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85 背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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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婚之后,尤曲公主没有随司马恪入宫伴随左右,而是被他安顿在了二公子府内。他一向如此,目的明确,从不迷路,也不会再多花一分心思在没有必要的人或者事身上。

    由于司马恪大婚,乃是大喜,放朝三日,七七也便真的府里好生躺着将养,由于有伤不能饮酒,温蕴也不再提供给她宁神丸,是以这两个夜,她都过得很难受,几乎是睁眼到天明。

    这日一早,宫里来了人急召她入宫,天气转凉,往年她都是穿一层中衣外套轻甲便可御寒,但此刻她身体正虚,母亲硬逼着她穿了一身厚袄,她没有厚袄,这衣裳是汜儿姐姐的,闺阁女子的衣裳穿在她身上竟还是有一些违和感。

    万般萧瑟的宫墙内,她一袭绿袄,若初冬中萌生的一抹新芽,让人看了不禁眼前一亮。

    司马恪正在九乾殿的花园里端坐,脸色难看。

    甘奉、楚易。晁典皆在侧,她隐约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走近了才发现,他身边还跪着一人,正是那日出兵郢州的甘唯,看甘唯这幅垂头丧气的模样,想来郢州之行并不顺利。

    “拜见公子、拜见大将军。”她不便下跪,只朝二人行了拱手礼。

    不待司马恪说话,甘奉便道:“霍慎!老夫有话问你。”

    甘奉义愤填膺,七七偷偷看了眼司马恪,回答他道:“大将军请讲。”

    “平叛所用之粮草是否需户部文牒批下?”

    “对。”

    “所用之军械,是否由兵部检验之后方可使用?”

    “没错。”

    甘奉听她顺着话往下说,胸中越发不满:“好,那我来问你!这两份文牒是否都需加盖你尚书令之印鉴才能生效?”

    她已隐约察觉出了事态,小心翼翼回答:“话是如此。”

    “那为何甘唯出兵所用粮草供不应求,所用军械皆为最次等?”

    看来是甘唯平叛失败,司马恪要拿他问罪,甘唯道出物资不足是以兵败,加上甘奉从中斡旋,竟扯了她来对簿堂前。

    “这、下官不知。”

    甘奉拍案而立:“不知?!你身为尚书令岂有不知之理?若无你许可,户部兵部怎敢克扣粮饷军械以次充好?!我说你怎么会好心推荐唯儿,原来是居心叵测!”

    她向来不沾手这些内务,加上有伤,好几天不曾进宫了,甘奉所说的这些,若是实情,定是楚易的手笔,于是她看向楚易,楚易正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在意她的目光。

    七七对甘奉道:“令公子出兵郢州之时下官已身负重伤,在府休养,并未插手朝堂!何来什么克扣粮饷一说?”

    甘奉气势逼人,走到她面前来指着她道:“你但凡只会一声!户部兵部不都看你眼色行事?你——”

    “大将军!”她打断他,坚定道:“此话当心,公子内政修明、朝堂弊绝风清,并无大将军所言私相授受之事!”

    她这声打断得正是时候,把甘唯到了嘴边的大不敬之话也给堵了回去。

    甘奉也察觉当着司马恪的面把话说的这样明朗,无疑是在质疑他的治国能力,于是绕着弯说道:“要么说女人为官祸国!如你所言,对甘唯物资次等以至兵败一事丝毫不知,那你这样尚书令又是干什么吃的?还是说……”他看向司马恪道:“根本就是有人故意为之!”

    司马恪目光一凛,知道他话锋对着自己,却并未开口辩解。

    楚易在侧自不可能听旁人如此污蔑,于是提醒道:“将军慎言!公子在此,不可无礼!”

    “老夫如何无理?不过与各位大人探讨罢了!次等军械就在宫外放着,公子派人一看便知!”

    一直在一旁埋首跪着的甘唯也膝行两步抱拳道:“公子明察!小人所言绝无虚假!”

    司马恪冷眼看他,沉静眸中并无过多可供人分辨情绪,像是未有偏颇一分的公允,又像是早已站定了阵营:“出兵之前,我早就言明要害,你平叛不成,损兵折将也就罢了,但堕国威,不知多少人在看建安的笑话,你还有脸叫我明察?左右!拉出去砍了!”

