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羽斌照常带着毛毛去sunshower做客，或者说，毛毛带着苏羽斌。

    苏羽斌其实是不想去的，一则，因为职业需要保持体重，当毛毛大快朵颐时，他只能在一旁看着，蛋糕布丁的甜香味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二则，每次他们去，常筝都会和店员们打招呼给一些优惠，有时会免费赠送一杯鲜榨果汁，有时是一份双色冰淇淋球，这令苏羽斌感到不自在。

    常筝大多时候都在忙，极偶尔地才去和苏羽斌攀谈几句，两人会聊曾经高中的趣事以及现在同学们的状况。

    “你记不记得简清阳”

    “简清阳呃……哦，哦!女神嘛!”苏羽斌一拍手，“我记得她坐我后桌，她和陈倩倩，没错吧”

    常筝说:“胖清去年考到了cpa，在俞妹夫的公司里呢，小两口事业爱情两不误，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哦，她快要结婚了，应该就是今年的事。”

    苏羽斌说:“我天，她都嫁得出去，我这儿相亲还没完事呢!弄得我有点尴尬啊！”

    常筝抿嘴笑:“还有大神，就是唐慎思，你还记得吧大神读博后留校任大学讲师了，她在上海那边有一家书店，现在一边给学生讲课一边经营书店呢。”

    苏羽斌点头，“我们两个的父母认识，我妈说她早都结婚生孩子了，我听见这事还想呢，哪位大哥胆子这么大敢娶她，我得去膜拜一下。”

    “许妹夫在上海那边的医院工作，之前电视上不是有个著名主持人做了个脑部手术吗，就是许妹夫给做的。”常筝回忆说。

    苏羽斌说:“哦，那我就能理解了，怪不得能降住唐慎思呢，原来是开瓢的啊。”

    常筝:“……”

    “那你呢？”苏羽斌笑道，“我本来以为你不是坐办公室就是进研究所呢，真的一点也想不到你会开了一家咖啡馆。”

    常筝说:“其实坐办公室还是进研究所都很好，听起来都很酷，哈哈……可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开一家属于我自己的咖啡馆，所以我现在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苏羽斌沉默，片刻，道:“挺好。”过了一会儿，想起来什么似的，“邹灵呢，她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常筝笑着看他，“没太联系过，但邹灵在他们大学特别出名……她现在好像还是单身吧。”

    苏羽斌:“哦，懂了。”然后就再也没说话。

    常筝端详着他的脸庞，线条比从前刚毅了几分，轮廓也硬朗了许多，只是眼神迷离起来，和十八岁的时候如出一辙。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对于常筝来说，如今唯一不能释怀的大概只有她那天夜里的失态。不过还好，这只是她一个人的“不能释怀”，苏羽斌并没有察觉到。

    常筝已经想得很清楚，她愿意和他成为朋友，但不会再期待有什么进一步发展。如果他们能重拾一段友情，常筝想，她一定会保护好它，决不会再让它变质。

    苏羽斌接到电话的时候，毛毛正在一堆海洋球里和其他小朋友玩闹。

    苏羽斌威逼利诱，十八般武艺纷纷上阵，奈何毛毛紧紧抱着滑梯扶手就是不出去，看他的眼神仿佛小白鼠看敌敌畏。

    常筝正在招待供应商，无意中瞥见一大一小两个干瞪眼的场景。安排好了馆内事务，常筝向苏羽斌走过去，“这是怎么了啊？”

    苏羽斌叹气，“我妈让我去一家餐厅跟人姑娘见面，我打算先把毛毛送回我姐家，但这熊孩子赖这儿不走了。”

    常筝想了想，“要是你信得过我的，就先把毛毛放我这儿吧。正好我手头上也没什么事了，我在这陪她玩。你那边事情结束后就过来接她吧，要不你给苏姐打个电话让她来接也行。”

    苏羽斌说:“我肯定信你……但是我怕给你添麻烦啊。”

    常筝笑着，“不会的。”

    苏羽斌沉吟半晌，“那就谢谢你了。”

    走出sunshower，天空是有些阴沉的颜色。

    苏羽斌接到苏母的电话:“羽斌啊，你记不记得上次你舅妈住院的时候碰到的那个小护士你说多巧啊，她也正在找对象呢。你待会儿就去上次那家餐厅，好好跟人家姑娘见个面。那姑娘姓陈，叫陈怡，别怠慢人家了，啊。”

    苏羽斌只说了一个字:“好。”

