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筝揣着忐忑的心情被毛毛拉进了换衣间。

    因是临时接受苏姐姐的委托，常筝一早上并没有来得及带泳衣，只好进场后在泳衣摊上现买，并且，因为苏羽斌在旁边，所以她在万分尴尬之下只草草地选了一件。

    深圳的水上乐园她其实也来过，不过只有一次，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和寝室室友一起去的。家里的泳衣也是在那个时候买的，后来倒是再也没穿过。

    比起刚上大学的时候，常筝现在的身材显然是苗条婀娜了许多。她看着身上与泳衣完美贴合的线条，却仍旧难以放心。

    松松地绑了个发髻，常筝带着毛毛撩开了换衣间的帘子。

    换衣间门口站着两个年轻女孩子在热烈讨论:

    “哎，哎，你看那边……”

    “哪里啊？”

    “就是那儿……你看见那个小哥哥没有？穿黑色泳裤的那个。”

    “哪儿啊……哇!好帅的小哥哥!”

    常筝闻声看过去，只一眼就红了脸。

    黝黑的肤色，精壮的体格，昂首阔步的姿态，无一不显露出威严刚毅的气质。曾经被唐慎思戏称为“小白脸”的男孩，如今，俨然是一个魅力四射的男人。

    忽而，他目光流转落到她身上。

    两人相视，两人脸红。

    他有点腼腆地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恍如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

    “挺好。”他说，眼神却飘向旁边。

    常筝不自在地摸了摸胳膊。

    毛毛稚嫩的童音响起:“我想玩那个!”

    ……

    苏羽斌和毛毛从蜿蜒的滑梯中顺流而下，一直到滑梯底部进入水中，激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毛毛身上穿着救生衣，兴奋地对着水面又踢又打。

    苏羽斌一手将她捞起来，“熊孩子胆子还挺大!”

    毛毛抓着他的胳膊撒娇，“还要还要!”

    常筝站在水里，拿着苏羽斌的手机给两人拍照，苏羽斌被毛毛强拉着回到滑梯入口，经过她身边时回头看了一眼，嘱咐道:“小心点，别滑倒了。”

    常筝怔了怔，“啊，好。”

    毛毛人小但体力旺盛，单一个水上滑梯项目来来回回就折腾了好几次。苏羽斌第二次滑下来后，坚持与常筝换班，于是接下来的三次都是由常筝陪毛毛进行的，苏羽斌负责给她们拍照。

    两人还在排队，苏羽斌拿手机查看刚刚她拍的照片。

    常筝是打算多照几张照片好让苏羽斌回去后向苏姐姐交差的，于是除了毛毛和苏羽斌的照片，还有几张毛毛的特写照。

    苏羽斌一一翻阅着，略带选择地删掉不清晰的照片。指尖一下下划过屏幕，不知划到了第几下，突然出现一张他的照片来。

    一张只有他的特写照。

    照片很是模糊，可以看出并非是有意拍下来的。他想起先前“交接工作”时她的慌乱，以及被毛毛拽走时她一步三回头的小动作，心下便了解了几分。

    他确定自己是喜悦的，甚至是，欣喜若狂。他知道，从看见她那一刻起，到后来她同他们一起，再到现在，他的心就像鼓点一直在敲。

    可他……

    无意识地再一次划过屏幕，画面立刻恢复了拍摄模式。他看见屏幕中的她正向他走来，带着那种令他心动的笑容，像一个天使飞向被她守护着的孩子。

    依然是无意识地，他按下了快门。

    “我们去别的地方吧。”常筝拉着毛毛的小手，向他道。

    “好……滑梯玩够了？”苏羽斌有一搭没一搭地拉扯着话题，手上却在快速操作，将刚刚偷拍常筝的照片妥善收藏后再从手机中删除。

    “毛毛说想去别的地方玩。对不对啊，毛毛？”常筝哄道。

    毛毛积极响应，“我要玩那个！”小肉爪一指，确定了接下来的目的地。

    苏羽斌放下手机，“那好像是个亲子项目啊，叫什么‘小喇叭’的吗，是不是？”

    一听“亲子”两个字，常筝的脸就红了一半，“啊……那就……”

