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83 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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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一早,天还未亮透,温蕴还没从应天殿抽空过来,十三月也歇在羽林校事府。外间只有小茴香守着她。

    小茴香是她让崔诏给司马恪选的丫鬟,从前在二公子府中与她交好,伺候起她来也称得上尽心尽力,只是司马恪不在府中,府里没了主子约束,她估计过得很开心,脸都圆了两圈。

    她走过去,细心的将小茴香身边的窗户关好。

    天空正飘着细丝小雨,她穿着一件薄衫,在屋檐下瑟缩了一阵,不知道初秋的早晨竟已这样凉了。

    青石板的路上,湿意渐重,踏足其上惹来水花啪啪作响。

    路上不时走过一列列行色匆匆的宫女,见了她纷纷低身行礼,行至德政殿门口,已有三五成群的大臣们在绵绵细雨中等候上朝,仔细一听他们说话,发现话题竟都围绕着她,她患病几日,实在不知自己已沦为这些大臣口中的谈资。她在原地站了一阵,因为此刻出去,不仅自己下不来台,这些大臣也会觉得惶恐,正站着,却看见甘奉从她身后走来,于是躲也无处可躲,只好弯腰作揖:“拜见大将军。”

    甘奉还是高高在上的姿态:“恭喜霍将军,铲除浮涂余孽,又立下大功一件。”

    她从前虽和甘奉不对付,但都仗着军中有戚蔚撑腰,现今甘奉官拜护国大将军,她对他当然也是谨慎有礼:“都是中朗将相助,下官才能攻下德溯寨,下官不敢居功。”

    甘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她态度还不错,也便比往常客气了三分:“听闻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都是下官武艺不精所致。托大将军洪福,下官已经无碍。”

    甘奉又道:“按说霍将军的事,老臣不该多嘴,但丞相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又是你的长辈,还是得提点你两句。”

    “大将军请说。”

    “嗯。”他往前走了一两步又说:“这女人家该呆的地方还是绣阁闺房,在家相夫教子才是。不该到这些男人的地方来。”

    七七听了苦笑一声,抬起头直视他道:“下官的夫君已经亡故,大将军让我相哪门子的夫,教那门子的子?”

    甘奉:“这……忠寿候所留下的钱财也够你挥霍一生了,你怎不尽主母的职责,将元帅府好好打理?”

    “人都没了,打理再好又有什么用。”

    甘奉虽不满七七顶嘴,但她说的,也的确是事实,忠寿候膝下无子,戚氏注定落魄。他又说:“忠寿候在时对你颇多偏爱,你怎可在他亡后不守妇道,想来如此,忠寿候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她有些生气:“大将军此话过了。”她还想再说,却又觉得同甘奉说也是白说,遂一转身,朝德政殿内走去。

    百官口中的风云人物现身,这些人却又都没了声音。

    今日早朝,司马恪倒没想到七七会来,看她脸色也知道她伤并未痊愈,于是早朝之上,不免多看她两眼,却又被有心人看进眼里去,对他二人关系的猜测更加离谱了。

    早朝之上,谈及郢州暴动一事,甘奉气势逼人,势要将蒙执拿回来问罪。

    楚易则认为,现在安抚民乱才是重中之重。

    甘奉听楚易话里话外都没有提及如何处置蒙执,不免动怒,与楚易当场争吵起来,楚易如何巧言善辩?甘奉不是对手,直争得面红耳赤,楚易有了司马恪撑腰也不再惧他,两方争执不下,又扯出些陈年旧事。

    司马恪沉声道:“行了,吵够了没有?”

    蒙执跟随司马恪较早,以前争夺世子之位时,他面上一直是保持中立,实则在朝中为司马恪手足,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司马恪会袒护自己人的时候,他却说:“蒙执枉顾国法,其罪罄竹难书,当诛。”

    听见司马恪赞同自己,甘奉不禁愣了一愣,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对这楚易冷哼一声。

    楚易道:“公子,您初掌权,减刑省赋,兴农绝奢,您的宽仁初入人心,若是此刻大肆征伐,民怨奋起,天下寒心,之前的功绩不都付之东流?若□□一击不中,此番恐又多生事端啊!”

