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日那天早上常筝和唐慎思进行了实体放映对话，这是国内最近刚推出的新技术，在北、上、广、深地区率先实施。唐慎思的形体通过光影技术在常筝身边得以重现，仿佛两人正在面对面地交流。唐慎思的一儿一女隔着两人一段距离在给家里的澳洲牧羊犬梳毛。

    常筝看着两个孩子戏耍玩闹，眼中笑意渐浓。

    唐慎思咳了一声，“简清阳二十号也要结婚了，恭喜你即将成为我们之中最后一个单身汪。”

    常筝笑说：“你这个说法好像挺酷嘛！”

    “你单身对我来说倒是没什么啊，反正你自己也挺能够养活得了自己的。但就算我不着急，阿姨呢？阿姨可该着急了吧？”

    “我妈其实也还好……”常筝挣扎道。

    “你既然不想要医生，那我这里是帮不上什么忙了。正好简清阳嫁入豪门了，不如让她给你在豪门里面找找，看能不能找到第二个霸道总裁解决你的终身大事？”

    常筝无语了，“妹儿啊，你看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说话能不能靠点谱？”

    唐慎思认真道：“我觉得挺靠谱啊。”

    常筝：“……唉，妹夫平时都怎么教育你的啊？”

    唐慎思：“我们两个互相教育……话说你不喜欢大夫，又不喜欢商人，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想了想，试探性地，“军人？”

    常筝：“……”

    唐慎思讶异，“你不会是还惦记着苏羽斌吧？”

    这话如果放在二十天前，常筝肯定会潇洒无比地回复她说：“怎么可能！他对我来说已经是历史文物了好不啦！”但在经历了这么些日子后，常筝一开口只是说：“呃……”

    唐慎思的表情精彩，“我说中了？！”

    “不是，那个……”常筝思索半晌，“我打个比方吧，如果你从前喜欢的人消失很久后闯进你的世界，说他也喜欢上你了，那你是什么反应？”

    唐慎思愣了片刻，“你和苏羽斌见面了？”

    “呃……”

    “我的天哪！这消息也太激动人心了吧！他跟你表白了？”

    “呃……”

    “我的天哪！”唐慎思激动得想要尖叫，“那表白之后呢，你怎么说的？”

    常筝想，终于来了一个她不用组织语言就能回答的问题了，“我跑了啊。”

    唐慎思：“！！！”

    常筝看着唐慎思震惊得说不出话的样子，开始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连会都约过了，你们居然还没有在一起？他都提出交往请求了，你们居然还没有在一起？你都已经心动了，你们居然还没有在一起？”

    常筝泪了，“别再强调这个了……”

    “你脑子里面到底在想什么啊？”唐慎思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我想什么呢……等我想一分钟啊……”

    唐慎思：“……”

    “哦，我知道我想什么了。因为前几天我刚把叶靖拒绝了嘛，拒绝他的时候我就想，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不想因为过去喜欢他就和他在一起，我们两个的确不合适。所以紧接着苏羽斌说\'试试\'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都一样，我不能区别对待啊……”

    “你拒绝叶靖，归根到底是因为你已经彻底喜欢不起来这个人了，跟苏羽斌有什么关系？你和苏羽斌相处了这几天，既然能再次心动，就比什么都更能说明问题。”

    “可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还有好多其他的顾虑。”常筝琢磨道，“倒不是我这里，我总感觉他好像也在想着很多事情……他已经有几天都没有来过了。”

    “你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吗？”

    “好像……不知道啊。”

    “\'两个相爱的人之间不应该有隔阂，因为他们的敌人是整个世界。一旦产生隔阂，世界就会立即将他们征服。\'”唐慎思皱眉道。

    “哇，大神，你厉害了。”常筝佩服道。

    “我厉害什么了？这是列夫·托尔斯泰说的，《战争与和平》里的话。”唐慎思说，“杨绛不是说了么，\'你的问题在于书读得不多而想得太多。\'，正好苏羽斌这两天要是不找你的话，你就多看看书，丰富一下自己的精神世界再去谈恋爱。”一脸嫌弃，“这么大年纪了还得让别人操心！”