    “遵命!”

    一听令下,司马恪左右的羽林军立刻持刀前往,将甘唯两边架住。甘奉冲上前,却也不好直接去阻拦,毕竟他佩着剑,稍有不慎,很可能落下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公子!这就要杀,未免太草率了!军械粮草一事还未查明,你——”

    “军械粮草就是他败兵损威的借口了?败就是败了!我不杀他,怎肃国威?!”

    “公子——”

    “公子。”

    七七和楚易也不约而同出声喊道,楚易与她目光相触随即又很快分开,只听七七道:“如若真依甘将军所言,臣愿停职审查,也还臣一个清白,水落石出之前,斩杀甘唯恐有不妥。”

    “郢州叛乱未平,甘唯不死不以震慑叛党之心!霍将军不必再言。”

    楚易瞧着话头到了,掐准时出言道:“公子,甘将军乃两朝老臣,劳苦功高,膝下仅这一子,公子素来仁德,怎忍心令甘老将军无后?”

    司马恪手扶膝头,微微侧目,皱眉道:“我就是太过仁德,才导致叛乱频生。”

    楚易又劝道:“如今正是我们一雪前耻的好机会,莫不如令其戴罪立功……”

    甘奉打断:“还戴罪立功?你们给这样的粮草,想叫我儿立什么功!”

    楚易安抚甘奉,说道:“令公子初初领兵,经验欠缺,我们也能理解,不若子债父偿,请甘老将军亲自出兵。”

    司马恪不语,楚易又道:“眼下我们与大兴的战事一触即发,若留甘老将军在郢州镇守,看顾姜国,如此我们阵前对垒大兴,也少些后顾之忧。”

    二人一唱一和的说完,七七便也明白了,她一向是个挂牌的尚书令,战事尚忙不透彻,哪有空去理会尚书令职务,于是这点职务基本都是楚易在代劳。司马恪也自始至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底还是七七自己过于大意,竟让这君臣二人钻了空子,拿她当垫背的——楚易暗中作祟导致甘唯兵败,司马恪要杀甘唯立威,要救儿子,甘奉只能被排挤去郢州守边,如若他真的前去,就不得不交出燕国兵权。二来,他们拉了七七下水,也离间了她身为丞相之女和这些老臣的关系。

    七七简直想给他们两个拍手了,好个一石二鸟,司马恪真是天生做掌权者的料,摄政才过几日啊?权谋相术,纵横之术在他掌中玩的游刃有余。

    甘奉直到此刻才明白二人的目的,不禁冷笑:“公子,老臣虽为一届武夫,朝堂权谋,臣也略知一二,否则如何屹立两朝不倒?”

    听他话中似乎成竹在胸,楚易不禁微微诧异,寻思自己是哪里出了纰漏,还没想明白听得一人宣道:“陛下口谕到!”

    所有人俱都回头,却见是温蕴端了一策竹简,款款而来。

    司马恪不禁皱眉,他一时疏忽,倒还把司马献给忘了。

    温蕴并未展开竹简,只道:“公子,小人传陛下口谕,陛下说近来略感不安,想调一近身侍卫,甘将军之子年少有勇,陛下欣喜,特来讨去应天殿侍奉。”

    甘唯闻言大喜,连忙扣首:“谢陛下!谢陛下!”

    温蕴抬眼看向司马恪,又道:“还有些话,陛下写在竹简里了,小人不便宣读,还请公子过目。”

    崔诏前来接过,展开给司马恪看,里面无疑是教导他法不责众,痛批他欲诛杀百姓一事,司马恪扫了两眼,面色越发阴沉,里子里实权在手,面子上到底还只是个摄政公子,陛下口谕传到,没有道理不遵,最后还是道:“甘唯办事不利,平乱失败,又损国威,免去骠骑校尉一职,降为低等侍卫,伺候应天殿左右。尚书令霍慎,军械粮草失调,有渎职,失察之嫌,减奉半年!以示公正!”