    司马恪略略颔首,不疾不徐道:“自我监国以来,宽刑省赋,宽之以位,顺之以恩,不成想我的仁慈,却被看成了德政不举,威刑不肃,地方间,百弊丛生,君臣之道渐遭凌替!任谁都敢举旗起义,我若只顾一番安抚,轻纵造反,今后此类□□便会接踵而至。是以此次,我非但不会姑息,更要施以严刑峻法。叫天下人都知道起义的下场!”

    他此番霸气言论,不禁让底下人与蒙执有往来的人都有些惶恐,都埋首静立,不敢发言,就连甘奉也默默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司马恪正色又道:“不仅蒙执该诛,对其恶劣行事隐瞒不报者也全部免职,另参与暴动者,上至官员,下至百姓,全部诛杀。诸君,可有异议? ”

    再没有人敢说话,司马恪冷眼扫视所有人,堂下寂静无声,于是他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又道:“既然是派兵履刑,免不了又是一场硬仗,这次前去郢州,该由谁领军?”

    虽说这满朝上下的武官肯定不止甘奉和七七,但燕国的武官流派都很分明,一派是甘奉为首的燕军,一派是戚家军,戚家军的主领虽不在了,但其遗孀屹立朝堂,加上司马恪的默许,整个戚家军几乎只听七七一人号令。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前后纵列的甘奉和七七身上。

    司马恪看向甘奉道:“甘将军,你意下如何?”

    甘奉拱手道:“老臣虽想为公子分忧,但□□一事还得在精神上对起义军形成压制,戚家军威名赫赫,正是不二人选。”甘奉并不是真的不想出战,只是他正因司马恪前些日子怠慢他而心怀怨怼,他明知道七七此时无法领兵,是以有恃无恐,他偏要叫司马恪好言相求,凸显他老臣之重,才能一解心中之怨。

    她略一抬头,与司马恪四目相对,未及说话,听得司马恪道:“如今霍将军身负重伤,当静心调养,不便领兵出战。”

    七七出列拜道:“臣虽不能替公子履行刑法,但却能向公子举荐一人。”

    甘奉一听,顿时急了,司马恪言中之意已是明显让自己的出兵,她这番举荐,是想派自己人前去领功。他虽气愤,但方才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若此时再出言阻拦,岂不显得自己气量狭小,贪功恋赏?于是只能咬牙忍下。

    司马恪:“说来。”

    “羽林军侍卫,甘唯。此人有胆有识,武艺高强,乃沧海遗珠。”

    这话一出,不仅甘奉纳闷,满朝文武都觉得摸不着头脑。

    司马恪很快明白过来,七七身负重伤不能领兵,甘奉持兵而甚自傲,但要司马恪求他,是不可能的,于是她举荐了甘奉之子,甘唯。不仅甘奉面子上过去了,问题也都解决了。

    已经想好说辞的甘奉不想七七竟然举荐了自己的儿子,吃惊之余,权衡半天,却还是作罢了。因为他此刻正需要自己的儿子能够进入军营之中,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既然有人开了口,他也不必端着了。

    司马恪道:“出兵平乱,是我做给有不二之心者看的,倘若失败,岂不叫我脸上难看?你对此人有几分把握?”

    七七看向甘奉,甘奉也正好看向她。

    “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怎可与我燕军相提并论?”她本想说若有失,她虽重伤也愿亲往处理善后,但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毕竟甘唯不是自己人,她不清楚他的实力,不敢轻易许诺。

    司马恪接下话头:“好,既然如此,就请长使大人尽快拟旨吧,封甘唯为骠骑校尉,不日出兵郢州!”

