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殊色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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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人带到了。”
大公公通报了一声,坐在书案前的靖安帝从喉咙里“嗯”了一下,声音模糊不清,大公公见状从殿内退出来,又用眼神示意锁清秋自己进去,而后他握住双手,一声不吭地守在养心殿的门前。
“参见陛下。”
少年叩首,一身宽大的衣衫垂委在地,越发显得他身量单薄,而那深暗的颜色更是衬得肤色白到了极致,甚至带有几分不自然的病态。几缕乌发因他的动作而散落在颈侧,少年从袖中探出的手指白净而圆润,然而连同他的指尖,都是毫无血色,一片苍白。
“你来了。”靖安帝紧紧地盯住他,目光幽深,“平身。”
锁清秋起身,“是。”
“朕把你叫过来,是有一首诗,不明其意。”靖安帝屏退左右,望着少年秾丽的眉眼,缓缓地说:“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锁常庶,你是翰林院选出的探花郎,给朕详解一二吧。”
锁清秋轻声答道:“回陛下,这是旧时陈地的民歌。”
“还有呢。”靖安帝眯起眼看他,并不催促。
“还有……”
少年的眼睫一颤,打下一层淡影,他的手指用力捏住衣袖,乌黑的瞳眸稍微抬起,望了一眼龙袍上的五爪金龙,忽而再度跪下,以额头贴地,“陛下恕罪,清秋才学疏浅,不识其意。”
他那一截玉色的颈项在此刻看得分明,而衣袖则稍微向上扯去,露出一对细腕,昨日绳索的缚痕尚未消去,突兀的红痕犹如雪白陶瓷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一道又一道,红白交错,并没入了袖中。
靖安帝喉结滚动了一下,抬脚走过来,他执起少年的双手,指腹轻柔地摩挲着红印,怜爱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着,靖安帝猛然掀开少年的衣袖,只见错落的红痕赫然印在那一片白皙的肌肤上,绮艳而诱人。
似是春闺帐暖,有人失了轻重,无意留下的痕迹。
锁清秋心思一动,有些欲言又止,莹润的眼波晃荡着水光。
靖安帝见状,面上的痴迷顿时烟消云散,他皱起眉,无比厌恶地问道:“……是朕的好皇叔?”
锁清秋偏过头,没有出声,面庞浮出几分艳色。
“罢了。”靖安帝松开手,美人再美,他一旦思及傅寒京,便兴致全无。靖安帝向锁清秋挥了挥手,“你走吧。”
锁清秋低下头,看似顺从不已,却是抿起唇无声地笑。
他安静地向门口走去,下意识抬起手,将散下来的黑发拂至耳后,见此情景,久久盯着少年的靖安帝忽然又改了主意,开口制止道:“慢着。”
锁清秋的步子顿住,蹙起了眉心。
狗皇帝。
靖安帝击掌三下,守在门外的大公公推门而入,他古怪一笑,悠悠然道:“荣德,把西域上供的鎏金花鸟铃呈上来。”
“是。”
大公公来去匆匆,不一会儿,就捧着锦盒归来,靖安帝取出盒内的铃铛,望着锁清秋说:“过来。”
锁清秋盯着他手里的铃铛,不由后退了一小步。
他并非不晓人事,更何况还有沈昭容这样喜欢出没风月场所的友人,便是耳濡目染,也知道有此种闺房情趣——在娇妻美妾的手腕或是脚踝处系上铃铛,伴着铃铛的清脆声响,再被翻红浪,共行云雨之事。
“……陛下。”
锁清秋抬起脸,靖安帝趁机捏住他的下颔,哼笑道:“朕又想了想,你这样的美人,怎么能皇叔一人独占?”
“更何况皇叔给朕添了这么多堵,不若便由你来还吧。”
话罢,他强硬地把少年抓过来,将这颗鎏金花鸟铃系在他的手腕处,而后轻轻捧起,喟叹道:“真是美。”
“兴许系在你的脚踝,会更美,可惜了。”靖安帝低头凑近几分,听着清脆的铃铛声,鼻息间尽是少年身上的药草清香,他情不自禁地问道:“朕那皇叔有什么好的?目不能视,腿不能行,他可会陪你玩此等花样?他能不能让你在床上……舒服?”
“还是只能你自己配合他来——”
“陛下!”
锁清秋夺回自己的手,他恼得眼尾发红,却无端显出别样的风情。
靖安帝明知故问:“怎么?”
他的手指抚摸着锁清秋的脸庞,即将要落下一个吻来,锁清秋侧过脸,靖安帝便按住他,让少年再躲不开,锁清秋在心底暗骂几声,只得一手捏住衣襟,打算装作心疾复发,然而他才闭上眼,殿外传来一片吵闹声。
“王爷,陛下吩咐过谁也不见。”
“哎呦喂王爷,您这是要抗旨不遵不成?”
“什么?锁庶常?陛下不过在向他讨教几句古文罢了,您先在这儿候着吧,奴才去给您通报一声。”
“王爷!王爷!”
