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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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牢狱唐英还是一副哭哭啼啼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他换好衣裳重新落座在院子里的石桌旁, 不断的用眼刀飞宋明蕤。宋明蕤权当看不见,对唐英介绍宋明蕤,“这位是宁王殿下。”

    唐英看了沈澈一眼,江湖人对朝堂总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慢, 尤其是像唐英这样听多了反官僚主义教育的人。只见他微微抬起了下巴,眼眶还红着眼里却有些倨傲,“问王爷安。”

    沈澈闻言只笑了笑, “无妨,唐公子不必客气。”

    唐英见此感觉他也不像是印象里为非作歹的人, 就收敛了嚣张气焰,转过头跟宋明蕤说,“我不跟你去。”

    宋明蕤一垂眸,“别闹脾气,本就是你砸晕了张大人,师爷也跟你道歉了,还想怎么样?”

    唐英撇了撇嘴,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我不跟你去。”说着,他端起茶水来喝了一口,却不留神被烫到了舌头。

    “这是你对我的承诺。”宋明蕤沉声道,“今晚你便再随我去牢中看那患了瘟疫之人, 明日我们去梧桐县。”

    “我不……”

    话未说完便被宋明蕤截断, “唐英, 你难道不想向唐门证明你吗?”

    唐英瞬间就没了话。

    他在唐门长大,唐门医术精明,藏经阁里的医书浩如烟海,足够唐门弟子钻研一生。可唐英是个异类,他天资聪颖却不喜欢墨守陈规,总喜欢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开辟出一条自己的路,有脱离唐门仅靠自己的名声。

    在南粤那些年,他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抱着酒坛子躺在屋檐上,头枕着胳膊看天上的月亮,宋明蕤就坐在一旁听他说那些抱负。

    宋明蕤是懂他的,所以邀他前来,一来是他有这个能力,二来,他也定然倾力以付。

    唐英如今也只有十八岁,少年意气仍未褪去,眼睛还是亮晶晶的。他低下头,被烫到的舌头仍然有些发麻,他不自在的撇了撇嘴,“那我,那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要记住欠了我的情分。”

    “好,我记得。”宋明蕤笑着说。

    沈澈在宋明蕤说到牢狱中有人罹患瘟疫便想询问,却等他们说完了才开口,“牢中有人患了瘟疫,情形如何?”

    “不太乐观。”唐英想了想,依稀记起那人病恹恹的躺在地上的模样,“他怕是已经得了好久了,只是那些狱卒不怎么进去查看,故而不曾发现,那牢里又密不透风,里面的犯人是有几率感染的。”

    沈澈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夜里我陪你们一同去。”

    “殿下不必的。”宋明蕤劝道,“那里面脏污不堪,殿下何苦进去污了眼目,更何况里面既有人患了瘟疫,殿下还是保重身子才是。”

    “无妨。”沈澈的指尖在茶盏上摩挲了一下,“只看一眼,再不济,还有唐神医,我不会有事。”

    而另一边胡大人知道牢中有人得了瘟疫,一打听还是那天从梧桐县翻了城墙出来的人,立刻让人把那犯人拖了出去,也不管是死是活就地焚烧。

    于是沈澈他们到了监牢,已经看不到那个人了,一问才知道自己被处决了。

    宋明蕤的眉毛宁在了一起,却不动声色的问,“他原先犯了什么罪?”

    那狱守对上面发生的风云一概不知,于是就笑着对宋明蕤道,“大人,这些人都是梧桐县里跑出来的,原先胡太守让人抓起来的,也还没定罪名呢。”

    “没定罪名就是没有罪,他得了瘟疫找大夫来治就好了,为何就处决了?”

    “没办法啊大人,他得的可是瘟疫,他不死我们都得死。”

    “那之前,梧桐县中得了瘟疫的人你们是怎么处置的?”宋明蕤隐隐有了些猜想,却不敢去仔细想,“为什么,没有通报过?”

