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昆吾剑-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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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没事, 过段时间就好了。”路三生试图将手缩回去, 然而被欧阳黎压着挣扎无效,只能将视线移开, “只是看着严重而已。”
“别动。”欧阳黎皱起眉,伸手轻轻碰了碰那片狰狞的伤口, 一边小心地观察着路三生脸上的反应, “疼吗?”
伤口的位置皮肤平整,确实如路三生所说是看起来很严重, 并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消退。
唯有暗红色伤口周围一圈的青黑印记没有散去的迹象,那才是正常的淤青。
但伤口愈合得快不代表就没有感觉。
在触碰到伤口的瞬间,欧阳黎清晰地感受了路三生不自觉地颤抖, 虽然她很快压制了下去,但显然那反应的唯一解释就是疼痛。
“很疼?”欧阳黎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不敢再碰,只能更用力地搂着路三生的肩。
“稍微有点。”路三生总算能将自己受伤的那只手抽出来,移到自己的眼前, 慢慢打量着手上那一圈奇特的伤口,若有所思。
“要不我们报警吧!”沈乔掏出了手机, 一脸严肃, “这算故意伤害罪了吧, 不, 还是先叫医生来检查一下, 这伤口怎么这样, 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没事, 不用了,很快就好了。”路三生连忙阻止道,“这次算是一个意外,你看,一会儿就没有了。”
路三生再度将手伸出去,果然这么点时间过去,那道印子已经消减了许多。
“这就算警察来了,也没有证据啊。”
“这到底怎么回事?”老板一脸惊恐,感觉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那个慕小姐父母不会也是……”
不过没有人在意老板的细思恐极。
“等等,什么叫这一次,你之前……”沈乔注意到了关键词,她想起刚刚路三生异常的表现,心陡然沉了下去,“不会以前也有过这种事吧?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装得那么情真意切的——”
“你真的以为人家过来是真心实意的?”
欧阳黎看着沈乔,一脸“你认真的吗”的表情,看得后者不由自主地怀疑起了自己的智商。
“三生住院这么久,你们来过几次,他们又来过几次?还这么巧人刚醒,不问问情况就上赶着让人去他们家吃饭,就算不说这次,我跟三生认识这么长时间,一次都没有见过他们,包括上次三生住院也没有。”
那位慕夫人的情感当然很到位,但是就是因为太到位才显得尤为虚伪。
如果真的是关心路三生,怎么可能这么久连个慰问电话都不打,连医院的检查情况都不问。
可能性只有两个,一是他们完全知道路三生的住院情况,包括如今已经没有大碍的情况,所以才能恰好在路三生醒过来的时候前来探望。
二就是他们根本毫不关心路三生的身体是否安好,只是在某个特定时间需要通过慰问她来达到自己的某个目的。
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显然路三生的安危本身对于他们而言都不重要。
考虑到后面慕夫人再三提起的慕夕雪,他们前来探望路三生的目的八成与不知所踪的慕夕雪脱不开关系。
“大概是跟夕雪有关。”路三生盯着自己的手,肯定了欧阳黎的猜测,“夕雪跟他们关系不是很好——我跟他们也一样,不过以前我不太明白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暗红色的伤痕已经淡到只剩一圈浅红色的纹路。
“这是第一次。”路三生示意了一下自己手腕的位置,“第一次有这东西。以前慕阿姨就很喜欢抓着我的手跟我聊天,并不经常聊,但是每次都会让我觉得痛,不过那时候我手上什么都没有,而且我比较擅长忍痛,他们大概一直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所以你才跟他们装可怜?”沈乔问。
“也不算装可怜吧,我这样好像会让他们比较放心,他们……嗯……好像比较喜欢那种乖巧又弱小的人,一开始可能只是本能性的出于自保一样的反应吧,后来发现效果还不错,至少不会让他们对我再有过多的关注。”
“乖巧?弱小?”老板眼皮跳了跳,“他们都没有怀疑过吗?”
“大概是没有?”路三生道,“可能我看起来像比较傻的吧。”
“哪里像了?”老板依然不能理解。
“呃……”路三生想了想,道,“因为我愿意和夕雪交朋友?”
老板&沈乔:……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那你周末真的要去她家吃饭啊。”
沈乔嘟囔着,仍是不放心,手指放在手机上来回戳了几个键,始终不愿意放回去。
“再说她不也不知道你回来嘛,万一你过去,该怎么跟她解释?”
“那就是她父母的事了。”路三生朝沈乔笑了一下,又看了眼自己的手腕,“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她手腕上的暗红在其他人的注视之下彻底散去,只剩下一圈淤青的痕迹,看起来不算太严重。
欧阳黎试探伸手去揉了揉:“疼吗?”