大公公吵嚷几声,嗓音尖细又高昂,却未把人拦住,下一刻,门就被推开了。
傅寒京端坐于轮椅,身披白狐大氅,内里一身月白色的衣衫,衬得眉目冷清,神色寡淡而疏离。王府的仆从把他推入养心殿内,傅寒京语气平平道:“陛下,本王腿脚不便,难以行礼,只得逾矩了。”
“皇叔不必如此客气。”傅寒京找过来,靖安帝自然要做足样子,他遗憾不已地放过锁清秋,皮笑肉不笑地说:“皇叔来得倒是巧,朕前脚让人把锁庶常传唤过来,后脚皇叔便不请自来了。”
靖安帝懒洋洋地问道:“不知皇叔此行所为何事?”
“为清秋而来。”
傅寒京淡声说:“本王与他早已月下盟誓,并交换有信物,只可惜本王横遭意外,记忆全失。但经琼林一宴,京城之人皆知他与本王的关系,他这样无名无分地跟着本王,并不妥当,是以想请陛下为我二人赐婚。”
话罢,傅寒京缓缓地开口道:“清秋,来本王这里。”
锁清秋眨了眨眼睛,向他走去,腕上的铃铛一步一响,傅寒京皱起了眉。
他瞥了一眼少年,却很快便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抬起自己的手,捉住一只纤细得过了分的手腕,探入袖口,修长的手指在手腕处摸索着铃铛,可锁清秋误以为傅寒京是要握住自己的手,便主动抓住了他。
傅寒京的动作一顿。
少年的手很凉很凉,指尖似在轻颤,他忽而思及方才那一眼,少年眼尾微红,眼睫遮住漉漉水迹,只似是初春的三月桃花,沾着晶莹剔透的露珠,明艳而不可方物,却又因太过柔弱,毫无自保之力。
这样殊丽的容貌,不论是生于皇家,亦或是寻常百姓家,都只会招来灾祸。
想到这里,傅寒京的心底终是一软,尽管他向来不喜有人近身,还是反握住了少年的手,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笔写道:无事。
但面上仍是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
锁清秋奇怪地觑了傅寒京一眼,只觉得痒,他蹙着眉尖忍了下来。
“赐婚?”靖安帝的面色一沉,把锁清秋纳入后宫一事,他至今尚未死心,便敷衍道:“改日再谈吧。”
傅寒京道:“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
“皇叔,母后尚望着你传宗接代,岂可迎娶男妻?”靖安帝冷冷一笑,刻薄地问道:“难不成你想断子绝孙?百年之后,你当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那便不作交代。”
“不作交代?”靖安帝一甩袖,勃然大怒道:“若是母后首肯,朕便给你们赐婚!”
傅寒京平静地说:“太后潜心拜佛,早已不再过问诸事。”
靖安帝的怒意更甚,他死死盯住少年与其傅寒京交握的手,忽而恶意一笑,“前些日子西域的使者前来,送来十二舞姬与一些稀奇物件,皇叔外出一趟不易,总得有些乐子,朕便将她们悉数赠予皇叔,免得整日太过无趣,虚度光阴。”
“不必了。”
“哦?这十二舞姬个个花容月貌、身段窈窕,皇叔竟还是这般的不近美色?”靖安帝面带讥讽地说:“若是不近美色,倒还好说,就怕是皇叔久坐轮椅,以至于力不从心,有什么难言之隐。”
“花容月貌?”锁清秋似有几分疑惑,他轻轻地问道:“陛下,清秋比及她们如何?”
靖安帝避而不答:“她们的掌上舞妙极。”
只有掌上舞妙极?
“倘若她们便是美色,那么王爷从不近美色,只近清秋一人。”锁清秋弯眼一笑,“况且王爷的确有些难言之隐。”
锁清秋一心不想再让靖安帝痴缠自己,思忖几分,慢慢地说:“清秋善嫉,不许王爷多瞧别人一眼,日日要求王爷陪伴左右,清秋只想占着王爷的所有心神,让王爷再无暇顾及其他。”
傅寒京眉梢轻抬,并未拆他的台,。
“好一个不近美色!”
靖安帝面色阴沉道:“锁庶常,方才朕赏你的那一颗鎏金花鸟铃来自西域,据那西域使者说其内大有玄机,既可催情也可助兴,朕瞧着极是衬你肤色,日后便戴着吧。还有皇叔——”
“锁常庶的身子骨不好,朕见他满手红痕,一问之下,原是皇叔你丝毫不懂怜香惜玉,下手太重,好好美人儿,皇叔竟不知呵护,兴许哪天朕看来实在心疼,便忍不住让皇叔割爱,把他送进朕的后宫了。”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锁清秋的觊觎,傅寒京没有搭腔,只是一顿,而后似笑非笑地问道:“本王不懂怜香惜玉,下手过重?”
“……”
原先锁清秋尚可用失忆把傅寒京搪塞过去,可是此时此刻,他再无法当着傅寒京的面说一些鬼话,尤其是此等不堪入耳、不堪入目之事,锁清秋思忖几秒,干脆地捂住自己的心口,佯装心疾复发,难以站立,无力地向傅寒京身上倒去。
傅寒京伸出双手,紧紧地揽住了少年的腰。
很细很细,不盈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