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殊色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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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义重。”
锁清秋如是说道。
锁大人一路跟到王府,临要走了,一步三回头,颇是恋恋不舍,王府的高管事在旁慨叹道:“早先就听闻锁大人老来得子,对锁公子疼宠不已,如今看来,果真所言不虚,锁大人与锁公子当真是父子情深。”
锁清秋一笑,没有拆穿锁大人。
毕竟多磨蹭一会儿,回府便可以少跪一会儿了。
高管事同傅寒京说了一声,把锁清秋安置在王府的东院内,他领来几个丫环,逐一介绍过后,说:“锁公子若是有事要吩咐,告诉她们即可。”
“有劳管事。”
高管事摆了摆手,不便多留,只是将出门时,又想起隔壁是书房,便说:“隔壁便是王爷的书房,锁公子若是闲来无事,可以去打发一下时间。”
锁清秋点头,“好。”
看着高管事离了厢房,锁清秋托着腮,笑吟吟地打量着几个丫环,忽而慢声开口道:“你们会不会打叶子戏?”
“……会。”
几个丫环不由一呆,她们甫一进门,只觉得这公子肤如白玉,眉眼精致,生得实在是漂亮,清清淡淡的,好似不曾沾上一星半点的人间烟火气儿,更别说叶子戏这样的俗物,在他的面前提起来都是亵渎。
锁清秋眨着眼睛说:“那来打叶子戏吧。”
门外附耳偷听的高管事一怔,随即哭笑不得地来到书房,向傅寒京回报道:“王爷,老奴已经把锁公子的住处安置妥当了,只不过老奴来时,他……”
“他让月河几人同他打叶子戏。”高管事斟酌着自己的用词,犹豫地说:“锁公子似是颇爱叶子戏。”
“……”
修长的手指敲击着书案,傅寒京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随他吧。”
“是。”
书房同锁清秋那边离得近,厢房内的动静一大,这边也有些声响。傅寒京起初只是皱起眉,而后终于抬起头,他向来喜静,高管事也再三叮嘱过,是以王府的下人都受过训练,连同布膳、侍候都是静悄悄的,也从未有过这般吵闹的时刻,高管事见扰了他的清静,连忙道:“老奴去看一看。”
傅寒京说:“本王和你一起。”
“锁公子,这是家母留给奴婢的发簪,您就行行好吧,给奴婢做个念想。”
“锁公子,您要金山银山,王爷都会给您的,不要同奴婢争一颗琉璃珠呀。”
“锁公子……”
打了一上午的叶子戏,丫环们同锁清秋混熟了,也输得荷包空空,大着胆子赖账,娇滴滴地撒着娇。锁清秋手法娴熟地洗了牌,笑眯眯地诋毁傅寒京:“愿赌服输。况且你们王爷又穷又抠门,他自己还拿了我一枚玉佩,始终不肯归还。”
“……”
高管事觑着面色高深的傅寒京,低低咳了一声。
丫环们登时惊起,一并行了礼,这才想起傅寒京不喜吵闹,低下头惴惴不安地说:“王、王爷。”
高管事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丫环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月河开的口:“锁公子无事可做,奴婢们便陪他打叶子戏,但是锁公子的牌技着实了得,奴婢们一时不慎——”
裤腰带都要输没了。
高管事无奈地望向傅寒京,傅寒京沉默许久,缓缓地对锁清秋说:“……还回去。”
锁清秋本就没想占丫环们的便宜,不过是在逗弄她们而已,一只纤细的手把赢过来的玉簪、琉璃珠和几块碎银放回桌上,推了过去,他仗着傅寒京看不见,对着丫环们笑弯了眼睛,无声地说:“改日再来。”
傅寒京:“……”
再让少年打叶子戏,还不知这府上会成什么样子。
他一顿,给了高管事一个眼神,高管事心神领会道:“锁公子,王爷打算去书房,您若是无事可做,不如来替王爷念诵经籍。”
锁清秋还未尽兴,自然兴致不高,蹙着眉说:“好吧。”
高管事推开门,示意锁清秋先行,而自己则推着傅寒京回到书房。
书房内的鎏金香炉冒着袅袅白烟,案几上放着几册珍藏典籍,瓷杯里的茶水尚在翻涌热气,锁清秋瞄了一眼,又回过头从书架上抽出几册自己感兴趣的志怪话本,高管事犹豫着提醒道:“锁公子,您替王爷读《六韬》即可。”
锁清秋搪塞道:“好。”
高管事从屋内退出,锁清秋觑向闭目养神的傅寒京,“王爷,我开始了。”
傅寒京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锁清秋把《六韬》和志怪话本摊开在手边,丝毫不心虚地浑水摸鱼,“文王问太公曰:圣人何守?”
“何忧何啬,万物皆得;何啬何忧,万物皆遒,政之、政之……”
他可以过目不忘,是以一心二用,边看着志怪话本边把《六韬》的内容背给傅寒京,此时话本里的书生在雨夜住入荒村破庙,然而火折子始终点不燃受潮的柴木,阴风森森刮过,轰隆隆的雷鸣炸响,书生倏然听见自己的身后传来女子银铃般的——
“嗯?”