“还好,现在不疼了。”路三生说道,“我说过了,很快就没事了。”
“你不想让他们知道。”欧阳黎肯定地说道,“他们在监视你。”
“以前有,但是发现我很乖之后就不怎么管我了,只是偶尔来找我去他们家吃个饭。”路三生笑了一下,答道,“夕雪为这事儿跟他们吵过几次,后来他们就不怎么敢来找我了。”
“又是她。”欧阳黎的声音沉下去,满满的不高兴。
“不过那时候,更小一点的时候,也多亏了她。”路三生顺手揉了揉欧阳黎的头发,继续说道,“说实话,以前我就觉得不太喜欢跟慕叔叔慕阿姨相处,但是没想到竟然也这么危机四伏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夕雪确实救了我的命。”
这段话是路三生靠在欧阳黎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对她说的,显然是不太想让另外两人听见。
她与慕家的事说来复杂,而后者又是有权有势,她不想把沈乔和老板牵扯进来。
沈乔还想再问,倒是老板先反应过来,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多问了。
“三生她们有分寸的。”老板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再说三生运气那么好,那么偏僻的地方都能死里逃生,不会有事的,我们就不要添乱了。”
经历过雪山上的事之后,老板虽说迫于欧阳黎的威胁没有多问,但心下几番猜测,对她们的能力还是信服的。
连鬼怪都能应付的人,面对活人又能差到哪儿去,总不会出什么大事。
况且当中还有个慕夕雪压着,别的不说,至少以那位慕小姐的性子看起来,不像是个阴险小人。
“那我们就这么干等着?”沈乔还是不放心,“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没事,我们做不了什么,可以找外援啊。”老板想着想着眼睛一亮,“对,可以找外援!肯定能帮她们。”
“什么外援?”沈乔问,“你上头有人?”
“什么有人,像慕家这种地位,你以为一般人还真能动得了,要找当然找非常规人士。”
“道士还是大师?”沈乔半信半疑,“那还不如直接找慕夕雪呢。”
“你知道慕夕雪在哪儿吗?”老板一边掏手机翻通讯录,一边答道,“再说那慕总怎么说也是慕夕雪她亲爹妈——要找当然找三生她们这边的人。”
“三生她们这边有什么人?”
“就……上次你见过的,三生和欧阳认的哥哥。”老板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拨通的号码,“走之前他把电话给我了。”
……
在老板和沈乔鬼鬼祟祟地告辞离开之后,路三生和欧阳黎都挑了挑眉。
“他们这是准备搞什么?”
“可能是找外援?总不会害你的。”欧阳黎随口接了一句,又问道,“现在没人了,可以说说你和那位慕小姐的往事了吧。”
欧阳黎咬重了话语里最后几个字的字音,不满几乎溢于言表。
“这事儿还得从我初中那时候说——”路三生也很干脆,“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车祸的事吧。”
“第三次了。”欧阳黎说。
“之前我以为车祸只是车祸。”路三生躺回床上,长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但事实上,那不是车祸,而是谋杀。”
欧阳黎抓着路三生的手陡然用力,后者吃痛地皱了皱眉,但她只是扫了欧阳黎一眼,没有说什么。
“可能更早一点,早在我父母发现我的异常之前,他们就发现了我。”路三生接着说道,“也是从那之后,他们开始支持夕雪和我交朋友。”
“其实最早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我运气很好,因为我总是会遇到很多倒霉的事情,车祸可能仅仅只是当中最平常的一件——共同点都是只差一点我可能就会没命,从另一种程度上来说,我的运气确实相当好,好到所有人为的意外都没有办法杀了我。”
“但直到之前,直到我遇到你之前,我都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一系列事情的真正起因。”
“车祸是疑点。”路三生仰头望着天花板,一边想一边说下去,“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慕叔叔很讨厌我,不是单纯的感情上的讨厌——但是以车祸为分界线,连他都开始对我和颜悦色,但是坚决地隔开了我和夕雪。”
“这应该不是巧合,起源是车祸,对。车祸的问题在于,我认为夕雪救了我的命,所有人也都这么说,所以我因此对她心怀感激与愧疚,并将她当做我的责任。”
“但是当我回想起车祸的场景,无论怎样推测,我醒来后所在的位置是怎么也不可能活下来的,警察和医生都说是奇迹,是夕雪帮我挡住了冲击,但事实上我想过很多次——我本来不是坐在那里的。”
如果说,一开始欧阳黎还带了几分不满与醋意的情绪去听路三生与慕夕雪的故事,但当她听到这里的时候,脑海里已经全然没有了那一部分的影子。
欧阳黎的心不受控制地沉下去。
这样明晰的话她如何还能听不懂,关于所谓的车祸,只是一场阴谋。
关于慕夕雪,关于路三生,她们之间的情况根本没有她一开始想得那么简单。
相较于感情,这种涉及性命的“阴谋”,才是更严重的部分。
如果不是路三生,如果没有她后来所经历的一切,她甚至可能永远都意识不到这一点。
没有人会在遭遇严重的车祸之后还去反复回想自己原本所在的位置,更何况她们当时还都只是十岁出头的孩子,也是车上仅有的幸存者。
