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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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惠惠忽然发现我在边上,立马尴尬的冲我笑,然后小声的对手机说:“我已经问过我一个朋友了,他说他们单方面解除劳动合同,我让他们赔我两项,一个是赔偿金和一个是经济补偿金。我算了一下,一共4万,一毛钱都不能少。你知道的,我等着这笔钱急用!”好像就在她很小声之后,整个机舱也都安静下来了一样。像是在邓惠惠的嘴巴上加了扬声器一样,她即使很努力的压低嗓音在说话,却还是声音洪亮,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飞机上听得懂中文的未必人多了。
她说完,当我听到她说等着这笔钱急用的时候,我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先和她说话了。
“惠惠,你所在的企业是外资吗?”
“当然不是啊,李物,你想怎么可能呢~我这一口烂英语,大学四级都没考过。当然是民营的,私企。怎么了吗?”她一直以为我没听见她的聊天,赶忙放下手机,调整成正常音量和我说话。睫毛一闪一闪。
“据我知道,根据中国《劳动合同法实施条例》用人单位违反合同法规定单方面解除或者终止劳动合同,支付了赔偿金的,不再支付经济补偿。也就是说,你两项都要求的请求是不能实现的,只能适用其一,不能同时适用啊。”
她好像受到了莫名的打击。这表情写着,一下损失了不少钱。
“那,你给我算算,我到手能多少钱呢?”她渴望的眼神投向我。
“你的月薪和工作年限多久了?”
“在这家公司。。。工作年限5个多月”她说完,接着压低了一些嗓音怕被人听见似的说:“我月薪7千,但是还有一些奖金,不太多,加起来一万不到吧。”
“经济补偿金计算按劳动者在本单位工作的年限,每满一年支付一个月工资的标准向劳动者支付;六个月以上不满一年的,按一年计算。不满六个月的话,支付你半个月工资。也就是说,你拿到手的经济补偿是5千。”我说
“啊,可是我一个朋友说她帮我问律师的,是可以要那么多的啊。”她故作镇定,那只戴满了宝格丽,卡地亚手环的手腕,抬起来,按按太阳穴,好像我说什么都能让她接下来精神崩溃。
“不过。。。”
“不过什么?”她紧张极了,她面前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住了。
“不过如果用人单位违反规定解除或者终止劳动合同的,应当依照劳动合同法第四十七条规定的经济补偿标准的两倍向劳动者支付赔偿金,也就是说,你可以拿到1万块。”我说。
“真的吗?”我忽然觉得,她那双大眼睛都快被失望注满了。想起她背的最新款dior包包,有点讽刺。
“飞机上有收费的wi-fi,你可以自己google一下的”我说
“可是,我那个朋友真的,真的说帮我问过律师,告诉我。。。”她显得失望透顶,同时又更显得气急败坏,看来她真的很急着这笔赔偿金用的样子。
“怀疑一切,自己去考证比较好,否则浪费了时间不说,浪费了你自己的感情不是更让人烦躁?”我一本正经的强调,样子一定很讨厌。
“李物,你后来学法律了?好专业啊。”她问我。
“也不是,我老板是个律师,另外,这算是职场里面的常识吧。”
空姐走到我身边来,微微弯下腰对我说:“请问您是李物李小姐吗?”
“是我,怎么了?”我有些奇怪。
this is a non-□□oking flight, please do not □□oke on board. the (chief) purser with all your crew members will sincerely at your service. we hope you enjoy the flight. thank you。广播又在播报,飞机还需要等待几分钟就可以起飞,请大家做好准备。
空姐和我说话的时候,机舱很安静,好像我周围的人都听得到:“李小姐,您的机票刚被升舱了,现在请您带上您的随身行李,和我一同去商务舱。”我当下第一反应就是回头看看颜值,那家伙的座位空着,我料想就是他把我们两的机票做了升舱。我注意到身边的惠惠好奇又倾羡的眼神。我和她挥手打了个招呼,并没多说什么话,兀自收拾了一下随身行李。
没办法。既然都已经有商务舱可以享用,我当即从命。我和空姐说,我自己拿随身行李。于是空姐带路,把我带去了商务舱。果然,那家伙翘着二郎腿已经一副得势的模样朝我微笑。
“都不谢谢我?”他得意的不得了,扬起眉毛,笑容里有份坦荡荡的温柔。我微笑着:“你要做慈善,我有什么办法?只得成人之善!”
