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突然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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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意来得些许突兀,昨天还是青绿的叶子,只是扫过一夜大雨,就黄了树梢,苏沐白踩了踩发干的落叶,站在树间投落的阳光下,独自出神。

    “弟弟是你唯一的牵挂吧?”

    阳光如同剥落的蛋壳,零零散散落在面前那个女人的头发上、脸上以及肩膀上,她笑眯眯地刮了一下苏沐白的鼻子,道:“我们沐白永远一副大哥哥的模样。”

    “我不能让俟清再受到一点点的伤害。”

    苏沐白皱了皱眉头,仿佛听见一个幼稚的声音在回答那个女人,而那个声音分明就是自己啊。

    三娘笑着摇了摇头,道:“一个人不可能永远保护另一个人,每个人的时间都是不一样的。”

    “那我要在我有限的时间里,保护好俟清。”

    三娘又笑了,道:“如果你没有保护好,不要让你的自责变成对他的伤害。”

    “那是什么意思?”

    三娘道:“总有一天你会懂的,有太多太多完不成的保护,也有太多太多不能去做的保护。如果真的有心,保护不如守护。”

    清川把苏舸送回蓬莱之后又出了岛,这刚回来就直接去了苏舸的房间,不用猜也知道泠衣一定在那。

    他先看见了那婷婷玉立的身影,又看见了不远处的苏沐白:“仙女姐姐,大公子回来了?”

    “嗯。”泠衣道,“我要的东西拿来了吗?”

    “那当然,为了这个小师父天天跟做贼似的。”清川递给她一个半个巴掌大的锦盒,“难怪那家伙死活都要这个,天天带着它整个人都精神了。”

    泠衣接过盒子:“你回太行吧,这里不能久呆。”

    清川道:“你要怎么安排?”

    “借这宁、苏两家之手查查那曳香楼,只要沈浔那家伙还活着,什么都简单。”泠衣掂了掂盒子,“不过这次我治不了俟清,小师父得出山了。”

    清川担心道:“宁公子好办,但是大公子信你吗?”

    泠衣挽了挽头发往前走去:“他不用信我,信俟清就行。”

    泠衣一直唤了两三声苏沐白才回过神,他有一瞬间好像刚睡醒的样子,抬头看了看老榕树的树叶,又看了看她背后的房间,斜落的阳光映下了一抹树影,映在墙壁上徐徐摇曳着。

    苏沐白看见她就想起来上次宁拂花替他审问的事,不禁面带迟疑。他倒是料到会有这么一见,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一时之间难免有些尴尬,倒是泠衣并没有显出局促的样子。

    泠衣道:“见过俟清了?”

    苏沐白道:“嗯。”

    泠衣点点头轻轻推开门,屋里飘着淡淡的清香,床上的苏舸安宁地睡着,脸上缺了一丝血色。她按了一会儿脉搏,将他的手放回了被中。

    “大公子,”泠衣退出门外,将门关好,“可有什么办法吗?”

    苏沐白摇了摇头道:“宁氏兄妹在审问朱易,但愿他能招出一词半句。”

    泠衣道:“我有一个冒昧的提议,不知道能否让我师父过来看一看。”

    苏沐白一愣:“你师父?”

    泠衣道:“是。师父他师承悬壶耆叟,虽然不及师祖也算妙手回春。只是路途遥远,恐怕要耗上几日,不知道俟清他——”

    她担忧地看向屋内,苏沐白安慰道:“蛊毒只是在不停侵蚀他的内力,我可以每日续上一些真气喂给它。”

    泠衣收回目光,苏沐白道:“至于令师尊,我可以派人去接。”

    泠衣道:“多谢大公子,不必劳烦,以符传信就可以了,师父他并不希望有人知道他的所在。”

    苏沐白垂目道:“……好。泠衣姑娘……抱歉上次用那种方式探你底细。”

    泠衣微微一笑,道:“人之常情不必介怀,你本是俟清的兄长,都说长兄如父,关心他也是应该的,倒是我有两事相求。”