    长使领了命,一时便也安静了,司马恪:“诸君,可还有事要奏?”堂下依然鸦雀无声,崔诏提高了音量喊道:“退朝。”

    散朝之后,赵恭和韩昌来与她闲话一二,她撑着略感疲惫的身子,勉强应付,二人刚刚离开,随后便有一个侍从来请她入九乾殿。

    司马恪今日许是心情不错,设了香案琴桌,在树下抚琴。

    彼时,天有微雨,清风徐来,灿灿桂花落于他铮铮琴弦,勾搓顿挑之间,桂花飞舞于他纤细指尖,她在回廊里驻足聆听,琴声穿林打叶而来,撩动心弦。

    司马恪发觉多了位听客,微微笑了,按住震颤的琴弦:“过来。”

    琴音断了,她如梦初醒,踩着一地金黄缓缓走近,崔诏携来一方软垫,遮去石凳上的湿意,邀她落座,她点头致谢之后对司马恪道:“公子今日好兴致。”

    司马恪侧身在于石桌前斟了一盏香茶放到她面前:“久伏案前,我也会累。”

    她不禁有些诧异,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司马恪说累,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端起茶嗅了嗅。

    “你身体还未康复,今日怎么来上朝了?”

    她未着甲,病容之下更添一抹柔弱:“听闻甘将军说你枉顾君臣之纲,此事皆因臣下而起,臣又怎么能将一切抛给公子,自己躲清闲呢。”

    她肯与他共进退,司马恪竟感觉到一丝欣慰,到底不枉他在她身上花费的一番心思。

    他道:“这些事我自会处理,你安心养病便是。”

    七七:“是臣多虑了。”

    有风来,桂花浓郁的香气飘来,司马恪单手拂去琴弦上的落花道:“他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会给他些教训的。”

    她倾身也为他添茶,问道:“公子有什么打算?”

    他轻扣石桌,回答说:“他拥兵自重,我不会轻饶,毕竟兵权还是要抓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公子想罢黜大将军?”

    司马恪未语,但七七也懂他的心思,从监国那日起,他就在为收回兵权做部署。

    “甘将军虽然言辞难听了些,也是因为恪守礼法,也是想规劝公子做一位明君,再说他虽然自傲了一些,却也称不上什么拥兵自重。公子,忠臣难得,切莫因我之故,疏远了甘将军。”

    司马恪正饮茶,嗤笑了一声:“因你?你想多了。”

    七七瘪了瘪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两人闲话几句,司马恪又将话题引回了朝事上:“对了,你现在兼任尚书令,也得多去文华殿走动才是,做个甩手掌柜你倒清闲,楚易可没少在我跟前抱怨。”

    “臣看着那些竹简,真是头痛不已,不过是挂个名儿罢了,臣不想太为难自己。”

    的确,她很少去文华殿走动,她虽名为六部之首,但她的工作大半都是楚易在做。

    然后她又说:“楚大人堪称燕国第一能臣,莫不如就把这尚书令的位置给他吧。”

    他将尚书令的位置给她,其实是想逐渐将她从沙场剥离,好好做个文官,少些出生入死,但经过甘奉这么一闹,他又不得不扶持她在军中的地位,用以制衡甘奉,说到底还是手下贤士太少。

    她看司马恪的心情似乎不错,于是试着提出想回家的事:“公子,我离家多日,十分思念双亲,还请公子允我回府。”

    司马恪手扶琴台道:“你已嫁做人妇,怎么还住在丞相府?”

    除却为那个人办后事,她几乎就没去过元帅府了,甚至连东市也不再踏足:“额、双亲年迈,少不了臣从旁照应。”

    “你前去尤曲数日,丞相不也挺好的?”

    “是臣想在父母面前侍奉,毕竟燕一直奉行孝道。”

    “我许你骠骑将军、尚书令之位,公务还不够繁重?你有几个时候能真正服饰父母?到底为了什么?不要再跟我兜圈子了。”

    她眼神闪烁,最后还是道出了真实缘由:“臣……怕触景生情,睹物思人。”

    司马恪好像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当即回道:“这我倒是能理解,但终究于礼不符,你且搬回元帅府吧。”

    “可是……”

    “嗯?”

    “可是臣如今旧伤未愈,还需双亲照顾啊。”

    司马恪神秘地笑了笑:“你现在诸多借口,总有一天你会自己收拾包袱滚去元帅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