“你知道的啊,我可是一个穷学生,这可是我的老婆本好不好?刚刚看你被毛手毛脚的乘客无意砸到,我就问空姐有没有空位升舱,看来还是很走运,商务舱这么多空的位置。”他一脸认真,我都快信了。
“你的老婆本就是两张头等舱机票钱?而且你还自己占用了一半?”我反问
“对啊,本来不想动这笔巨款的,不是怕你这雍容尊贵的躯体,在后面在被什么毛手毛脚的人一砸,再砸伤了。我怎么办?”
“什么叫你怎么办?你,真是~”我真是无奈跟他耍嘴皮子。
“不过提前花掉这个钱也好,让我彻底贫穷吧!”他说。
“是啊,贫穷帮你躲过一次又一次的投资失败,多好!”
飞机慢慢滑行,在跑道上,后面座位有两个人在聊天,两个德国人在讨论,如何在美国找正宗中餐厅的方法。
“留意收银台后是不是有小孩子在写功课,有的话就是正宗的中餐厅了。”我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于是惹得颜值他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就喜欢你这么可爱,幽默,风趣,俏皮,坦白,天真!”他一脸迷弟的说,我好像觉得他形容的人根本不是我。
空姐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带,飞机即将起飞。飞机引擎发出越来越大的声响,我其实很烦坐飞机,一来是烦长时间的久坐无法动弹,二来是恐高,总觉得年过三十以后更加惜命,任何有些风险的交通工具都不想尝试,要不是因为公司需要,真不想上几万英尺的高空。我知道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但是关上门以后那种在幽闭的空间里生命不由自己掌控的感觉很害怕,以前我还好些,似乎三十岁时候,一次比一次害怕坐飞机。
飞机在爬升,开始远离地面,速度将我推向椅背,而窗边的城市灯光,雪覆盖的纽约机场,都被抛开了。我刚在飞机的震动中心怀不安,忽然我的右手被牢牢的抓住了。我睁开眼,侧头望着颜值,他却惊恐的死死的抓住我的手,那只手似乎微微流汗,毫无要松开的迹象。我感觉到他的异样,随着飞机穿过云层,他仿佛身体里的所有力气都被抽干,唯独这只手充满力量。
“颜值?”我没有挣脱他的手,因为我看见,他那种彻底崩溃的样子,虚弱的扶着椅子扶手,另只手用力的狠狠的抓住我的手,那力道紧的我的手都快断了。空气好像凝固住了,而他终于转过头来。
“今天是我母亲的生日,我难过是因为我很想她。”他解释道
“这趟回去不就可以见到了?”我对他说,如果他不继续说下去,我都快认定他是妈宝男了。
“见不到了。”他说这,我怀疑的瞅着他。认识他这几天,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表情,好几次想问他,到底有没有说正经话的时候?“她在天堂。所以,我回去,也见不到。可是她在我心里面。她去世快十年了,嗯,现在我已经不会那么揪心的痛了。也这么过来了。只是,这会儿觉得想她了。愿她安好。”飞机穿过气流,机舱也恢复平稳。“不过,你应该感到幸运。”他对我说。
“为什么?”
“因为你收到了上天给你的礼物,你看到了一个男生珍贵的眼泪。”他耸耸肩,然后目光定在我的身上,我说:“你的脸皮是你身体上最神奇的一部分,可大可小,可厚可薄,甚至可有可无。 ”
“话说回来,李总,我妈她要是还活着,我娶了你,她一定跟你没有婆媳矛盾,她一定处处让着你。”
本能反应是“谁要嫁进你家”,可是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应,我极度不擅长的就是表露我的同情,或者说是共情。
“今天你母亲的生日,难道你希望她在天堂看你流泪吗?空姐!”我点屏幕上的呼叫服务,叫来空姐。“请给我们来两杯红酒。”
空姐没多久给我们送来了两杯红酒。我语气很柔和的说:“来吧,祝你妈妈生日快乐!你知道吗,人去世了以后是有亡灵的,只要人间还有人记住她,那么她的亡灵就一直在,她感受的到你!不过,这么多天下来,我一点不了解你,说说你自己吧!”我借着酒意微醺,开始问他,想了解他。
“我不想谈我自己。”他闷闷的说。我问道:“为什么?”
“实在没什么可谈的。”他见我有些不乐,鼓起勇气来,还是决定对我说些什么:“我很简单,最开始,就是一个幸福的家庭。我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我是最小的儿子。”他说着,嘎然而止,让我惊了一下,赶紧追问:“怎么了?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一场车祸,我妈走了,我姐瘫痪了。凶手是谁你知道吗?”他重重的吸气,然后闭上眼睛,我决定他的身体都在微微颤钭一般。“是谁?”我问。他的宽厚的肩膀,他抓住红酒杯的手,还有他的嘴唇,都在微微的颤抖着,最后极痛苦的哽了哽:“是我爸。我的亲生爸爸啊!你敢信吗?竟然是他!是他酒驾害死了我妈,把我姐姐害成这样!”