许久未有下文,傅寒京睁开眼,只见少年闻声惊慌无措地抬起眸,微卷的睫毛忽而一颤,似是受了惊的金丝雀鸟,眼神湿漉漉的,“政之所施,莫知其化。”
傅寒京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几眼,漫不经心地向少年的手边瞥过去,随即眉梢一抬,耳边只听得少年清清亮亮地同自己背道:“时之所在,莫知其移。圣人守此而万物化,何穷之有,终而复始。”
“……”
傅寒京平静地说:“算了。”
“怎么了?”锁清秋偏过头,一脸无辜地问道:“王爷想要换一本?”
傅寒京本要放人回去,只是见少年神色狡黠,便似笑非笑地说:“本王的眼睛不适,你来帮本王换药吧。”
锁清秋自然不想做这种事,佯装为难道:“可是清秋从未给王爷换过药,怕失手伤到王爷。”
他认真地说:“可否先让管事给清秋示范一次?”
傅寒京答道:“本王不喜旁人近身。”
锁清秋忍了又忍,“……清秋也是旁人。”
傅寒京神色淡淡地说:“清秋是本王的内人,算不得旁人。”
锁清秋吃了闷亏,只得抿唇一笑,言不由衷道:“王爷这样看重清秋,清秋受宠若惊。”
傅寒京没有再搭腔。
他吩咐下去,侍女鱼贯而入,手上捧着浸过药水的白绸,锁清秋接过来,稍微俯下身,望着傅寒京俊美的面容,不知道自己该从何下手。
“怎么?”
锁清秋摇了摇头,把几缕乌发拢至耳后,以白绸覆上傅寒京的双眼。
他凑得极近,兴许是久病,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药草味,很淡很淡,近乎于一种清香。锁清秋不太适应与傅寒京过于接近,也不敢使力,所以手里的白绸只松松地打了一个活结,便急忙退开来,然而他的手一丢,白绸便从傅寒京的眼前掉落下来。
他蹙起眉,“结太松了。”
少年又拾起白绸,这一回唯恐再没系好,凑得更近一些。他拢至耳后的发散落下来,软软地拂过傅寒京的脸,呼吸时带起的气息萦绕在周遭,依旧是药草清香,稍微有些凉的手触及傅寒京的耳垂,唇又轻轻地蹭过耳廓,傅寒京终是一顿。
“你……”
他的嗓音暗哑,一垂眸便望见少年白皙的脖颈。
“怎么了?”锁清秋把白绸系好,松开了手,这一回白绸倒没有再落下,只不过他保持这个动作太久,准备起身时又未站稳,踉跄一下,没能按住桌案,直直跌进了傅寒京的怀里。
傅寒京及时地搂住少年的腰。
太细了。
“我没有——”锁清秋从傅寒京的怀里抬起脸,手无意按到一处,烫着了似是收回来,话音一止。他望着傅寒京,羊脂玉一样的面色浮出几分桃色,再衬着眼底的浅痣,明艳而动人。
“我没有站稳。”锁清秋轻轻地说着,手指勾描着衣袖上的纹路,“王爷,没有别的事,清秋回房了。”
傅寒京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锁清秋向外走去,面若桃花,他颇为惊奇地想道:“居然会有反应?”
晚些时候,锁府那边给锁清秋送来了不少衣物、药材与补品,小厮还替赵氏捎来了一句话:“夫人要公子万事小心一些,王府不比家中。”
锁清秋一一应下,他抱着月河给他的手炉,百无聊赖地晃动着床前的珠帘,过了许久才拉下罗帐,沉沉睡去。
第二日,锁清秋去了翰林院。
锁大人提前打点过,是以李学士见了锁清秋,只随意地考问了几句,便打发他去誊写古文经籍。锁清秋乐得清闲,坐于书案前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着,只当练字,从旁过路的金风露见到他,惊喜地唤道:“锁、锁公子!”
锁清秋心情尚可,笑了一下,“金大人。”
“不要这么客气。”金风露见状慢慢红了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锁清秋,说:“你能来翰林院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以为你……”
“以为我要进宫?”
“不!”
金风露极力否认,他急切地说:“锁公子才识过人,不应当被困在宫里。”
锁清秋心不在焉地敷衍道:“是。”
金风露痴迷地盯着少年,一心想同他多搭几句话,他在心里埋怨着自己笨拙,而后结结巴巴地问道:“对了,锁公子可知晓再过几日,陛下要举行祭天仪式?”
“祭天?”
“近年来大昭灾祸不断,先是前几年南方闹旱涝、爆发瘟疫,后来中原地区又发生地动,死伤无数,就连今年入了冬,也格外的冷一些,北方不少地区还闹了雪灾,百姓四处奔逃。”提及此处,金风露皱了皱眉,他毫无保留地告诉锁清秋:“陛下决定举行祭天仪式,以祈求大昭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锁清秋点了点头,“这样啊。”
他生于京城,也不曾离开过京城,颇有些不识人间疾苦,只知晓若是有天灾,朝廷会拨款赈灾,是以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笑眯眯地对金风露说:“李学士让我今日把这一卷古文誊写完,金大人,不若改日再聊?”
