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宫宴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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邈影馆的居室比起旁的嫔妃居所来的昏暗一些, 以至于良美人和薛宝林的的内室总是常年点着灯。
良美人站起身来, 将银簪子上面沾到的黑色细细擦拭掉, 又将银簪子妥帖收到首饰盒子里,将染了些许脏东西的帕子随手放在了梳妆桌上,做完这一切,她方才脱去鞋袜, 躺到床榻上,合上眼睡过去。
五月初五,仲夏端午。
天还未曾大亮的时候,荣熙宫的宫人们便开始忙活起来, 小路子在门上挂了菖蒲和艾叶,宫人们将荣熙宫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通,小厨房那边昨夜便泡好了箬叶和黍米,早早的包好了角黍,只等着上锅蒸熟。
午时许, 青芍和茯苓为温如瑾准备了用佩兰煮过的浴汤, 意为去污为俗, 温如瑾看了眼,颇觉得这颜色有些一言难尽,不过也不挑剔,只管让两人伺候着擦洗, 出浴换了身样式简单些的宫裙。
外头听见有来人的声音, 似是陈德, 温如瑾移步外厅招待, 小路子领了陈德进来,身后跟了好几个端着托盘的小黄门,大多是端午的常见习俗之物。
“陈总管。”温如瑾笑着同陈德问好。
陈德行了一礼,“奴才奉皇上的命,来往给各宫娘娘们送节礼。”起身后指着一枚小巧的艾青荷包笑道,“这时节五毒尽出,蚊虫鼠蚁的也多,皇上便特意让护国寺的法师做了些五毒灵符,又特意加持过,特意给您送来驱邪避毒。”
温如瑾示意宫人接过那些托盘,又微微颔首,“辛苦陈总管,”又看陈德额头上细细的汗珠,如今虽说才五月,天气也还凉爽,却也驾不过午时最热的时候,且看上去,今日要送的东西还不少。
陈德拿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笑得一脸和善,“娘娘您言重了,奴才为皇上办事,哪里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这个时候有些热,不若陈总管在本宫这处喝两口茶,消消热,略作歇息也可。”
陈德今日要走的地方确实不少,不说将这三宫六院走个完全,却也是差不多将几个高位嫔妃的寝宫都走一趟,他才从皇后那处来,紧接着便来了温如瑾这里,后头还有好几位娘娘。
各宫之间的距离不算近,他紧赶慢赶的,确实有些口渴,这会听温如瑾说,心里有些意动,却身负皇命不敢耽搁,这一下子有些迟疑。
“这......”
温如瑾如何看不出他的犹疑,只笑道,“只坐下喝口茶,耽误不了什么功夫的,本宫不说也没人知道不是。”
陈德略一想,到底是松了口,“那便劳烦娘娘了,只管给奴才拿一壶凉茶即可。”
陈德的屁股只虚虚挨着椅子,不敢坐实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并不是凉茶,入口带了点温热,确是正正好入口的温度,他又喝了一口,心里感叹贤妃做事可真是体贴周到,没得挑。
他喝的不慢,惦记着还有其他几个宫没去,只喝了两杯便要告退,温如瑾也不留,只笑道,“您慢走,下回想喝茶了再来荣熙宫就是。”
陈德笑得眼角的褶儿堆到了一块去,可见是心情不错,“多谢娘娘体贴,奴才这便告退了。”
小路子和茯苓将人送到宫门口,一如既往的塞了个不小的荷包,今日陈德倒是没怎么推辞,稍稍推拒一番,便笑眯眯的收到袖子里去了,“茯苓姑娘留步。”
便带着小黄门往璇华宫的方向去了。
青芍指挥着宫人将御赐之物好生安置起来,又问温如瑾,“娘娘,今晚的宫宴预备穿哪件衣裳。”
“前日制衣局送来的那件梅染的对襟百蝶描花云缎裙就不错。”
在民间,五月端阳,出嫁女亦可归宁,皇家规矩森严,自然不可能在同一天将所有的嫔妃都放回娘家去,便有了端午宫宴这一说,朝中臣子,世家贵勋皆携家眷入宫赴宴,既是从君臣之礼,也是尽人伦之理。
此次端阳宴,想来温如瑾的母亲林氏和她的兄嫂侄儿都能入宫,温如瑾走到角落的瑶琴旁,信手拨弄了两下,松沉而旷远的琴声便这般在指下低缓悠远的散开。
青芍知道,这尾瑶琴是皇上特意让温大人寻来的,辗转半月有余,方才送到宫里来,瑶琴难得,也能看出温大人是花了许多功夫的。
“也不知聿儿长成什么模样......”
