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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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沈澈便因此事问责了胡大人, 胡大人叫苦不迭,只推脱说是因为没有能治瘟疫的大夫, 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

    宋明蕤在一旁听了,便出言问道, “梧桐县现况如何?”

    “秉大人, ”胡大人的手从衣袖下伸出来冲宋明蕤拱了一拱, “梧桐县封城已久, 实在是不知近况如何,只知道梧桐县令封城之时,一城的人已经大半染病了。”

    沈澈坐在高位上,眼角一垂,冷眼看着台下的胡大人, “为何不报?”

    “不知情形,不敢上报。”

    “那便开城门,医治百姓。”

    胡大人却不肯答应,“王爷,非是下官不为百姓着想,实在是那瘟疫来势汹汹, 传染的几率太高,城门不开,那瘟疫就困在城中,开了城门, 那梧桐县百姓出来了, 那瘟疫便要肆虐陕北了, 不能开城门啊!”

    “本官明白,胡大人也是为大局着想。”宋明蕤突然开了口,他看着胡大人,片刻之后眉头一舒淡淡笑道,“而今本官的这一位朋友来到此处,他精通岐黄之术,是本官召来为解梧桐县之困的。”

    唐英便往前站了站,宋明蕤笑道,“本官带着这位先生进梧桐县,梧桐县城门在我们进去后便可落锁,若有需要的药材,我会再递消息出来。”

    “大人不可啊!”胡大人闻言大骇连忙劝道,“大人您是没有见过里面的情形,您如此金贵之体,怎能亲自去,就是我去您也不能去啊!”

    “那就胡大人随我去?”唐英揣着手宽大的袖子就落了下来,他笑眯眯的说道。

    “这……”

    “胡大人若不愿,那便还是我去,我这位朋友的医术我信得过,不会有事的。”宋明蕤淡然的补充了一句。

    胡大人为难道,“大人啊,何苦要去,那梧桐县已经是座死城了,您若有了什么闪失,宋家问罪起来下官哪里承担得起啊……”

    “宁王爷在此,胡大人怎的能说如此话,但凡梧桐县还有一个活人都是要去的,”说着,宋明蕤一拱手,往北方做了一个礼。“那都是陛下的子民,大人怎能将陛下的子民看的如此之轻?”

    另一旁的张大人见了,眼睛暗地里一转,说道,“宋大人体恤百姓,真是陕北之福啊,胡大人,你何苦要劝,宋大人要去,肯定自有一番道理。大人是巡抚,便是来监察我们的,宋大人要做什么,我们都不可阻拦才是,胡大人你就噤声了吧!”

    胡大人还想再劝,听此言那未出口的话便硬生生哽在喉咙里,他瞪了张大人一眼,暗骂他猪脑子。

    前任州牧被押入京之前曾与他交代过,梧桐县里有师爷先前做好的账本副册,可一直没有找到,既然拿不出来,那梧桐县里的人就一个也别出来,也别放一个人进去。

    如今宋明蕤要进梧桐县,尽管他不太可能查出来,可凡是都有个万一……

    张大人和胡大人从州牧府退出来之后,胡大人狠狠地训了张大人一顿,张大人表现得十分蠢笨,被训得连连称是,胡大人最后一拂袖上了青帘轿。

    胡大人走后,张大人才直起了腰,他摸着脸上蓄的不长的胡须,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

    宋明蕤不喜铺张,他与唐英进梧桐县的那一天,只带了一个下属,两三个奴仆和几个衙役。城门上的锁已经积了一层灰,衙役将钥匙捅进锁孔里轻轻一拧,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锁落在了衙役的手心里。

    那扇久经风雨的,朱漆斑驳的城门就在众人面前缓缓打开了。

    时隔好多年后宋明蕤仍然记得,那一天是个晴天,秋高气爽,尘埃从门框上纷纷扬扬的撒下来,在灿烂的阳光里飞舞,寂静的街道,就呈现在人们眼前了。

    那一座城里有一条十分安静的街道,他们拉着三辆车,车上满满当当全药材,他们沿着那一条长街走着,走过一条原本应该繁华的街道,走过一排枯死的杨柳,走过一道白石桥,桥下的河水很浅很浅,几乎只剩了淤泥。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听不见人声喧嚣,也听不见鸡鸣狗吠。

    县衙在梧桐县正中,连通着四条大街,坐北朝南,大堂上红木匾额描金绘着“正大光明”四个字,这四个字染了金箔碎,仿佛有千金重量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远处升起一道青烟,一阵几不可闻的哭声打破了寂静。宋明蕤听见了,让人去查看,衙役去后回秉道,“大人,是有人在烧尸体。”