    苏羽斌浑不在意，一把将毛毛举至头顶放在他肩上，“那我们三个就一起吧！”说罢，趟着水朝下一个项目奔去。

    毛毛骑在苏羽斌的头顶“咯咯”笑个不停，常筝只好追着两人的步伐一齐赶过去。

    从滑道中一滑而下，毛毛依然兴奋地“哇哇”大叫，苏羽斌原也在笑，但看着对面常筝的笑脸，他的笑容却渐渐收敛，最后只剩唇边一抹淡淡微笑。

    三个人轰然入水，常筝和毛毛意犹未尽地坐在转盘里泼水嬉戏，苏羽斌含笑看着两人玩闹，眼神却复杂。

    “我们快点去下一个地方吧。”他淡淡地，“不然怕时间不够啊。”

    毛毛兴致盎然，很快爬起来寻找新目标。常筝则有些精疲力尽了，用力撑住身子仍险些滑倒。

    苏羽斌看着她吃力的动作，犹豫了一秒，递出一只手。

    常筝看着他的手掌，时间好似一下子倒带退回到高二的那个冬天，所有人都踩着冰刀在冰面上。她东倒西歪，一次次摔下，一次次爬起。又一次四仰八叉地摔倒后，她有点破罐破摔，身上的疼痛似乎也有意给她偷懒的理由。面前骤然出现一只大手，她仰头冲他一笑，随即拉住那只手。虽然隔着厚厚的棉手套，可她仍是脸红心跳。他扶着她慢慢地滑了一段路，虽然只是很小的一段，于那时的她而言，却似地老天荒。

    回忆到此为止。常筝伸出手，轻轻搭在苏羽斌的掌心上，睫毛微颤，“谢谢你。”

    儿童戏水园只允许一位成年人带孩子进入，常筝便作为监护人陪着毛毛一同下水，苏羽斌站在池外远远地看着他们。

    毛毛和其他孩子们肆意玩闹，常筝陪在她身边悉心照料。毛毛渴了，她拿着饮料要随时喂；毛毛想吃薯片，她也要回到水池边找苏羽斌拿薯片。

    苏羽斌说:“谢谢你今天过来啊，没想到你这么会照顾小孩。”

    常筝在食品袋里挑挑拣拣，闻言抬头瞥他一眼，“是吗？其实我从前只是喜欢小孩子，但完全应付不来的。后来开了咖啡店，慢慢也就学会和小孩子相处了。”

    “咖啡店开起来应该挺不容易的吧？”他突然就问了这么一句。

    常筝没有多想，“刚开始的时候是，什么房租啊，装修啊，进货啊，都是问题。但是现在好了啊。”

    常筝回到毛毛身边，小家伙拿着薯片吃了两口后便大方地分给其他小朋友了。这一幕看得常筝啼笑皆非，她回头找到苏羽斌，两人会心一笑。

    苏羽斌觉得心房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击中，随即状似无意地撇开视线不再看她。

    毛毛在儿童戏水池里扑腾了一个小时才好不容易被常筝哄出来。

    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准备往回走，于是到路边的换衣间换回了衣服。常筝怕毛毛感冒，蹲下身子拿着大毛巾给她擦头发。毛毛抱住常筝的腿用小脸蛋蹭她的膝盖，常筝被她逗得笑声连连。

    苏羽斌看着这一幕，眉头轻蹙。

    常筝一抬头就瞧见他这副纠结的模样，不禁担忧起来，“怎么了？不舒服吗？你的脸色不是很好。”

    苏羽斌不冷不热地，“没事。走吧。”

    常筝看他脸色蜡黄，忧心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伸手便去摸了他额头。

    苏羽斌身形一动，倒底没有躲避她的触碰。

    常筝忧色更甚，“你发烧了啊！”

    苏羽斌想了想前因后果，“昨天晚上好像是有点着凉。”

    常筝:“你怎么不早说啊。”急急拉住他手臂，“走，去医院。”

    苏羽斌一路瞧着那只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一路想挣脱，却还是乖乖任常筝拉着走。

    常筝一手牵着大的，一手牵着小的，匆匆打了辆出租，先把小的塞进后座，略作思考后，将大的也推进后座，自己坐了副驾驶。

    苏羽斌的声音有点虚弱，“我回家吃点药就行，不麻烦你了。”

    常筝沉默，“那也好。”顿了顿，“那个，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食品袋里有个玩具是给你的，你回家可以找找看。”

    苏羽斌:“……给我的？”