    苏沐白欣赏地看向她:“姑娘宽仁大度,是我小人之心了。有什么要求,但提无妨,苏景力所能及一定尽力。”

    泠衣道:“言重了。实不相瞒,我在澹光台找过苏远文但他并不在山上,我想知道他现在何处。”

    苏沐白道:“……在这,自从出事就直接送来这里了,我带你去见他。”

    苏沐白带路的方向竟是合欢树林,泠衣还记得上次她在这里迷了行踪,而苏沐白却能毫不犹豫地穿行在林中,这树林的布置应该另有乾坤。

    她无意间看见宁拂花划伤的树干,脱口道:“宁公子并不佩剑。”

    苏沐白瞥了一眼树干:“拂花曾经有一把佩剑。”

    泠衣看向他,苏沐白没有再开口。

    两兄弟真是相似,虽然脸上毫无波澜,心里倒是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情感。她仰头看了他一会儿,苏沐白道:“我脸上有东西?”

    泠衣低头道:“没有的……”

    苏沐白知道她要问什么,道:“俟清刚从山里出来的时候说起过你,大家都以为他烧糊涂了,也就没放在心上,再说,怎么会有人相信幻祟山里住着一个女孩子这种事。”

    泠衣小声道:“在船上的时候宁公子说……俟清都和你讲过,包括……我们的约定,你真的知道?”

    苏沐白浅笑道:“知道。”

    泠衣脸上腾地红起来,有些窘迫,苏沐白依旧笑着道:“不只是我,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

    泠衣惊道:“……在场?”

    苏沐白看了一眼她,忍笑道:“我们到了。”

    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他举掌一按,一座古朴的小楼便现了出来,墙壁和屋瓦都是是褐色的,屋顶已经长了高矮不一的杂草,完美的隐藏在了合欢树林中。

    苏沐白轻轻叩响大门,没多久就有人来开了门。

    开门的是个老道,道袍星冠,执着拂尘,几人略略施礼,举步进了小楼。

    这小楼没有窗,四面全是通高的书架,当中的圆形石床上躺着一个白衣少年,四角点着长明灯,却没有丝毫的烟火气。

    泠衣隐约看见石床上刻满密密麻麻的符文,苏沐白道:“远文肉身的伤已经好了,只是三魂七魄很是游离,不能聚于体内。”他的手落在符文上,轻轻摩挲,“这云笈楼只能保他不死,却不能让他醒来。”

    泠衣道:“如果远文醒来,他一定会说出当时刺杀他的人是谁,只怕还会有人取他性命。”

    两个人忽然沉默,苏沐白道:“远文已经带你看过了,另外一件事是什么?”

    泠衣看着他,忽然轻轻笑起来,脸上顾盼生辉仿佛变了一种姿态。苏沐白印象中的她,一直都是那种素冷的表情,不喜不悲、不亢不卑,此时见到这种活泼的样子倒是相当意外:“有什么不妥么?”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泠衣见苏沐白皱起眉,不由得想起苏舸的脸,再次笑道,“你放心,话虽如此,我不会坑俟清的哥哥就是了。”

    她伸出手掌,掌心托着一只小巧的锦盒,就是方才从清川那要来的那一只:“这是你的‘桑榆’——丑话说在前面,拿了我的东西,可不要反悔。”

    苏沐白被她一晃,反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正在犹豫,一个人大步跨进来一把抓起锦盒:“好,我替他答应了。”

    两个人回过头,居然是宁拂花,苏沐白略带责备地瞪向他,宁拂花却自顾自低头看着那盒子道:“这东西好厉害!”

    宁拂花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露出一个相思豆大小的碧绿珠子。珠子晶莹剔透,随着闪烁的烛光变换着斑斓的色彩,盒底的黑帛更衬出绿得深邃的幽光。

    老道惊愕之余最先开口道:“游魂行千里,归魂不出疆。这位姑娘,此物可是聚元之宝归魂珠?”