    宋明蕤思忖了片刻,说知道了,然后便与人一同收拾着府衙。

    原先梧桐县里的东西是不敢用的,他们自己带了被褥之类的东西,归置好,已经过了一日。宋明蕤收拾好想要找唐英,却不见了他的人影。

    唐英在街上瞎逛,居然看到了一家医馆还开着门,那医馆里密密麻麻的摆了席子,一直摆到医馆外面去。那席子上尽是得了瘟疫,奄奄一息的病患。

    医馆有妇女面上裹了布遮住口鼻端着药碗去喂病患,她们的眼神古井无波一般,就像是那些病患一样,眼里没有光彩。有人看见唐英,出来站在门前隔着一段距离驱赶他,“少年郎,快些离去,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唐英笑着道,“姐姐,你怎的知道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你这个孩子,难道你家大人没跟你说过,城中的杏林医馆收治的都是得了瘟疫的人?你快些离去,莫要沾染了病。”

    “那姐姐,既然是瘟疫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我们有的人家中亲眷患了病才在这里照顾病人,有的是唐大夫所收养的孤女,自然是不能辜负唐大夫所托,少年郎,看你生的如此好相貌,定然家中不俗,是父母娇养大的,快些离去,莫教父母担心。

    唐英却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走上前去,那女子急了伸出手拦他,他却捉住了那女子的手笑道,“姐姐,我这个人天生百病不侵呢,你信是不信?”

    唐离瞪了他一眼,“你这少年为何不听人劝?”

    “姐姐,我也是大夫呢,你让我进去看看吧。”唐英笑着对唐离说道,唐离自是不依,守在门前不让他进,唐英设法使她□□,一溜烟就从她身边钻进了屋。

    “你!”唐离气的跳脚,却也无可奈何,又听见唐大夫唤她,无奈之下只得从腰间里掏出了一个帕子扔给他,命他蒙在面上,快步上了阁楼去见唐大夫。

    唐大夫是个面容和蔼的老人,眉须雪白还有些长,他的面上也裹着一层百布。他坐在书桌前,让唐离煎一味重药去给孙二。

    “爷爷,这药性会不会太重了啊。”唐离拿着药方有些犹豫不决。

    “咳咳,”唐大夫咳嗽了两声,拿拳头抵着嘴唇,喘息了两口说道,“去煎吧,这服药下去他要是还醒不过来,那他就是上了黑白无常的勾魂索,再救不回来了。”

    “是。”唐离点了点头,转身下去煎药。她扶着楼梯一步步下去的时候,就看见唐英脸上裹着她的帕子,蹲在一个病患前面。

    听见脚步声,唐英下意识的回头一看,就看见缓步而下的唐离,眯着眼睛冲唐离一笑。

    唐离下了楼把他拉起来想推他出门,仍旧劝道,“你快回去吧,这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却不曾想到唐英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力气却是不小,他站在那里,不论唐离怎么推他都是纹丝不动。唐英从唐离手里拿过药方看了一眼,“唔,药性有些重啊,是给靠窗边的那个病人的吗,他快要死了,没用了。”

    唐离听了也不劝了,她夺回药方瞪了唐英一眼,“你要在这里就在这里吧,出了事,我们可不管!”

    唐英闻言笑了起来,眼睛弯的像一弯新月,“姐姐们不用管我,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们,给你们帮个忙。”

    唐离听他言语就知道他也是医者,便不再管他,转身去后院煎药,她转身的时候,身后的头发就微微落了一个旋儿,唐英在满室苦药味中问道了一丝杜若花的香味。

    唐离在外面用扇子扇着炉火,托腮等药熬好,熬好了药,她滤在碗里端去喂给孙二。

    孙二已经昏迷,唐离不管怎么喂药汁都会流出来,她原本想叫个女子来帮忙,一转眼却看见唐英笑眯眯的凑了上来,“姐姐你在忙啊,我来帮你我来帮你。”

    唐离端着药碗看了他一眼,秉着不用白不用的原则在让他帮忙还是换人之间很快做好了原则,她眼睛眨了眨,声音从白布后面传出,“那你把他扶起来,掰开嘴我要喂药。”

    唐英不等他说就已经把孙二拖了起来,他扶着孙二让孙二倚着他,他又拿出一根木棍撬开了孙二的牙关。孙二一张口,就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传出来,那是这次瘟疫病人特有的一种臭味,还夹杂着一股将死之人的尸臭。唐英猝不及防被熏了个正着,不由得苦着脸转开头屏住了呼吸。

    他用余光偷偷看唐离,只见唐离像是闻不到一般,一匙一匙的给孙二喂着药汁,还很贴心的时不时调整孙二的头确保药汁能成功的喂进去。

    唐英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矫情,便放开呼吸闻了一下,还是很难闻,他又苦着脸屏住了呼吸,时不时换气的时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折磨。

    偏偏唐离还跟他搭话,“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啊,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唐英憋着鼻子用一种像鹦鹉一样尖刻的声音回道,“我不是这里的人,听说这里闹了瘟疫,想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

    “这里闹得是瘟疫啊,你不害怕吗?”

