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烟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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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嘉到底没能带着阿阮去见一见他的母亲。

    阿阮病了。

    大概是从解毒之后,她的身体就明显虚弱了起来,但当时连玉无忧也说只是伤了根本,以后好好养着就是了,并没有看出有其他致命的病痛。

    谁知如今竟病成这样,明明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状态很是糟糕,大夫却都说诊不出问题。

    秦嘉隐约觉得这或许不是病。

    她自游湖后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脸上的血色像是被吸尽了,只余下一片带着寒意的惨白。她原本像猫一样又大又亮的眼睛在瘦下来后显得更大了,眼神里又像燃烧着什么似的,看久了便有种奇特的妖异感。

    她现在的情绪也渐渐地失控了,他能感受到她想要拼命控制,却还是能在她不小心露出的一点惊惶不安、歇斯底里中感受到那种令人心惊的绝望。

    像一只在烈焰中痛苦嘶鸣的笼中之雀。

    秦嘉心疼坏了,又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便匆匆参加了母亲的寿宴,而后准备赶紧带她去找玉神医。

    他离开时两个人闹了矛盾,阿阮不许他离开,不论他怎么解释,她就是不肯放他走。这样隆重的场合,他不到场丢的可是整个秦家的脸面,于是只能派人守着她,自己飞快地赶过去了。

    他赶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阿阮半躺在床上,被周围昏黄的烛光和淡色的床帏一衬,像是一团快要化开的白玉。

    她的脸上没有了离开时印在秦嘉脑海里的那一点偏执和悲凉,看起来很是平静,看到他走过来了,还自然地伸出手,轻声说了句:“抱。”

    秦嘉把她抱起来,她便凑过来亲他,像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唇上,像甜味儿的雪融化在了他的嘴里。

    他的视线开始控制不住地模糊时,就知道她下了药,但始终记着他还抱着她,便牢牢地把她护在怀里,向后倒了下去。

    他再次醒来时手脚都被捆住了,仰躺在床上,阿阮就趴在他身边撑着头盯着他看,看到他醒了,摸了摸他的脸:“醒了?”

    他看着她不说话。

    阿阮也不说话,她轻轻地拿着手背碰过他的额头,他的鼻梁,他的嘴唇,然后凑了过来,半趴在他身上,盯着他的眼睛。

    她的神色看似平静,却又在眼底露出了一点不加掩饰的冷漠和疯狂。

    她看着秦嘉平静的眼神,突然慢慢地笑了起来,好似一支正在盛开的妖艳的花:“秦嘉,我快要死了。”

    秦嘉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她笑得更开心了,继续蛊惑似的说道:“我就要死了,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她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把匕首,缓缓地将它贴在秦嘉的脖子旁边,然后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尝试似的比划了起来。

    秦嘉好像没看到她的动作似的,声音干哑地问道:“你还有多久?”

    她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像是突然觉得趴累了,顺手把匕首插在了枕头下,然后侧着身子躺在了秦嘉身边,紧紧地贴着他,头还窝在他的颈边。

    她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倦怠:“还有一个多月吧,可是我不想撑了,越往后蛊虫就越不受控制,最后我会变成一个只知道杀人的怪物。”

    秦嘉侧过头来看她,看她小小一团缩在自己身边,像个惹人怜爱的小姑娘,但她的脸上分明有着小姑娘没有的刻骨冷意、无边寒凉。

    她也看着他转了过来,眉眼一如初见时的好看,看她的眼神里有着她从未见过的苦意和忧伤,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她突然问他:“你其实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你还帮我遮掩了留下的痕迹。”她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个笑:“江湖上‘侠’字当头的秦嘉,也会做这样包庇人的事么?”

    秦嘉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他知道真相时的那一刻,确实有过犹豫,但继续查下去,也有了维护她的理由。

    她杀的那些人,手上全都沾了人命,且多是大奸大恶之辈,也不知怎么都被她抓到了。

    她固然残忍,却没有碰过无辜之人。

    秦嘉这一生中的唯一一次私心,也同时成全了想要护着她的一句承诺。

    她收了笑,突然了凑上来:“你觉得我残忍吗?”不等他回答,她又接着说道:“你知道我跟在你身边的时候,有多想见血吗?可我都忍住了。”

    看秦嘉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沉默着不说话,她转过了身子,神游似的盯着帐顶,发了一会儿呆,慢慢地开口道:“我师父那个老女人从小教我们的是蛊,毒是她在中了寒毒后才开始研究的。她平生最爱的只有两个东西,一是钱,二是她自己的命。她专门为那些达官贵人养蛊,那些贵人看起来漂亮又高傲,私底下多得是见不得人的癖好,她也什么都不挑,什么都替别人养。我们师姐妹都是她精心挑选的纯阴之体,最是适合种蛊,但凡能够解开的,她就往我们身上试,但凡解不开的,就往药人身上试。”