    从小到大，不论母亲说什么，苏羽斌都只有一个回复，好。

    苏母年轻时的梦想是嫁一个军人，生一个儿子。后来她没能嫁给军人，好在她有了苏羽斌。

    从儿子出生的那一刻起，苏母就决定将儿子培养成军官。

    苏羽斌从小到大维持着严格的体能训练，身高体重都在苏母的掌控之下。他依照母亲的要求去打篮球，尽管他并不喜欢；他依照母亲的要求去学跆拳道和散打，尽管他仍然不喜欢。

    曾经有过的梦想，喜欢过的事物他统统不再梦想、不再喜欢。他知道自己的目标很明确，他放弃或坚持的一切都只为了那一个目标。终于，他达成了那个目标，实现了母亲十八年来的梦想，可他总觉得他这些年来其实两手空空。

    高三有一次小组八卦个人恋爱史，苏羽斌十分自豪地举手：“你斌哥单身十八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粘身。”

    宋舟坏笑，“粘一身花粉！”

    这两句对白形容苏羽斌的恋爱生涯可以说是十分贴切了。

    苏羽斌没有处过对象，因为他不敢。不是因为苏母——事实上，如果有谁喜欢他，苏羽斌会如实地向母亲汇报——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负不起责任。

    喜欢又如何？

    他的人生是定了型的。

    他注定没有自由，没有时间，没有风花雪月，没有相濡以沫。

    他没有资格要求任何人为他停驻。

    他喜欢过很多女孩，也被很多女孩喜欢过。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的喜欢和被喜欢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宁愿保持沉默，让时间将每个故事一页页地揭过去。

    至于苏羽斌喜欢过的女孩，她们无一例外地都有一个特点——叛逆。

    不是抽烟喝酒、夜不归宿的叛逆，而是桀骜不驯、随心所欲的叛逆，那是苏羽斌一直跃跃欲试的冲动。

    邹灵就是这样一个女孩。

    邹灵长得很漂亮，纤瘦娇小的身形，水嫩白皙的皮肤，五官虽不算精致，但自有一种凌厉的美感。自然随性的举止，半真半假的话语，漠视世人的目光……她的一切都吸引着他。

    有一种男生，明明天真烂漫的性格，在心仪的女生面前，却会故意装作成熟内敛。

    很不巧，苏羽斌正好相反。

    苏羽斌在人前从来是游刃有余的姿态，论稳重和成熟都是同龄男生远不能及的。可面对邹灵，他就会变得十分……幼稚。

    他会把王泰然偷偷贴在他背上的小条一一取下来，然后全部贴在邹灵背上，静静等着她找自己算账。

    他会在被邹灵误伤后，自己悄悄地处理好，然后不依不饶地揪着邹灵让她负责。

    他会没完没了地嘲笑邹灵的平板身材引得她粉拳相向，却会在别人对邹灵指指点点时立刻翻脸。

    苏羽斌喜欢邹灵，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高中毕业后林文莹的升学宴他原本没打算去，升学宴油水太大，不符合他作为准军人的健康要求。可一当听说邹灵会去，原本理智的他，竟鬼使神差地一同去了。

    饭桌上的八个人说说笑笑，邹灵说起自己和前男友考上了同一个城市，怨声载道。他听着，半开玩笑半安慰地回应她。最后，邹灵笑着和他说:“斌哥，要不我们两个处处试试”他微不可察地愣了一下，然后说:“你可拉倒吧。”

    半个月后他背上行囊远赴北京。从此，邹灵，还有那座北方小城里的一切的一切，都与他失了联络，他与他们渐行渐远。

    年轻时的每一次暗恋，对苏羽斌来说，都是他整个青春中对生活最大的反抗。那些女孩子的面目早已渐渐模糊，带着他所有的遗憾和不甘，沉溺在时间的海域中。

    此刻的苏羽斌独自坐在餐厅里，茶壶里的柠檬片不知被反复泡了几次，沏出的柠檬茶已经淡得同白开水没有什么两样。玻璃之外人来人往，苏羽斌看见了人群，又像什么都没有看到。

    茫茫人海中，能有几人未曾在他人的目光中迷失了自己

    这个问题的答案，苏羽斌不知道，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开一家属于我自己的咖啡馆，所以我现在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常筝含笑的脸庞倏然浮现在眼前，苏羽斌觉得在这一瞬间，灵魂某处被猛地撞击了一下。

    做自己喜欢的事吗？

    做自己喜欢的事啊。

    苏羽斌心底陡然升起层叠的迷茫。

    餐厅的大门打开又关上，一个女孩向服务生询问一阵后，匆匆忙忙向他走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因为医院里还有个病人临时出了点状况，所以这才……”窘迫地咬了咬嘴唇，随即扯出一丝笑容，“苏羽斌，苏先生是吗？我是陈怡，很高兴认识您。”

    苏羽斌一下子从座位里站起来。

    那张脸，长得很像邹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