她们两人在医院住了很久,期间都昏昏沉沉,偶尔醒来又很快失去意识。
年幼的孩子本不该记住可怕的灾难的全部细节。
但路三生不一样,由于魂魄的残缺与融合期带来的后遗症,她存储记忆的方式与一般人不同。
她能将所有经历的细节存储为画面,锁进记忆的深处,如果没有需要,她永远都不会再去触碰那些细节。
但是从杜如茵的到来开始,一切都证明着她正身处在一个巨大的蛛网中央,有人将她困在了这里,她必须从头捋过自己的人生。
以一个旁观者、或者欧阳卿的视角。
无论是路三生还是欧阳黎,都不畏惧死亡,却厌恶阴谋算计。
车祸是转折点,他们没能杀了她,于是转而让她相信是夕雪救了她。
——事实上,真相正相反,不是慕夕雪救了路三生的命,而是路三生救了慕夕雪的命。
年幼的路三生毫不怀疑地相信了大人们精心编造的谎言,从此成为慕夕雪唯一的、最忠实的朋友,始终与慕家保持着联系。
车祸往后,路三生的好运气终于浅白地显示了出来,因为她遭遇的意外飞速地减少,几乎降到没有,她的人生自此走回了正轨。
当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慕夕雪与路三生失去联系,但是她的父母始终与路三生保持着联系。
尤其是慕夫人,对路三生尤其热情,又格外喜欢肢体上的接触。
对于慕家的叔叔阿姨,路三生从来喜欢不来,大约是出于直觉的提醒。
但出于对“救命恩人”的感激和尊重,路三生从来不拒绝他们的要求和接触,好在他们并不经常找她。
而每次上门,除了被抓着胳膊说个没完忍受着隐隐约约的刺痛外,别的倒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了。
当然在慕夕雪在的时候,他们从来不会这么做——
慕夕雪是关键。她当然是。
自从与慕夕雪恢复联系之后,路三生与慕家父母的联系也就相应减少,她也曾隐约听说过慕夕雪与她父母的争吵,似乎是因为她。
不过当时慕夕雪冷着脸不说话,路三生也就没有多问。
慕夕雪。
慕夕雪和路三生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
有当然是有的。
但是那本该是仅在她们两人之间的恩怨。
不过考虑到小师妹那位疯狂的小徒弟,或许也不能排除其他人知道这一切的可能性。
不能当面杀了她,只能制造意外,但是她的好运气救了她。
运气。
又一个关键词。
慕夕雪唯一缺的东西就是运气,跟路三生在一起的时候她当然不会缺少运气。
但是当她们分开的时候,要怎么保证慕夕雪不会因为运气随便地死在哪个角落里呢?
天命加诸于身,刻于灵魂,融于骨血——
“是……血……”
路三生长舒了一口气,盯着手上已经彻底散去的红印,原本困于脑海的一个结终于解开。
“车祸的时候,他们给夕雪换了血,我的血,可能有一半,所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有贫血的症状……之后那么多次也是,只是这一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因为她终于找全了自己的魂魄,继承了欧阳卿的记忆与能力。
欧阳卿是天才,不仅仅只在于武道上,也包括术法。
后世者的小法术对于欧阳卿来说不值一提,轻易便能让之露了原形。
“他们把你当成什么了。”欧阳黎声音冷得像要掉冰渣,她花了很大的力气去深呼吸,才阻止了自己的情绪爆发。
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里逐渐成型,关于慕夕雪、她的父母、路三生之间,或许还有属于她的一小部分,或许也涉及到前世。
然后欧阳黎又想起她第二次遇到路三生的时候——当然是她推测出来的第二次。
那时候路三生才几岁?五岁还是六岁?她将墨玉送给她。
那就是路三生整个人生不幸的开端了。
“……是因为我吗?”
欧阳黎的声音陡然低沉了下去,跳动着的心脏就像是灌了水银一样,一点点沉入深海,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突然被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压得忍不住弯了脊背,胃里有冰凉的渣子翻涌着,伴随着名为愧疚的情绪一点点涌现上来。
明明她本不该体会到这一切,明明她根本算不上一个真正的人类。
但她控制不住,就像是她控制不住地去亲近路三生,她也控制不住的在变得更像一个人。
“如果当初我没有遇到你,没有将那个东西给你,之后的事……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如果当初她没有遇到路三生,那么那个年幼的孩子如今是不是就可以在父母的陪伴下平安长大,过着幸福的生活,不必为缠绕的鬼影发愁,不必体会被抛弃以及孤寂的滋味。
如果她没有遇到路三生——
“那就不会有现在的路三生存在。”路三生说。
欧阳黎感觉到一双手捧起了自己的脸,路三生看着她,伸手抚摸着她的眼角,对她微笑。
“有一件事我好像忘记告诉你了。”
路三生从衣领下拉出那块墨玉,递到欧阳黎的面前。
“这就是你送给我的那块玉,也是你所说的钥匙。”路三生说道,“我知道这是你唯一留在身边的东西,但是你知道吗——”
欧阳黎的心随着路三生的停顿也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发现自己竟然在期待着接下去的话。
“我也在陪着你。”路三生说,“和它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