    “有一回她为一个权势很大的将军养蛊,那蛊没有解药,中了蛊的人到了最后会变成一只知道杀人的怪物。因为这只蛊血气太重,没办法在药人身上试,便要在我们姐妹里牺牲一个人。”

    说到这里,她眼里泛起了冷意:“本来选的是我姐姐,因为她在蛊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可她不愿意,处心积虑地勾引了一个贵人,做他的小妾去了,那个老女人便把我推了出去。”

    她停了一下,转过头看着秦嘉,笑了一下:“我们是双生子,如今都该二十有一了,还要当我是个小孩子吗?”

    不等秦嘉回答,她就敛了笑,转过了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体停留在了十六岁,兴许是种的蛊太多了吧。我从前跟你说的那些身世,倒也不是编的,大部分都是真的,不过那个老女人后来是被我夺了门主的位子,也将蛊门改成水月教了……至于我那个姐姐……她学蛊不行,心眼儿倒是挺多的,就给她种了蛊,让她当了明面上的教主……”

    “她根本没什么武学天赋,可教里没武功高的人护着也不行,只能用别的法子,也是直接种了蛊。我要杀人,要见血,她要用血练功,于是教里就有了猎场和血池……那蛊跟了我九年,最开始杀不了人,又忍不了,只能割自己。它解不了,只能压制,可我实在倦了,不想跟它耗,就种了另外一种蛊,直接用剩下的寿命压住了,所以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如果不是解寒毒的时候太过伤身,也不会提前爆发了……”

    她像是讲累了,又像是被这回忆惊扰了心绪,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的开口:“我知道活不了多久,便不想在水月教呆着了。我从小身上就有蛊,见不了太阳,这一辈子就像只臭水沟里的老鼠一样,跟着一群恶心的虫子混在一起。我离开也很容易,从推翻那个老女人开始,我就拿殷三娘当挡箭牌了,水月教里也是,我设了一个局,正巧你赶上了,就跟着你离开了……我离开的时候没要记忆,只当自己重新活了一次,只记得给自己设计的一些来历……后来见玉无忧踩死的那只蛊,有时候就能记起一些片段,再到解毒的时候,便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说着转过头,一边撑起身子抽出匕首坐到他身上,一边感叹道:“我倒是从未想过没有记忆的我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我其实最是怕冷,也最是怕疼……”

    她拿匕首的手很稳,一点点插进了秦嘉的胸口,很快便有血流了出来,染红了床褥。

    秦嘉依旧是安静的,自她陷入回忆起,他便再没有开过口。

    他此刻的眼神甚至是一种包容的温柔。

    她的手渐渐颤抖了起来,几乎连刀柄都握不住。

    她往下压的力度越来越小,眼看那血越流越多,终于忍不住喘着气扔开了刀。

    她咬着牙看他,眼里染上了一点水意。

    秦嘉一直在看她,此刻见她下不了手,便轻轻地叹了口气,挣开了不知什么时候弄松的绳子,飞快地给自己点了穴道止住血,然后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还杀么?”

    阿阮的声音还有点抖,脸色却已经冷下来了:“你的内力什么时候恢复的?”

    秦嘉顿了一下,还是解释道:“我在玉无忧那里拿了清毒散,一般的药对我起不了一会儿作用。”

    阿阮冷笑道:“这是防着我了?!”

    秦嘉碰了碰她的脸,认真道:“我只是最近放心不下你,怕你出事。”

    阿阮盯了他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笑了起来:“你说过的,要为我做一件事。”

    秦嘉专注地看着她:“是。”

    她的眉眼露出了一点隐秘的快乐,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我要你……亲手杀了我。”

    秦嘉的脸色沉了下来,沉默着不说话。

    看他这样,她笑得更开心了,扬起的眼尾都飞出了一点许久未见的明艳:“为民除害么……哪里是违背道义,简直是道义所指……这就是一个大魔头对你的要求,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她欣赏了一会儿秦嘉越来越沉的脸色,凑过来贴在他耳边,像是情人间的呢喃:“我既然杀不了你,就只能让你杀了我。你这一辈子,总归是要记着我的……”她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听不太清了:“即使记不住,我也一定要死在你怀里……”

    秦嘉又变成了一个人。

    不久后母亲病重,大夫说是没几日了,他赶回去看她,就看到她一边止不住地咳,一边断断续续地问他:“你、你上次……说要带给我看的……那个姑娘呢?今日怎么……没同你一起来?是病还没好么?”

    秦嘉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她身子弱,见不得太阳,又怕风,我过几日再带她过来……您先把病养好……”

    只是他知道,他的小姑娘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