    常筝：“……”

    关闭对话程序，常筝坐在转椅上绕了一个圈。

    那天回去之后，她给他发消息确认过他的病情，得知他已无大碍后，她方才放心。

    之后的五天他再没来过sunshower，第三天晚上毛毛自己进店打包带走了一个芒果芝士蛋糕，常筝透过玻璃门看见马路对面苏羽斌的身影。

    他在躲她。

    认识到这一点后，常筝没有任何行动。她每天照旧来到sunshower经营她的咖啡馆，照旧清理着书架、花架、蛋糕架，照旧得心应手地哄着小孩子，照旧在闲来无事时刷手机。这天唐慎思让她多看书，她当真便去城市图书馆借来了《战争与和平》准备从头开始阅读。

    或许是有意让自己的注意力处于高度集中的状态，常筝两天只吃了一顿饭，坚持不懈地看完了《战争与和平》的上半部，以致于第三天当她出现在店员面前时，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她苍白着一张脸向他们安慰地笑：“没什么大事，进休息间睡一会儿就好了，大家各就各位。”

    休息间充满栀子花的香味，花香安神，却不能让她安枕。

    床头柜上有一个闹钟，是方便员工定时用的。常筝觉得自己精神上已经十分劳累了，但大脑却仍然清醒，便索性只躺在床上养神，随手拿过闹钟摆弄起来。

    高中那年她过生日，苏羽斌、王泰然和邹灵三个人用午休时间混出校门给她买了礼物。当时苏羽斌送她的就是一个闹钟，他将礼物递出，她接过来抱在怀里，脸上挂着痴痴的笑。

    后来苏羽斌过生日，她买了一对小脚丫图案的情侣钥匙链，自己偷偷藏了一只，另外一只作为礼物送给了他。小脚丫的任意一只都从没在班级里出现过，她不曾带，他也不曾带。后来她的那只小脚丫被弄丢了，怎么找都找不到。如今想来，那竟是一个类似于预示的存在。

    别后十四年，他们其实也并非一点联系都无。逢年过节时的祝福信息尚且存在两人的聊天记录里，只是内容十分单一，她说“快乐”，他说“谢谢”，此外再无其他。

    她的祝福向来是群发的，独他一份是单独措辞。只因高中有一回除夕她群发了祝福后，他向她提出了“能不能以后单独给我发祝福”的请求。从此后，她便一直单独给他发祝福消息，一来便是十四年。

    九号那天母亲节，苏羽斌在店里帮忙分发康乃馨，那时两人的关系还很正常，东拉西扯地就谈起了这件事。苏羽斌很惊讶:“合着我的消息都是单发的啊？”

    常筝看着他夸张的表情，轻轻笑出声，“是啊，因为你之前要求过，所以你的消息我一直是单发的。”

    常筝想，这么多年了，大概在她心里，他始终是与众不同的吧。正因如此，他方能在不过短短几日的相处时间里轻而易举地挑动她沉寂已久的心弦。

    那日在水上乐园门口，他拦她在面前，却一语不发。她看着他的脸，不知如何就感受到了他眼底的顾虑重重。他是痛心的，她想不明白他为何而痛，却实实在在地为他的痛心而痛心。她留了下来，不为别的，只是她隐隐地感觉到，倘若那番离开，日后自己必定后悔。

    然而，她现在便已经后悔了。

    《战争与和平》里，托翁在书里说:“我们喜欢别人不仅仅是因为别人对我们好，更是因为我们对他们好。”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再向他表露出一丝半缕的好意，不该让他们两个纠缠不清，不该放任自己动心动情。

    常筝不明白，明明已经是全副武装的心门，怎么却仍未能抵挡住一个小小的苏羽斌呢？

    一天，两天，三天……五天。

    sunshower已经有五日未曾有过他的气息了呢。

    这是常筝入睡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

    早茶，逛街，午餐，电影，晚餐。

    苏羽斌坐在漆黑的电影院里历数了一下今天的所有任务，很好，只要吃完晚饭就能回家了，大概……再熬三个点？

    从放映厅走出，将4d套装放进回收箱里，陈怡开心道:“本来以为会是个烂片子，没想到这么感人。”

