那种,你可有?”

    “有有有!”江湖术士此刻只想让北冥赶紧收手。

    北冥放下扇子,江湖术士大喘了几口气,从桌子夹层中取出一小罐,揭开盖子,正是黑色的墨汁。“这便是固墨,遇水不融,可保持三五年之久。”

    北冥拿起小罐子,闻了闻,又仔细观看了内里一番。

    “小心别弄到手上!”江湖术士道。

    正说着,远处缓缓驶来一驾马车,众人纷纷闪避。马车是木质雕花、垂以玉色纱帘,有些见识的人一看便知,这是南宫阁的马车。

    马车行经北冥和江湖术士处,纱帘被揭开一个小口,车中人似乎在望向北冥,北冥没有转身,只是斜睨着,直到马车走远,北冥复又转过眼神望向江湖术士。

    “好汉认识南宫阁的人?”江湖术士问道。

    “南宫阁?那是什么地方?”

    “哎呦呦,连南宫阁都不知道……外地来的吧?青州北城南宫阁,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江湖术士来了兴致,仿佛把方才的尴尬抛到了脑后。“南宫阁啊,就是文人雅士、江湖豪杰或是有奇能异术的人聚集之处,要是有幸成为瑾公子座下门客,行走江湖都倍儿有面子。”

    “这么厉害?”北冥似乎很惊讶。

    “可不是,据我所知,现在瑾公子就在青州,你不妨去试试!”江湖术士眯起眼睛猥琐地笑了。

    北冥面色闪过一丝警觉。随后又恢复了微笑道:“我哪有那个本事!”他指着左耳下灿若流火的红宝石道:“你能不能帮我把它涂成黑的?别碰到我耳朵啊!”

    江湖术士脸上油生狡黠神色。

    “银钱都好说。”北冥用扇子敲了敲他的掌心。

    “好嘞!”江湖术士取出一支笔,撩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远处马车上,南宫鹤道:“公子,正是他,要不要把他请来南宫阁一叙?”

    南宫瑾缓缓转过头道:“是敌是友尚不明晰,这样做岂非太着急了?”他又转回去,看着前方,“你看东方,迷雾重重啊。”

    南宫鹤抬起头看了许久,除了朝霞彩云、初升红日,什么也看不到,哪里来的迷雾呢?公子是不是有什么事还没想清楚?他实在是不明白。

    忘川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他不知道冥离何去了何处,但是他深知冥离何绝非寻常人物,只要他走在人群之中,就一定会引起众人瞩目,这样自己就方便寻找了。正想着,忽然听到了姑娘的惊叹声,似乎在说前方有什么清绝公子。

    “这便是了!”忘川一路快跑,跟着姑娘们的步伐,果真看到了冥离何的背影。忘川一个箭步窜到冥离何面前。

    “忘川?”“冥离何”冷冷地说,目光中没有一丝惊讶。

    这么镇定肯定是冥君无疑了,但是忘川还是忍不住抬起头仔细查看“冥离何”左耳下的宝石,黑色黑色,终于不是那该死的红色了。这下没问题了。忘川开口道:“冥君,出事了!”

    “怎么?”“冥离何”道

    “二主子又逃了!”忘川捶胸顿足。

    “不是已经用玄铁链把他锁住了么?怎么逃掉了呢?”

    “您不知道,二主子骗我说他生了痢疾,一趟趟的要去出恭,来来回回跑了上百次,我才一次没有锁住他,就让他跑了……是忘川办事不利,中了二主子的招。”忘川气得直咬牙。

    “他诡计多端,原也是怪不得你。”

    “那么怎么办呢冥君,得快点找到二主子啊!”忘川几乎要扑上来抓住“冥离何”的衣袖。

    “冥逍遥人如其名,他不想回来,咱们把三界翻个底朝天也是寻不到的。”“冥离何”冰冷的神情仿佛是在说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罢了,让他自求多福吧。”

    “这怎么行呢!”忘川急得团团转,“二主子怕是还不知道现在世道有多乱,冥君您都向地藏王菩萨借了谛听,这大战在即,二主子还在外面闲逛,别人把他当做您可怎么好,这不是成了众矢之了吗?他只有一个人啊冥君!”

    “逍遥自有他的办法,你不必担心。眼下还是以三界战事为重。”“冥离何”冷漠地说。

    忘川瞠目结舌,“怎么会……怎么能……”他难以相信这是冥离何亲口对他所说。

    “你快回阎罗神殿吧,此地不宜久留。”“冥离何”的语气不容置疑。

    “是……”忘川垂头丧气的离开了。

    冥逍遥望着忘川远去的背影,兀自念叨道:“原来跟着冥离何的那家伙是谛听啊……还真是要打架了……”他转着手中的扇子,嘴角一勾,轻笑道:“有点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