    常筝说:“是一个奥特曼，毛毛抓娃娃的时候抓到的。我记得你从前好像是喜欢奥特曼的，现在还喜欢吗？”

    苏羽斌眼神闪了闪，说话却仍是淡漠口吻:“也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现在都奔四了，哪儿还用得着玩具啊？就算是奥特曼，要是我拿回去了，估计也就是放在那里落墙皮。”说完，眼睛却盯着副驾驶的座位。

    常筝笑道:“你和我一样大吧？三十二岁，你就说是‘奔四’了，你让我情何以堪啊！”又道:“毛毛好不容易夹上来的，你就当领个情嘛！而且，用不用得着的，反正它也不妨碍你什么，重要的还是你喜欢啊，你是喜欢的吧？”

    喜欢的吧？

    苏羽斌神情一动，透过后视镜看到常筝的脸庞，他张口:“我……”

    手机铃声响起，常筝打断他:“对不起啊，我先接个电话。喂——”

    苏羽斌疲惫地椅在后座靠背上。

    说实在的，他也不清楚自己倒底想要做什么。

    他明明已经决定不再招惹她，却仍在她转身离开时追她而去。

    他一边偷偷留下她的照片，一边克制自己的言语对她保持冷淡。

    他贪恋她指尖和掌心的温度，同时又努力地将她推开。

    苏羽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了？

    他头痛欲裂。

    常筝打完电话，眉眼之间俱是温柔笑意，“是我妈，她让我晚上回家喝鱼汤。”

    “你喜欢喝鱼汤啊？”

    “是啊，”常筝点头，“我最喜欢吃鱼了，也爱喝鱼汤，我妈一做鱼就会叫我回家。”

    “那看来阿姨挺疼你的。”

    “算是吧，”常筝莞尔一笑，“其实我从小在外住宿，和我妈不常见面，一直就是自己这么过来的，所以并不依赖她。”停顿一秒，“但是，我还是很爱她。”

    常筝接着道:“我妈一手把我和我弟弟拉扯大，虽然我们不经常见面，但是我心里能理解她，因为她要赚钱养活我们啊！我上学的时候就想，等将来自己能力够了，在大城市能站稳了，就再买一套房子，把我妈接过来。”想想，有点自豪地，“虽然中间经历比较坎坷啦，但是我做到了啊！”

    苏羽斌凝视着后视镜，良久，沉默地闭上了双眼。

    “对了，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车子在sunshower门口刹住，苏羽斌缓缓睁开眼睛，“我想说，多谢你今天帮忙，改日一定让我姐姐正式向你道谢。”

    “没关系啦，苏姐是我的朋友，我们两个还是同学，能帮到忙我也很高兴啊。”

    常筝看着他礼貌又疏离的笑容，想，这就是全部吗？她和他的全部？

    强行打起精神，展颜一笑:“回去吃点药好好休息，有空再聚！”又和小毛毛摆了摆手，“毛毛再见！”

    出租车早已掉头离开，常筝却仍站在sunshower的门口，过了很久才回到店内。

    出租车上，毛毛扭过小脑袋向苏羽斌:“舅舅，你生病了呀？”

    苏羽斌闭目养神，“嗯。”

    毛毛眨巴着眼睛，“那舅舅你还能不能去相亲呀？”

    苏羽斌:“……你挺厉害呀，还知道相亲呢？”

    毛毛很高兴有人夸她，“舅妈告诉的！”

    苏羽斌:“……我去，我都不知道你舅妈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毛毛:“就是今天和我们玩的漂亮阿姨呀！”有模有样地分析，“舅妈说舅舅相亲就是去见漂亮阿姨，但是舅妈也是漂亮阿姨，所以所以，相亲，就是舅舅见舅妈！”

    苏羽斌:“……”

    许久，他仰头贴在靠背上，叹息似的，“不能再去了。”

    不能再去……见她了。

    她的人生好不容易苦尽甘来。

    他岂能让她再为他受苦？

    他阖上眼，从重逢之日起一直到方才，常筝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若说此前他还处于迷迷蒙蒙的状态，此刻，苏羽斌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爱上她。

    他爱上她的温暖，爱上她的坚强，爱上她说话时眉飞色舞的小动作，爱上她笑起来时春光烂漫的明媚。

    他望她一生都有这样的笑容。

    纵使这笑容不会再对他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