青芍轻笑,“想来如温大人一般。”
她没有等到温如瑾的回答,悄悄抬头,却发现温如瑾似是在盯着瑶琴出神。
传言温大人与她家娘娘从小关系亲厚,如今二人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想来彼此都甚是想念。
*
戌时,太阳已经落山,天将黑未黑,万物朦胧。
皇宫大内却是灯火通明。
一辆辆或精致华贵或朴素大方的马车驶过宫道,到达一处大门前停下来,身着光鲜的世家勋贵们从马车上下来,由侍卫和宫人们检查过后,又乘坐另一方马车朝着皇宫的中心而去。
项氏与婆婆林氏同乘一辆马车,其子温庭聿年纪实在太小,唯恐宴会上出差错,再惊扰了圣上也不好,只在家中哄好了交给乳母照顾,丈夫温如宴早先已经穿着官服进了宫,按着规矩,该是由府中男丁先入宫觐见,女眷并不与家中男子同行。
“聿儿懂事,也不哭闹,同珩渊一样懂得体贴媳妇,不然这次你怕是也不得空。”林氏握着项氏的手,笑着说话。
“母亲......”项氏被林氏说的脸颊发烫,幸而马车内光线昏暗,也叫人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不然让林氏瞧见了,怕是又要笑话她。
“贤妃娘娘如今有孕,也不知身子如何。”
林氏微不可闻的叹口气,“要是如你有孕时那般该吃吃该喝喝的就好了,怕就怕贤妃娘娘随了我,孕中总被折腾的没胃口,那才是遭罪呢。”
项氏另一只手覆上林氏的手背,安抚道,“娘娘福泽深厚,自有菩萨庇佑,母亲不要担心。”
“便希望如你所说罢。”
殿前,温如宴一身官服在阶前翘首,宽大的官服在他身上也能穿出一身俊逸风光的味道来,偶有相识的便与其作揖问好,转眼时瞥见自己的母亲和妻子的身影,忙同人告罪走下台阶迎上前去。
“母亲,”温如宴几步走到婆媳二人跟前,对林氏行了一礼,又借着官大的衣袍抓住项氏的手,倒是项氏觉得出门在外,想要将手抽出来,几番动作,手上的力道分毫不变。
这大庭广众的......
