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殊色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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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清秋蹙起眉,“痛。”
傅寒京问他:“怎么了。”
锁清秋紧紧地捏住衣襟,他昨夜未睡足,本就气色不好,遑论生来就偏淡的唇色与含着水迹的乌黑瞳仁,更让人显得苍白不已,弱不禁风,几欲以假乱真。锁清秋搭下眼睫,难受地说:“……心疾又复发了。”
靖安帝下意识上前一步,随后又止住动作,他不甘心地看着倚在傅寒京怀里的少年,沉声道:“传太医!”
大公公赶忙遣了人过去,没过多久,太医背着药箱,匆忙赶来养心殿。
锁清秋被宫女扶着坐至床边,无力地伸出一只手,太医提起衣袖替他把脉,沉吟片刻后,说:“回禀陛下、王爷,依脉象来看,锁常庶并无大碍,犯了心疾想必只是一时血气不通,静坐一下即可。”
说完,太医盯着少年手腕上铛铛作响的铃铛与红痕,又向傅寒京叮嘱道:“王爷,据臣所知,此类沉疴顽疾无法治愈,只能依靠服药调养,且病患不可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忌大喜大悲,也不可房事太过频繁激烈。”
锁清秋慢吞吞地偏过头,悄然抵住帷帐,遮住了小半张脸。
“……啧。”
傅寒京一个眼神瞥过去,少年病恹恹地倚在床边,头顶的发冠不知何时掉落下来,乌发堆在肩上,下巴尖尖,他挪开目光,又望了一眼少年露在外面的细腕,再思及方才靖安帝之言,眼中掠过几分明了,意味不明地答道:“有劳张太医提醒。”
靖安帝猛一甩袖,不再逗留,“摆驾琼瑶宫!”
“清秋!清秋!”
待到锁大人得了消息,焦急如焚地赶来时,锁清秋倚在床边,已经睡着了,而傅寒京则静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地把玩着从少年腕上取下来的铃铛。
殿外的宫女给锁大人递了一个眼神,锁大人瞄过去,这才赶忙噤了声,他摸了摸少年的头发,真当锁清秋是心疾复发,疼痛难忍,不禁老泪纵横地说:“清秋,是爹无用,是爹护不住你!”
装睡的少年朝他眨了眨眼睛。
锁大人一怔,登时反应过来,随即偷偷摸摸地回头看了一眼傅寒京,却发现傅寒京正抬眸觑向自己这边,瞳眸深黑,眼神淡漠,他的腿一软,又见锁清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可算记起这淮南王是个瞎子。
“让王爷见笑了。”
“……”
傅寒京没有立即回答,他倒是瞥见了少年的小动作,但只能视而不见,过了许久才淡声道:“区区小事,何须挂齿。”
“岂是小事?”锁大人张口就来,“自打上回陛下要清秋进宫,下官这几日,夜夜都难以入眠,夫人也时时掩面而泣,唯恐清秋入了宫,毕竟他这心里,念着的可都是王爷,况且王爷也知道清秋这病,受不得半点委屈,今日要不是王爷及时赶到,只怕是华佗在世都无用,王爷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锁大人一时上头,颇不知见好就收,又假惺惺地说:“只可惜王爷贵为天潢贵胄,清秋又不是女子,无法嫁入王府,给王爷相夫教子。”
倒是一对亲父子。
傅寒京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怎么不能嫁入王府?”
“淮南王府是由本王做主。”如竹的手指敲击着轮椅,傅寒京似笑非笑地说:“既然清秋心里念着本王,待本王见过太后以后,便让人把他一起带回王府,择日成婚,与本王待在一起,想必对他的身体也大有益处。”
“……”
锁大人目瞪口呆,“这不太好吧?”
“嗯?”傅寒京侧过眸,“清秋心许本王,又一片痴心,便是本王如今记忆混沌、身有残缺,也浑不在意,本王感动之至,更何况把清秋接入王府,他能得偿所愿,本王也不必再背负薄幸之名,有何不可?”
他一顿,又不疾不徐地说:“还是说锁大人所言不实,方才一番话,只不过是在同本王客套罢了。”
锁大人讪笑着说:“当、当然不是。”
傅寒京微微颔首,“那便这般定下。”
“这——”
锁大人直发愁,这都是什么事儿!
所幸傅寒京还要去见太后,没有在这里待太久,他一走,锁大人便如临大敌地问道:“清秋,这可怎么办?”