    “就是瘟疫才来,不是瘟疫我还不来呢。”唐英说完换了口气,表情十分痛苦。

    唐离将最后一匙药灌进了孙二嘴里,对唐英道好了。唐英便如蒙大赦,赶忙将孙二放下了。他直起腰来的一瞬间就听见唐离问道,“你是想学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吗,万一你把命搭在这里怎么办?”

    “嗯……不会的。”唐英顿了顿,对唐离笑道,“我真的百病不侵。”

    唐离不再理他,转身去照顾别的病人,唐英也不再跟唐离玩闹,反而是去观察了每一个人的面相,去摸每一个人的脉搏,偶尔的会问清醒的人一些病状。

    有的病人会配合,有的病人则像是接受了死亡的到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

    唐英初步有了些揣测,却不敢下定论。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病患呢?”唐英问一个情形尚且还算好的病人。

    那人自嘲的笑了一下,“小郎君不知道,我们梧桐县啊,没有大夫能治的,懂医理的知道厉害早就逃了,就连县令都被瘟疫吓跑了,临走之前还锁了城门大家谁也出不去。有翻墙出去的,听说也是被抓起来了——原本我们就是等死了,可是唐大夫他说不是,说还有救,开了医馆的们让人把病人都送到这里来。”

    “有治好的吗?”

    那个人笑了一下,低声道,“没有啊,这可是瘟疫。刚开始有人不愿意送的,以为要花很多钱,可唐大夫又说了,分文不收,只是别把人放在家里,要传染别人的。”

    “唐大夫是个好人啊。”那个人说了这么一句,拿手抹了一把眼睛,“家里把我们送过来以后,他就跟家里说把我们的衣服都用水煮过,跟他们说预防的办法。我们这些得了病的就在这里住下了,每日吃喝都是医馆里出的,死了也是医馆烧,也不用拖累别人。”

    “小,小郎君你不知道,我们这群要死的人都商量着发过誓,阴司里也记唐大夫的情,下辈子要报答他的。”

    唐英听着,帕子露出的那双眼睛眨了眨,“没事的,你们会活着的,活下来报答他吧。”

    孙二没活过那个晚上,他病的太重了,活生生拖了一个多月,也算是好的了。他临死前回光返照倒是睁开了眼,唐离以为是那副药起了作用开心的不得了,想要去跟唐大夫说,孙二却抓住了她的手,嘴里念念有词。

    唐离趴下身子想听清楚他说什么,只听见,“娘子……慕家……梨花树……爹……账本……”什么的,具体也听不清楚,就感觉孙二的手一松,孙二闭上了眼。

    唐离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指尖处一片平静,他断气了。

    那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孙二的妻子姗姗来迟。那一晚的月亮很明,照的来时路明晃晃的,她被人搀扶着也好几次都要跌到在地,孙二的尸身蒙着白布,她想要靠近了哭丈夫,却被人拦住了。

    “家里人既然来了,就烧了吧。”

    唐英听见一道苍老的声音,回头一看就看见唐离搀扶着一个老人走了过来,那老人看起来十分健硕,声音也很是洪亮。

    一瞬间唐英就知道这是谁,他在那些病患口中听了一天的,歌功颂德的唐大夫。

    “不行啊,不行啊唐大夫,入土为安,怎么能烧了呢,不能烧啊!”孙二的妻子跪在地上对唐大夫哭道。

    “烧了吧,他已经平安了,不会再有灾祸了。”唐大夫走到她身旁把她扶起来,轻声劝道。

    那女子却只是哭,孙二被放在木架上,很快火光冲天,孙二的妻子哀声哭着,可是却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唐离想起孙二临死前的话,便依着自己的理解对女子说,“他临死前也想着你呢,他说想再和你去看一次梨花树,想听孩子再叫一声爹。”

    孙二的妻子闻言,哭的更难过了,“往后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

    唐离拍着女子的肩膀安慰道,“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

    月光照着人间,照着悲欢离合的一切,仿佛一切的凄凉哀意都化进了月光里,江月年年,见过了多少断肠人。

    可是,总要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