    泠衣取出宝珠,将珠子系在远文的脖子上:“正是。这是阴珠,聚魂凝魄,等他醒过来,到时候谁是凶手,自见分晓。”

    ——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呵呵。”

    果维赫然睁眼,极为不悦地看向笑声的主人,有几个僧人停了下来,果维严词正色道:“你们继续。”他自己却站了起来,将沈浔拎了出去。

    自从这家伙来上早课,就没有一次不捣乱的,果维将他随手丢在门外,道:“伸手。”

    他手中握着一把枣红色的戒尺,尺身用得久了通体油亮亮的。沈浔盘坐着,老老实实地伸出了手,果维刚一落尺他就缩了回去,让尺子打了个空。

    果维气道:“真是不长记性。”

    沈浔笑道:“天天念同一套多无聊,偏偏和尚们一本正经地念,果维师父你不觉得好笑吗?”

    果维正色道:“这是修行,怎会好笑。你要再捣乱,就别怪我出狠招。你去把茶园后面的鱼喂了去,早课结束了再回来。”

    沈浔巴不得赶快离开早课,他很喜欢去后园,这寺依山而建,将人造的景致和那天然的山林融为一体,层层叠叠鬼斧神工。

    他沿着石梯往上跑,过了茶园就是鱼塘了,鱼塘不大,背靠着长了野草的假山,池中浮着荷叶,几尾漂亮的锦鲤迎着日光游在池水里,整个头顶金灿灿的,如有神光。

    沈浔抓了一把鱼食扔进去,鱼儿争先恐后地抢食着,一只大鱼顶开其他的小鱼,一口就吃掉一多半儿。沈浔看着恼,在角落又撒下一把,还没等小鱼看见,大鱼又一口气全吃掉了。

    “沈公子。”有两个知客僧走过来道,“果维师父说他有事情要出远门,他就不管你了。”

    沈浔道:“出远门?”

    小僧道:“是啊,挺急的,看来是有大事。”

    沈浔冲着鱼塘指尖一弹,草草撒下一大把鱼食,拍拍手就往外跑去。

    小僧拍着另一个僧人道:“哎,你看这大鱼怎么浮水了?”

    其他的鱼都好好地吃食,唯独最大的那只翻着肚皮漂在水面,小僧用手指拨了一下那大鱼,大鱼漂了一会儿一个激灵翻了起来,拍了俩人一脸的水,小僧一面擦着水一面道:“这是昏过去了吗?”

    沈浔一路跑到后山,果维同师父在院子里说着话,弦儿化成白猫蜷缩在果维怀里,看见沈浔晃了晃黑色的耳朵。

    “……椒图形似螺蚌,性好僻而蜷缩一团,所以常常用作铺首上。这个蛊首尾蜷缩,也是这种形态,所以时常混于茶叶中,师父他老人家管这种蛊为睡椒图。”

    沈浔听不懂果维在说什么,他拎着壶去烧水,坐到了一旁。

    师父看了他一眼,道:“听闻蛊毒通常都有母蛊,需要杀死母蛊方能解毒。但是曳香楼是有解药的,这是不是意味着可以直接化掉它。”

    果维想了想,道:“如果这几日泠儿用硫磺和甘草入药,我就有办法去掉这蛊毒。”

    白猫跳下来,两只前爪踩在沈浔的鞋面上,似乎想让沈浔介入这个话题。

    师父明白弦儿的心思,他假意咳嗽看向果维,果维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的人反倒让我来拿主意。算了,带他出去转转也没什么不好。”

    师父听了果维的话对沈浔道:“你想不想去?”

    沈浔睁大眼睛:“嗯?”

    果维道:“苏二公子病重,你要不要去看看?”

    沈浔听见“苏二公子”这几个字脑子里嗡地一声,他抱起白猫道:“不。”

    师父继续勾搭道:“万一和尚医术平庸,人没医好反而死掉了……有些事儿就没机会再解释了你说是不是啊,和尚?”