    感人吗？

    苏羽斌想了想，嗯，好像确实挺感人。但这种风格的电影不是他的菜，他还是更喜欢待在家里看韩剧。

    面前的女孩容貌酷肖邹灵，她仰着那样的一张脸同他商量:“听说这附近新开了一家日料，苏先生您觉得怎么样？”

    苏羽斌说:“我们是中国人啊，还是要支持中国料理吧。”

    陈怡有点尴尬，“那，那我们去……”

    苏羽斌:“我们去吃煎饼果子吧。”

    陈怡:“……”

    最后陈怡接了个电话说自己临时有事，苏羽斌自己去吃了煎饼果子。

    回到苏姐姐家，苏母抑住气，压着嗓子教育儿子:“……我知道，你一向自己拿主意惯了，但好歹人家是女孩子，你也多让着点……就算我年纪大了，比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思想，但是也没听说哪个约会去路边摊吃煎饼果子的啊……你要是不喜欢吃外面的东西，把人女孩子带回家里，我给你们做一顿好的，也是可以的……”

    苏羽斌垂头不语，半天，嬉皮笑脸道:“那谁，‘张怡’是吧？她不是家里有事才走的吗，也不一定是因为煎饼果子啊你说是吧！”

    “是陈怡！”苏姐姐端着茶水过来，白了苏羽斌一眼，“跟人小姑娘约会这么多天，结果连人名字都记不住！”

    苏羽斌:“行吧，陈怡就陈怡吧。人可能真有事就走了呗，别什么事都往煎饼果子身上赖啊，煎饼果子多无辜啊是不是。”

    苏姐姐指着他笑骂:“装疯卖傻！”

    苏母担心道:“羽斌啊，你是不是不太会和女孩子相处啊？也怪我，一直催着你好好学习，这样呆头呆脑的，讨不得人家女孩子欢心……这可怎么办呢？”

    苏羽斌刚张口要说什么，苏姐姐坏笑着开口:“大姑您真是想多了，我们羽斌可精着呢，追小姑娘那是一套一套的……”

    苏母双眼一亮，“快和我说说。”

    苏姐姐瞥了苏羽斌一眼，“就我们家最喜欢去的那个咖啡馆啊，那个店主是个三十出头的小姑娘，羽斌刚带毛毛去那儿没几天，就跟人处上了！”

    苏母又惊又喜，“真的？！”

    “妈，你别听这个二货乱说，没有的事。”苏羽斌赶紧澄清。

    “哦，对，是我说错了，没处上，没处上。”苏姐姐说，“也就是羽斌跟人告白后，两个人还一起去水上乐园约会了而已，就前几天的事。”

    苏羽斌拍案而起:“还说！那不都是你……哎，我说，你没事乱做什么媒人啊，你是不是闲得？你闲得胃疼吧！”

    苏姐姐不甘示弱:“你要是不愿意，你就把毛毛和小常扔在那儿啊，没人拦着你啊！我怎么听毛毛说，人家小常原本要走，结果你还蹦到人家面前把小姑娘给留住了呢？”

    苏羽斌:“……”

    苏母不明所以:“小常？”

    苏羽斌沉默，良久，道:“就是常筝，和我高中同班的那个。”

    苏母回忆片刻，神色由茫然到惊讶再到大喜，“原来是那孩子呀，那可就更好了！”转头向苏姐姐，“那个女孩子啊特别的好，高中的时候就很像样，她那个时候就喜欢羽斌吧，我记得她还跟羽斌表过白呢！”

    苏羽斌神情复杂，苏姐姐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那可有意思了。”

    “可不是吗！”苏母又转向苏羽斌，慈祥地，“羽斌你也不早跟我说，既然有了喜欢的姑娘，那还要相亲做什么？常筝那姑娘我从前看着是不错的，想来现在是更好了。你啊这几天没事多带毛毛去转转，去给人家帮帮忙，陈小姐这边我来跟她说……”