一抹红霞爬上了项氏的脸颊,悄悄看了一眼林氏,也不知母亲有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动作。
林氏知道媳妇项氏的脸皮薄,也不点破,只笑着转移了视线,当做什么都没看见,项氏哪里不知婆婆顾忌自己的脸面,脸上的温度不减反增,恼怒的瞪了一眼温如宴。
偏温如晏一副模样笑模样,当真是恼也不是,骂也不是。
最后还是林氏开口,“咱们进去罢,莫在殿前耽搁多生事端,给贤妃娘娘惹是非。”
温如宴依言,总算将手放开,“是,母亲。”
项氏也暗中松了口气,她夫君什么都好,就是有时的性子跟个孩童似的,贪玩。
三人同行进入殿内,温如宴与二人分开,坐到了朝臣之列。
项氏跟在林氏身边,到了席位上坐好,甫一就座,便有相熟的勋贵夫人们过来同两人攀谈。
“温夫人,”望远伯夫人姜氏笑着同林氏问好,“温将军自出征后,京中也少见你的身影了,今日难得见你。”
“端阳宫宴,我等怎敢推拒,”林氏又轻叹一口气,半真半假道,“我这破身子这些年是越发的差了,冬日里便总是这里疼那里酸的,入了春又着了风寒,这人一上了年纪,便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来来回回用总不见好,整日嘴里都是一股子苦味儿,前儿英国公府的帖子我也推拒了,实在是没甚气力,还劳烦陈夫人记挂。”
林氏说话声音不高不低,甚至于是轻言细语,话却清清楚楚的传到周围几个竖起的耳朵里,林氏余光瞥见她们似有恍然的神色,面上不动声色。
“大夫可有说如何调理?这药还是要按时吃的,良药苦口利于病,这理是对的。”
“姜夫人忠言逆耳,让你见笑了。”
“客气甚,”姜夫人并不如何漂亮的脸上扬起笑来,“我也不过是嘴上劝诫你几分,这要如何行事还是要看你自己。”
林氏轻叹,人都道望远伯有个河东狮,逼着望远伯不让纳妾,谁又知道人望远伯对其夫人是真心实意,死也不愿纳妾,姜氏与望远伯是患难夫妻,几十年恩爱不离。
所谓河东狮,也不过是世人妄自揣测罢了。
姜氏在京中这些夫人里头,并不如何出众漂亮,心思也不玲珑七窍,然而却是良善之辈,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人里头,林氏独独愿意与她说话。
项氏这边也有几个未出阁时便相识的几个姐妹,如今也大多嫁做人妇,有两个话里头有意无意的提及贤妃如何如何,项氏脸上的笑意不变,闲聊也便罢了,关于温如瑾及其有孕的话茬却是一概不接。
她虽不如她夫君那般智多如妖,却也是世家出身,别的不说,装傻充愣的本事还是有的,只一问三不知,她铁了心闭嘴,谁还能从她嘴里抠出什么东西来不成。
来时她与婆婆林氏便达成一致,诸如宫中贵人的一切事,她们都不能开口。
如今温家圣眷优渥,势头正盛,多少人都盯着呢。还有皇上,到底对他们是信任多一些还是防备多一些,他们心里也没个底。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不是假的,温家就像是处在风口浪尖上,旁人只看到温家如何得宠,却看不见他们脚底悬崖和头顶的巨石,他们只能低调做人,免得传出什么不利的流言来。
皇上此时信任他们,可若有朝一日,温家势大,皇上不再信任他们呢?
项氏的公公温其晟出征前,便与家人商议,此次他能平安回来,无论是胜是败,都要辞官养老,一是为了让皇上放心,二是为温如晏温如瑾两兄妹着想。
从古至今,没有哪个家族可以在朝堂纵掌文武,手中权利滔天还能不引起帝王猜忌的,更别提温家还出了一位宠妃。
幸而,温家人一开始便做的是直臣,温将军手中兵权悉数在圣上手里,温如晏也是替皇上办事的,如今公公再急流勇退,也是免得帝王猜疑。
温家看时局看朝堂,一向都比旁家看的清楚,哪怕身负皇宠,自始至终也都不曾僭越半分。
项氏突然莞尔,人都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嫁到了温家来,便说明她的眼光好了。