    果维白了他一眼,虽说可气,但这话明显触动了沈浔,他犹豫着看向师父,突然站了起来。

    师父道:“易容再去。”

    白猫蹦下来化了人形,带着沈浔往屋里走去:“脸面的事儿就交给我吧。”

    果维和师父相视而笑,在屋外坐了下来。

    弦儿用拇指在沈浔脸上丈量几下,取了包在一边忙碌着,她将什么东西覆盖在他脸上,又轻薄又凉爽:“虽然一般人没我这手艺,但我也要先说好,你不可以做太大的表情,正常洗脸是可以的,但是每三天我要重新给你贴一次。”

    沈浔应了一声,弦儿勾起他的下巴,俯身靠近他的脸细细观察,沈浔满眼都是她眸子里的星光,舍不得移开眼睛。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弦儿拍拍手把他拽出来:“来来来,看看怎么样。”

    果维“噗嗤”一声笑出来,弦儿依着居士宋玉泽的样子给沈浔易了容,本来干净的一张脸,偏偏在左脸颊贴了一个大瘊子,瘊子上还支棱着一根黑毛,果维道:“好了弦儿,放过他吧。”

    弦儿惋惜道:“心软莫过小师父。”

    果维伸手把那瘊子抠下来:“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徒儿,名字就叫小五吧。既然苏氏都听过你的声音,你就装成哑巴。”

    沈浔看着水缸里的倒影,伸手摸了摸,不能不说无论触感还是视觉都是一等一的精妙,他扯了扯嘴角,除了喜怒不太明显,都和真人无二。

    他点点头都记在心里,师父在后面嘱咐道:“记住,你在世人眼里是个已死之人,不许惹是生非……平安回来。”

    沈浔望着他的眼,那双暗色的眸子里空空的似乎带着莫须有的忧愁:“我知道了。”

    前殿已经来过无数遍了,这寺的香火并不旺盛,甚至除了初一十五很少能看见什么善男信女。整个寺庙如同遗忘在世间的宝匣,躲藏在云深寂邈处。若要他来形容这深林清寺——“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迈出高坎他深深回望了一眼,原来这寺名叫“永福”。

    果维停下来道:“切记,禁言。”

    走约两里,沈浔依稀觉出了不妥,不仅空气中偶尔飘来酒香,还多了许多呼喝之声。他正想着,前方就出现了几个穿着深红色衣袍的人,人人表情严峻。越往前走这红衣反而越来越多,巡山队的队首向果维行了一礼,果维合十还礼,那人道:“果维师父难得出门去。”

    原来自己一直在飞来峰上。沈浔诧异地偷眼去看,这山道并不宽阔,一眼望去全是参天的树木,不仅品种繁多还都郁郁葱葱的,掩藏在树后的山壁上有许多佛祖的雕像,隐约还能听到有溪涧从下方流过。

    果维同那人寒暄两句就要走,身后却传来人声:“玉泽你去哪?”

    沈浔心中一凉,他知道自己的脸是宋玉泽的样子,定了定心,用一副哀怨的表情看向来人,又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摇了摇头。

    果维替他道:“宋居士今日一早失了声,贫僧要出远门怕耽误了他的病情,所以临时决定带他一起出诊。”

    那人摸向沈浔的脸,道:“是昨日夜凉,让你着了露水吗?”

    弦儿眼疾手快地打掉他的手道:“不要碰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你也不怕传染。”

    那人失落地收了手,道:“那好吧,玉泽兄早些回来。”

    沈浔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尴尬地笑笑,果维道:“告辞。”

    走出两里,沈浔才敢开口道:“你是不是成心害我。”

    弦儿道:“我怎么知道这宋玉泽喜好南风,况且这人真是胆大,还在寺庙里勾勾搭搭。”

    沈浔道:“倒是果维师父,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你这瞎话可是张嘴就来嘛。”

    “……这深山怡人静心,我只是想六根清净而已,谁知仍是要沾了你们二人。”果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