锁大人一向是个靠不住的,成婚前靠两位高堂,给他在朝廷谋了个一官半职,好赖不赖地混了下去,成婚后有夫人,事事由赵氏来操持,俸禄悉数上交,自己半点心不操,这会儿赵氏不在,锁大人就没了主意。
“进他淮南王府容易,谁知道还出不出得来了?”锁大人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后悔不迭地说:“我这张嘴真是欠得慌。”
“进王府也可以。”锁清秋稍微想了想,笑眯眯地说:“王爷又瞎又瘸,反正占不到什么便宜,而且陛下应当也会收敛一二,我们用不着再提心吊胆了。”
“不行。”锁大人苦着脸说:“你娘肯定不会答应。”
“爹,这篓子可是你捅出来的。”锁清秋瞟他一眼,凉凉地说:“若是不进王府,你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没有。”
锁清秋把黑发拢至耳后,轻轻地说:“那就只能这样了,毕竟——王爷要比陛下好对付一些。”
这厢的两人打着傅寒京的主意,另一头的正主,已经来到了慈宁宫。
“王爷来啦。”太后身边的大宫女见到傅寒京,连忙向他请了安,示意一旁的宫女进屋知会一声。她叹了一口气说:“每逢冬日,太后娘娘身上的老毛病就会犯,日日夜夜骨痛难忍,今儿个甚至疼得太后娘娘连早膳都吃不下。”
傅寒京嗯了一声,淡淡地垂下眸,没有搭腔。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宫女搀着太后走出来,大宫女上前搭手,两人一同把太后扶上座椅,又弯下腰给太后轻轻捶腿。
傅寒京道:“母亲。”
“咳。”太后倚在一侧,捂唇轻咳几声,尽管已生出许多华发,但眉眼依稀可见旧时风华,艳丽无双。她低头望一眼自己的宫女,幽幽地说:“我这么一身病根子,倒不如早早死了罢了。”
傅寒京皱起眉,“过了冬日便好。”
“过了一年冬日,还有来年冬日。”太后微微一笑,掩不住神色里的疲倦,“这诸般折磨,竟是一个没完没了的。”
太后年轻时不过是一个农家女,名唤温三娘,与同镇的书生订有亲事,不想无上皇南巡时途经此地,见她姿容秀妍,直接将人掳走,一夜恩宠。温三娘哭过、闹过,却无济于事,只得认命,待到无上皇驾崩,他下旨要温三娘殉葬,实则是打算放温三娘归乡,然而先帝却将人留了下来,温三娘始终惦念着家乡,于是她苦心积虑许久,终于在一日出逃。
只是这么一回乡,温三娘方才知晓是她的阿爹亲手向无上皇献上自己的画像,换得黄金一万两,而她那心心念念的书生,多年未娶,并在国丧之后,为见她一面,前往京城,却又在试图靠近自己时被先帝下令捉拿,乱棍打死。
彼时温三娘只觉天翻地覆,心痛如绞。
追捕她的官兵很快赶至村庄,温三娘被带回京城,自此她只剩下无尽的折磨——她逃跑,便被挑断脚筋;她寻死,便被挑断手筋;她不肯承欢,便被施以药物;她被困在一方宫殿内,夜夜承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至怀上靖安帝,方才被放过。
病根也在那时落下。
这一辈子,真真是吃尽苦头,受尽苦痛。
太后稍稍合上眼,复又睁开,她挥开捶膝的大宫女,一手撑着案几勉强站起,然而还未走几步便一个踉跄,坐在轮椅上的傅寒京立即站起,把她扶住。
“母亲,小心。”
大宫女收回伸出的手,神色不变地看着傅寒京再度把人扶回座椅处,并不意外傅寒京可以行走,而太后见状也只是顺势抓住傅寒京的手,低声叹道:“……真是越发的无用了。”
她一顿,又轻轻地说:“寒京,如今能让我撑下去的,只剩下恨了。”
“儿臣省得。”傅寒京轻描淡写地说:“再过几日,我会设法回封地,并寻一契机,让淮南的兵马入京。”
“你有自己的打算便好。”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太后已有些体力不支,她揉了揉太阳穴,似是无意间提起:“我听闻你有了心上人……是一个漂亮的孩子。”
“过去你倒是对他只字不提。”太后抚心咳了几声,絮絮交待道:“不要逼他,免得讨了恨。”
话落,太后自言自语道:“想来也不会是你逼迫来的,毕竟所有人都以为你失忆了,他竟没有趁机逃开。”
不过是个满嘴谎话的小骗子罢了。
傅寒京望着太后,本欲向她如实相告,自己原打算用少年来牵制靖安帝,作为交换,会保他平安,然而傅寒京又无端想起方才少年乌发垂落,下巴尖尖的模样,以及自己无意中握住的腰,几欲不堪一折。
他太苍白了,也太单薄了。
鬼使神差地,傅寒京并未开口,太后笑笑地望他一眼,权当默认,而后向大宫女伸出手,“我乏了,你也回去吧。”
她扶着宫女走了几步,暗红的裙摆拖曳在地,如同黄昏时刻的沉郁暮色,艳丽而萧索。
傅寒京半阖着眼帘,久久未动,身姿挺拔如鹤,他沉默地看着太后步入殿外,大宫女合上宫门,这才坐回自己的轮椅,又成为那一个京城里众人皆为之叹惋不已的淮南王。
傅寒京嗓音淡淡地说:“让锁大人把人唤醒,本王带锁公子回府。”
仆从领命,“是。”
不多时,傅寒京原路返回,锁清秋与锁大人侯在殿外,少年对着傅寒京笑得眉眼弯弯,“可以同王爷朝夕相伴,是清秋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嗯?”傅寒京眉头一动,“即使本王不良于行,双目失明?”
锁清秋认真地点了点头,鸦羽似的眼睫掀起,乌黑的眼瞳里晕着莹润水光,少年弯着眼睛,轻轻慢慢地说:“毕竟清秋喜欢王爷您……”
又瞎又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