    甘奉经此一变,已心有余悸,不愿再多与司马恪纠缠,甘唯几番叩谢司马恪不杀之恩,随后也随甘奉离去了。

    温蕴也很快退下,一时之间,除却宫婢,这园子里又只剩下她们几人。

    这就是之前一番大换血之后,司马恪仍然没有动这些老臣的缘由。司马献虽然已无心朝政,但这些老臣与他都有恩情,只要触及到他的心腹,他还是会伸手管一管的,倘若当初司马恪一上位就立刻清除司马献旧臣,那估计司马献就算只剩半条命也早就复出朝堂了。

    在外人眼中,她与楚易早就是一丘之貉,没有人相信是楚易背着她,利用她的印鉴来暗中操作这些事,毕竟尚书令官职加身的人,是她霍慎,不是楚易。

    于是她也不便多说,只是仍对司马恪叫她背黑锅一事,很是不满:“公子,您想罢黜大将军,是不是也太心急了一些。”

    司马恪脸上有点不好看,端起茶来,示意不语。

    楚易出来替司马恪打圆场:“霍将军错怪公子了。”

    她哼了一声,转开脸:“既然是我荐人不利,次祸也当由微臣来平,臣请公子下令,由韩昌领兵前去郢州,剿灭叛党,捉拿蒙执。”

    楚易和司马恪对此没有意见,毕竟此刻,他手下除了戚家军,已经无兵可用。司马恪无奈,七七更是无奈,韩昌是她如今最得力的手下,她自然不想把他派去戍边,可是黑锅俨然已经扣在脑袋上了,司马恪也不会好心来帮她摘,混迹朝堂,她自己的名声姑且可以不论,但她背后还拴着戚氏霍氏,就不是那么个说法了。

    名门贵胄,享誉天下的同时也得承担名誉带来的桎梏,她如是,司马恪更如是,饶是如今他大权在握,但到底还不是王,这些事情在王的手里办起来,那叫安定四邦,肃清朝堂,在摄政公子这种向来名声不好的名头下办起来,那就叫排除异己,手段不管如何光明,终究还是落得个下流评价。

    楚易身为他手下头号谋士,岂会不明其中利害,于是忍不住又劝司马恪道:“公子,虽说陛下已经不再临朝,但您大展宏图之时也还不免被他掣肘,尤其是将来与兴开战,倘若朝堂不稳,恐于大燕无益啊。依属下之见,您还是尽快继位,尊陛下为太上王的好。”

    这些话他私下里也不知道暗示司马恪多少回了,但司马恪始终权当未闻,此刻当着七七的面明着提出来,一是想探探他的真实想法,二来,也是想探七七的口风,三来,更是想要七七一齐劝司马恪继位。

    七七一听,几乎想也没想脱口劝道:“公子,万万不可!此来您定会有篡位之嫌!”

    楚易当然不认同她,与七七争辩起来,楚易执意想要司马恪称王,而七七也坚持奉劝司马恪谨遵孝道,严奉臣纲,两人越吵越大声,情绪激动处,七七忽感身体不适,似是毒素攻入心脉之兆。她强忍伤势,力劝司马恪,司马恪最终也表态,暂时不愿继位。听见他这样说,七七松了口气,赶紧向司马恪告退。

    司马恪挥了挥手,七七退下,及至她身影消失在宫墙,楚易才说道:“郢州一事……微臣疏忽了,请公子降罪。”

    司马恪略微叹息,站起身来道:“也不全怪你,甘奉说的对,他屹立两朝之久,你还是太轻敌了。”

    楚易也跟着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欲言又止,司马恪斜睨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司马恪轻哂:“你我二人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讲的?”

    楚易道:“臣观霍将军,似乎有些偏颇陛下那边。”

    司马恪想了想说道:“她是霍衍的女儿,为甘奉说一两句话也属常情。”

    楚易还想再说什么,但见司马恪对七七除了信任之外,似乎还有一些纵容,他的话也就没再说出口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沉浮官场之中,他一向贯彻得很好。

    夜间七七正欲上榻休息,猛听得窗户外有异动,立刻捉了相思引在手:“谁!”

    有人翻进窗来,七七一看,却发现是司马恪。

    “公子?您翻窗?”翻窗这等登徒子行径着实是不适合司马恪,然他显然没有一丝局促,淡定的掸了掸衣袖,扬眉看她:“怎么?我的大将军生气了,还不许我来哄一哄?”