“好好好!”
诸如此类的客套话,由锁清秋说出,在金风露的耳中就变了味道,他面红耳赤地应下来,“那我先走了。”
结果金风露一走,锁清秋也搁下了笔,浑水摸鱼。
就这样,连续几日锁清秋白天都在翰林院内誊写古文,晚上回了王府,又点着灯打叶子戏,清闲又自在,至于傅寒京,倒是不见踪影。
到了休沐,锁清秋终于回了一趟锁府。赵氏得了消息,早早便让人候在门前,她见了锁清秋,气不打一处来,皱着眉责备道:“为什么要自作主张,也不回来同娘商量一下?我这几晚上都在替你担惊受怕,生怕王爷发现有哪里不对。”
“他看不见也记不得。”锁清秋安抚道:“娘,无事的。王爷他这样,又不能对我做什么,但是我却可以借着他的名义躲开陛下。”
赵氏忧虑不已,“我情愿你更稳妥一些。”
锁清秋弯眼笑,向她保证道:“不会有事的。”
赵氏同他讲不通,索性不讲了,她责怪完锁清秋自作主张以后,拉住锁清秋的手,不住地询问王府诸项事宜——吃食是否习惯,伺候的人对他是否上心,锁清秋全无隐瞒地告知赵氏,赵氏总算稍微放下心来,恨恨地说:“都是你那爹,连他儿子都护不住。”
锁清秋说:“娘不要怪爹了,他也很自责。”
“舅舅舅舅!”
一听说锁清秋回来了,柏觅舟丢掉笔就跑,侍女在身后小跑着追赶他。柏觅舟一把扑向锁清秋,在他的怀里蹭了几下,无比委屈地说:“好多天都没有看见舅舅,舅舅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去哪里玩了?”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贪玩?”赵氏轻轻拧了一下柏觅舟的脸,把他往后一扯,“你这一身蛮力,别撞你舅舅。”
柏觅舟只有在锁清秋的面前是乖的,他眨巴着眼睛说:“好,那我不撞舅舅。”
锁清秋见他通红的小脸上蹭满泥污,慢慢地开口问道:“觅舟是不是又从学堂里偷溜出去玩了?”
“我没有,是先生让我从学堂里出去的。”柏觅舟无辜地回答:“先生抽我背书,我背不出来,他就说我在这里混日子还不如回家种红薯,既然先生都这样说了,那我肯定、肯定是要回来的呀。”
赵氏听得好笑,拿出帕子给他擦脸,“你呀,就是欠打。”
柏觅舟嘀咕着说:“我才不欠打,舅舅说我可爱的!”
赵氏斜睨他一眼,嫌这个外孙的话实在太多,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块软糕,塞进他的嘴巴里。
锁清秋笑了笑,随口问道:“爹呢?”
“你爹啊。”赵氏慢悠悠地说:“陛下心血来潮,打算祭天,你爹也过去了。”
锁清秋点了点头,笑吟吟地打趣道:“我还以为是娘到现在都没有消气,爹躲在外面不敢回来了。”
赵氏也笑,“还不是托你的福,成日帮着你爹找骂,生怕他一天不挨骂。”
锁清秋托着腮,开着玩笑说:“我若是爹,也不回来了,在外面多乐不思蜀。”
乐不思蜀?
锁大人压根儿就不这么觉得,他把双手揣在袖中,即使偷藏着手炉,都不太起作用,他瞅着步入祭坛,器宇轩昂的靖安帝,自个儿冻得哆哆嗦嗦的,只想赶紧祭完天回府陪夫人去,挨骂也认了。
同僚有些耐不住寂寞,痛心疾首地说:“唉,这几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天灾一桩接着一桩的,真是苦了黎民百姓呐。”
锁大人配合地说:“怎么不是。”
“本官听说不少北方的百姓被堵在城内,郡守不许他们出来,一个个身无旁物,又无所依仗的,这样的冬天,也不知道他们该怎么熬过去。”同僚说得兴起,又往锁大人这边凑近了些,抬了抬下巴,“还有这祭天仪式,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能不能把国运拉回来。”
锁大人敷衍地说:“怎么不能。”
同僚只觉得锁大人忒无趣了点,又凑到另一人身旁,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这些话。
此时身着龙袍的靖安帝手持香烛,恭恭敬敬地叩首三下,他朗声道:“朕——大昭之君,一求大昭国运连绵、欣欣向荣;二求大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三求大昭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
立于一旁的大公公带头叩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祭坛下的群臣也齐声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话音才落下,祭坛一侧忽有松动,碎石接连掉落,尘土飘扬,而接壤处的巨石将落,大公公看得一清二楚,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下一刻,他慌忙冲过去把背过身来的靖安帝扑向一边,尖声大叫道:“陛下,小心!”
巨石轰然倒下,尘土一时间遮天蔽日,侍卫们一拥而上,险些让巨石砸中的靖安帝撑着扶栏站起,只见巨石上深深地刻着几个字:
锁家之子,祸国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