殿中众人慢慢都来齐,都三三两两的侧身说着话,气氛慢慢热络起来,便听到外头太监的尖细声音。
“皇上、皇后驾到——”
“诸位娘娘驾到——”
殿内众人皆起身整理衣冠,行礼高呼,“臣(臣妇)恭迎皇上,皇后娘娘,诸位娘娘——”
燕长恪牵着皇后的手,并肩走到上手的座位前,扬声道,“诸位平身。”
众人再次叩首,“谢皇上隆恩。”
燕长恪今日一身玄色绣金龙朝服,未免显得太过正式,让人觉得拘谨,便束了白玉嵌金丝的发冠,皇后穿了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明明是极沉的颜色,却衬得皇后愈发端庄高贵。
温如瑾还是穿了那件早就选好的梅染的对襟百蝶描花云缎裙,又披了同色披帛,明媚却又不灼眼,便是祁妃,今日衣着也不曾抢了皇后的风头去。
毕竟今夜朝臣众多,真要惹了那些人眼,说不定就给你扣上一个魅惑君心,目无礼法的名头,到时候你便是人人喊打的妖妃,再也翻不了身。
温如瑾的视线从落座,便似有似无的往林氏那边瞧,林氏自然也不例外,母女二人目光交汇,眼中俱是藏不住的殷殷想念,林氏眨眨眼,偷偷拿了帕子拭去眼角的水汽,项氏略上前半步,搀扶住林氏的胳膊,微微侧身遮挡住有心人的目光,免得被人发现御前失仪,又是一桩罪过。
燕长恪举起酒杯,说着慷慨激昂的场面话,语调沉稳又不失感染力。
这是个天生的领导者,温如瑾这样的都能听的有些热血沸腾,更何况殿中朝臣。
“朕今日便与众爱卿同饮此杯酒,共祝天下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共祝天下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温如瑾同样站着,手举酒杯,不过她杯子里的是荔枝膏水。
岭南那边进贡来的荔枝膏,拿热水重开便是极好的甜水,身边嬷嬷看她看的紧,只要入口的必须检查,酒这类的根本不让碰。
今日宫宴上人手繁杂,怕有人浑水摸鱼,孙嬷嬷便替了青芍的位子来伺候她。
这位孙嬷嬷平日里不苟言笑,来了宫宴上也是沉着脸站在温如瑾的身后,宫人每上一个菜,她都目光紧紧的盯着,更是直接替了试毒太监,每样入口的都得她先尝过才是。
重新落座坐的项氏看着一脸凶神恶煞,将脸板成鞋拔子似的嬷嬷,微微偏头,低声向林氏道,“母亲可知那位嬷嬷姓甚名谁,看着气势忒大。”
林氏也瞟了一眼,“在宫里头,越是年纪大看着刻板稳重的嬷嬷,才是最有本事的。”
“这话如何说?还请母亲赐教。”
“这样儿的人要么是手里握了好牌,要么就是后面有人,你瞧她的衣裳,与娘娘身边大宫女的衣裳料子相比差不到哪里去,又看她对谁都一视同仁,这便知晓,这位嬷嬷地位不低。”林氏又细细打量了一番,道,“娘娘进宫前温家备过一个嬷嬷,却不是这位,今日这位……想来是皇上身边的人。”
至于原先的那个嬷嬷,因着背主,刚进宫没多久便被温如瑾撵到浣衣局去了。
这件事温如瑾的做法林氏甚是满意,不愧是她温家教出来的,行事干脆,宁可身边缺一个嬷嬷,也断断不许在身边留个隐患。
项氏恍然,“原来如此,母亲高见。”
“哪里是甚么高见,不过是看得多了,我也只能大致瞧出个两分来。”
项氏摇头,“母亲谦虚。”
“可别夸我,人年纪大了便不经夸,说不准今晚回去乐得睡不着觉呢。”林氏顿了顿,看着为温如瑾布菜的嬷嬷又道,“娘娘身边有这位嬷嬷在,我在宫外也能稍放下心来。”
“母亲宽心,”项氏轻言安慰,“媳妇看娘娘的气色红润,想来在宫中甚是妥帖。”
“妥帖便好,本也不求娘娘如何得宠,只在宫中安安稳稳的也好,如今的荣宠,便都是上天怜惜。”
林氏眼中带了光泽,只得垂下头去,不叫人看出她微红的眼圈,“瞧瞧我,这般年纪了还需要你个小辈来安慰,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母亲心中挂念娘娘,若是娘娘知晓,定然也是高兴的。”
“罢了罢了,”林氏咽下所有的情绪,重新变作世家夫人的沉稳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