    她气极无语,深怕霍衍听到响动,连忙四下观望一阵,将门窗仔细的关严实。

    他走过来执起她的手道:“有些话,外人在,我不便多说。”

    她当然不会听这些哄小孩的话,外人?谁不在面前谁就是坏人,还不知道她走以后楚易怎么编排自己呢,楚易是外人?他亲爹是外人楚易都不可能是外人!

    她忍了忍,没有挣开他,只是和他一同落座,司马恪轻轻叹息:“小时候,我处处算计,为的不过是能活下去,得一席之地容身,可后来,我渐渐变了,开始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开始不知道自己为何而争,为何而退。”

    他的目光有一丝失落,像极了从前总是粘着她,处处依赖她的那个模样,她不禁有些诧异,思忖半晌,还是忍住不要去拂他的意,于是竟也微微用力回握:“从前的公子,微臣不了解,但我知道,你现在为的燕国百姓,为得是天下苍生。只有贤明如公子的君王,才可使天下一统,万民归心。”

    司马恪闻言苦笑了一阵,看着她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些奉承的话,这不像你。”

    她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字字是真。心口不一,向来是朝堂生存的必要技能,独自一人在沉浮中潜行,吃过几回亏,七七怎么着也学会了。

    他目光略有游离,缓缓说道:“我被求生的洪流裹挟着往前走,走到了这个位置,他们都以为我已经夙愿达成了。可是没有人明白,所有人都不明白,这个王位我并不是那么想要。”

    他轻柔饶曼的目光包裹着她,微微摩拭她的指尖:“可是你明白。”

    司马恪倾身缓缓拥住她,她微怔,晃神间听见司马恪轻轻说:“所以,不要怨我。这世上谁都可以怨我,唯独你,不能。”

    她的侧脸贴着他的心口,忍住别扭,轻声道:“可是公子也不该让臣来背这个黑锅。”

    “呵呵。”司马恪失笑,拍了拍她的肩:“好,我错了。”

    司马恪几时承认过自己有错,她不禁抬眼看他,不料他也低下头,两人互相撞进了对方的眼眸,浓情蜜意之间,司马恪眉头颤动,竟然低头浅浅吻了她的额头,只是蜻蜓点水,暖意很快散去。搂搂抱抱的她一咬牙还能忍了,这、这都上嘴了??

    她也吃了一惊,连忙将他推开了,却发现自己心头微悸:不过短短数月相处,她从未发觉自己对司马恪有过这般念想,还是说,宫变之后,她不得不提防他,使得这份心思被冲淡了吗。

    她不禁产生了一丝可笑的念头,如果眼前的司马恪是从前那个痴痴傻傻的司马恪,那该多好。

    两相无语,七七不忍尴尬,找了些话来打破沉默:“还有,这事 我本就不知情,为何要罚我半年俸禄?这笔账,我可不认!”

    司马恪本就是特意来安抚她,不管她话中如何不敬,他始终浅笑盈盈,捋顺她耳边碎发:“好,不认,但我话已说出去了,岂有收回之理?改日你去宫里藏珍阁瞧瞧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物件儿,拿去便是。”

    “那也不行,臣不能白受这闲气。”她没有对他太过疏离,是以这样的语气,竟然也有些撒娇的意味。

    “前些日子西边贡来几匹汗血宝马,喜欢吗?”

    她眼前一亮,却仍旧端着姿态,他温柔的揉了揉她的头道:“那就再给三日假?”

    “你说的!”她立刻接话,司马恪忍俊不禁,微微一笑,再次将她拥入怀中,轻轻答她:“嗯,我说的。”

    说来拉拢七七这么个大将还真是划算,回府时,她怒发冲冠,气得差点犯病,两方都有意握手言和之下,七七被司马恪一番示弱,几匹宝马,三日假就给哄好了。

    这要换了旁的男人…

    之后的晚上,只要司马恪得空,他都会翻窗前来,二人或是静默观书,偶尔也手谈几局。但再无当晚的亲昵之举。

    几次之后,七七也终于明白了司马恪之前说她现在诸多借口,以后早晚会自己收拾包袱滚回元帅府的话是什么深意了,他来的次数多了,她更加担心会被霍衍发现,几番劝说司马恪无果,他仍旧一有空就来,七七不得不找了个借口,搬回了元帅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