    “妈，”苏羽斌站起来，脸色有些冷，“我姐说的您别往心里去，您也就当没有常筝这个人，我们两个什么都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发展。相亲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今天的事是我考虑不到位，一会儿我去跟王怡道个歉，明天相亲继续就好了。”呼出一口气，笑了一下，“我去睡了，你们电视声音放小点，别吵到毛毛了。”

    苏羽斌回了卧室，客厅里姑侄二人面面相觑。

    苏姐姐摇头嗤笑，“又把小姑娘的名字给说错了……就他这样，还相什么亲呢？”

    苏母忧色沉重，“怎么回事啊？羽斌和常筝，他们，他们到底是……”

    苏姐姐眨眨眼，“等我问问，您别着急。”

    苏羽斌靠在卧室门后，一声不响。

    点开了陈怡的微信，简短在对话框里输入了简短的道歉语，又作出了新的约会邀请，一番话说得绅士又客气。

    但他又把整段文字删除了。

    整个人摆成“大”字倒在床上，他什么都不愿再想。

    门锁毫无预兆地开动，凭开门风格苏羽斌就能判断出是谁。

    苏姐姐抬脚碰了碰苏羽斌的小腿，“我们在外面切西瓜，你要不要来一块？”

    苏羽斌没言语，仍然四脚朝天地趴在床上，只腾出一只手大张着朝向苏姐姐。

    苏姐姐鄙视道:“给你懒得！”嘴上这么骂着，却还是将手里鲜嫩多汁的西瓜递给了他。

    苏羽斌利落地爬起来坐在床边啃西瓜，苏姐姐靠在门边上看着他，“喂，我都跟毛毛说好了，以后见着小常就喊舅妈，你这样让我有点下不来台啊。”

    苏羽斌冷笑一声，“你自找的，这可不怪我。”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啊？可别说你根本不喜欢她，你老姐我好歹比你多活了几年，这点苗头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苏羽斌啃着西瓜，没有出声。

    “你为什么不追求她啊？我看小常既然那天和你们一起待在水上乐园了，应该也不是对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啊。”

    “你就别问了。”

    苏姐姐穷追不舍，“你是不是怕她不接受你啊？哎你没问题啊，长得好，学历好，还混了个少校军阶，听大姑的意思，她高中不是还喜欢过你吗，你要是追她，估计手到擒来啊！”

    “你挺有意思啊。”苏羽斌忍不住怼她，“我问你啊，要是你家毛毛看上一个小白脸……”

    “滚，我们毛毛将来嫁的是肌肉猛男。”

    “啊行行，肌肉猛男哈，肌肉猛男。”苏羽斌继续，“那这个肌肉猛男长得帅，挣钱多，带出去还倍儿有面子，但就是有一点，他一年到头根本回不了几趟家，你们家毛毛天天就跟守活寡似的过日子，你愿意？”

    苏姐姐看着他，没吭声。

    苏羽斌也没再说话，只“吭哧吭哧”地啃着西瓜。红瓤都啃尽后剩一层青白色的瓜皮，他把西瓜扔进垃圾桶，四下搜索一圈后，向苏姐姐伸手，“有没有卫生纸？”

    苏姐姐“啪”一下打开他的手背，“去洗手！”然后转身离开了昏暗的卧室。

    苏羽斌在卫生间对着镜子洗手，常筝的身影一遍遍重复显现在眼前。

    她温婉的模样，俏皮的模样，羞涩的模样，尴尬的模样……

    还有，她失望的模样。

    他将水扑在自己脸上。

    不能再想下去了。

    苏姐姐再次出现在门框里面，调笑道:“听你刚才的比喻，看来你觉得你是个肌肉猛男？”

    “不，我是那个小白脸。”

    苏羽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声音从双唇张阖之间发出。

    “我不想让她孤单一个人，所以，我不会和她在一起。”

    “如果我不是我，如果我比现在的我更明智、更英俊、更完美，如果我是自由的，我将会马上跪下来向您求婚。我爱您，发自内心。”

    ——《战争与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