“我的天!”我心里一震,无法平静的望着他,他的嘴角闭成一条线。他接着说:“那年我没参加高考,参加完葬礼之后,和姐姐做了告别,我就搬去了我舅舅家。舅妈当时在国内,那一整年,我没日没夜的刷题,上补习课,去各种留学中介推荐的补习班,准备各种出国考试,我非常拼,拼了1整年,终于,如愿以偿进了宾大。”
“所以你选精神医学专业,是为了你母亲的遗愿?”我想起两周前,秦向东向我介绍颜值时候的原话。虽然秦向东说了很多虚假的词句,比如什么此人热衷于市场营销学,就想跟着我学习品牌推广,就看好国内母婴市场前景之类的话,一一证明秦向东当时是小偷荡秋千——贼能忽悠 !我于是继续听他说。
“其实不是妈妈的遗愿,是我妈在世前,婚姻不幸福,也不肯离婚。那个年代的女人太过保守和封建,而我们家更是如此。我的大哥就特别怕我父亲!不仅是父权的那种敬畏,甚至是害怕,恐惧!我爸从小就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我大哥,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反抗的那个儿子,我很同情我大哥,但是我却和他感情非常好。我妈就过着丧偶似的婚姻生活。而我在离开那个家以前,就是一个骨子里叛逆的坏小子。尽管我成绩一直不错。”他谈起摇头。
“我妈她很疼我,但是她总闷闷不乐,阴郁着脸。我上中学到时候,我就立志,做一个心理咨询师,以后给我妈做咨询。再后来,我就来投奔我这个只专心做学问的穷教授舅舅了!对了,李总,你知道吗,这几天和你接触下来,你可真像我姐!我也很爱我姐,我姐和你一样年纪,时而理性的要命,时而又感性浪漫,脾气里有辣味,闻都闻得出来!”
“那你可真是好鼻子!”忽然,我又回复了关切:“那你姐姐现在在哪呢?”
“我姐在上海。自从她瘫痪之后,她不让任何人去看她,只有一个贴身的保姆一直照顾她,她只愿意和我说话,所以,我们每隔两天就用语音聊天。我给她做心理治疗。没想到当年想做心理医生是让我妈开心点,现在作用却是希望我姐能活下去。”
“god bless you!”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莫名难过。这种难过是一种对生命的无力,人们在成为生物链顶端的高级动物的过程里,不断的要控制尽可能多的一切,然而在命运面前,我们依旧什么都无法控制。生老病死,旦夕祸福,不会因为你坐在头等舱或者住在豪华别墅里就可以豁免。我不禁感慨。
“你恨你爸。有多恨?”我问。带着灵魂深处的共情,带着那种深深切切的同病相怜的心情。
“比你恨你爸,多一点。”他说。我两不约而同的相视苦笑,举起酒杯,喝完了手里的红酒。我的心情复杂而忧伤。人的心理真是世界上最难琢磨的事情。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而这些爱恨的组成,又是让人完全不设防。
“最好的报复,就是忽视。”我说,叹了口气。
“可是,我们都做不到。做不到像把某人拉入黑名单,也许一个世纪都想不起来那样。”我看着他,他很憔悴,但是比他的憔悴更严重的是,我在他的表情里看出了绝望。
“我不了解你眼中的你父亲,但是,他救过我。”他接着说:“我妈去世后,我姐也被接去治疗,我哥是个工作狂,我不和我父亲说话。那时候的我,几乎崩溃了。我绝食,我撞墙,我割腕,都失败了。有一天,我终于计划好了怎么死,为了让人降低防范,提前几天恢复正常,借口去补习,走到一个路口,我准备自杀。我想撞死自己。就在我想死的那瞬间。。。”他说着,我实在迫不及待!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情景了!
我赶紧接了他的话:“所以你自杀,是我父亲救了你?拦住了你?”
“不是。李总,在这点上,传媒学高材生还是缺乏一点想象力!”他抿着嘴,缓慢的,平静的刚准备继续说下去,此时,空姐又走来问我们要不要加点红酒,在最着急的时候打断我,我无奈点点头,任由热情的空姐为我们续杯。
当我们杯中又一次装满红酒,斜对面的前排座位,一位大约40岁左右年纪的男乘客用中文大声的喊住空姐,从他的包里取出套着免税店袋子的伏特加酒,非常礼貌的请空姐为他加些冰块。嗓音很好听。看来飞行途中失眠的人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