    那狱守仍旧低头哈腰着陪笑,他把一切实话都说出来,却全然没有察觉这真相多残忍,“大人有所不知,梧桐县已经是一座死城啦,里面爆发了瘟疫,县令都弃城而逃,梧桐县城门落了锁,谁也出不来,瘟疫也就被困在那座城里了。”

    沈澈的眉头不着痕迹的皱了皱,“官府没有采取过措施吗?”

    狱守听到王爷问他话,头点的更低了,巴结笑道,“有啊王爷,采取了的!我们太守英明,梧桐县刚查出瘟疫的时候,太守就下令把得了瘟疫的人焚烧掉,烧了一批人之后,瘟疫其实控制住了的。按理说如果梧桐县的人按太守的命令做了,也就不会沦落到今天,可他们糊涂,竟然在知道这道命令后故意把家里得了瘟疫的人藏了起来,父母藏子女,丈夫藏妻子,好人和病人日夜相对,可不就得瘟疫爆发吗?闹到最后没办法了县令带着衙役们出了城,关了城门一落锁,他们也就出不来了。”

    沈澈听见狱守说完,不由得心生反感,“这就是官府的处理方式?”

    “是啊,其实胡大人真的处理的很好,怪就怪那些刁民不懂事,不听话。”狱守说着还沾沾自喜,他以为官官相护,他夸了胡太守,没准王爷就能提拔他当监狱长呢。

    而且,他也真的是那么觉得的,那些得了瘟疫的,就是该死啊。

    沈澈看着他的表情,不由得牙根泛了一阵微微的酸。那感觉有些像从胃底里涌上来的酸楚,酸到牙根两旁,发涩发苦。就像以前他被五皇子扇巴掌的时候,旁边小太监喝彩说五皇子打的真响真有力气时,他嘴里弥漫着的酸楚。

    可他不过是皮肉之痛罢了,而此时他听到的,是那一城将近半城的人枉送了性命。

    前一世不曾近距离的窥查此事,如今切身经历才知晓这些滔天罪恶,这才感同身受楚楚说的,万物有灵,心生恻隐。

    “你们真不是东西。”一道幽幽的声音从死寂的牢狱里响起,是唐英在说这句话,他不过十八岁,打步入江湖以来行医救人,从不曾遇见过这种事,一时之间竟骇的白了脸。

    狱守之前还纳罕为什么没人说话了,就听到了这句话,不由得心生不满。他抬眼一看,原来是二位贵人带着的一个平民。

    虽不知晓身份,可一介白衣如何敢对他说如此放肆之话?但狱守不敢发怒,他只是不满的辩驳道,“公子怎能如此说,瘟疫又不是我们种下的,他们得了瘟疫左右也逃不过一个死字,早死也是早超脱,还省的连累了旁人。如今梧桐县成了死城,又岂能怨得了旁人?”

    “身为父母官,为何不替百姓着想,而是逼他们上死路呢?”宋明蕤低着头,看到自己蓝色袖摆上的云雁,缓缓开口。

    狱守见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连忙改口道,“其实我当时也觉得官府做事太狠了,可这上面发话,下面也不敢不听不是……”

    沈澈遥遥的看见监牢里面的灯火,暗暗的,偶尔还能听到几声老鼠的声音,监狱里面很空旷。

    “算了,”沈澈转过身来,眼尾瞥了一眼狱守,“除了那个患了瘟疫的,其他人也都被带走了是不是?”

    “是……”狱守犹豫着说道,“他们都是梧桐县里来的,保不准身上,也是有瘟疫的,胡大人就让人都带走了……”

    “畜生。”唐英白着脸又低声骂了一句。

    狱守不满的看了他一眼,唐英不甘示弱的瞪着他。打小唐英就仗着自己是唐门门主的爱子仗势欺人,狐假虎威作威作福他学的可快。狱守到底只是个狱守,都没在他的眼风下坚持过一瞬就别开了眼。

    “哼。”唐英见此又冷哼了一声,顿时感觉江湖人看不起这些当官的是没错的。

    “算了王爷,既然人已经不在了,那我们就走吧。”宋明蕤的目光从自己袖口上绣的云雁移开,看向沈澈说道。

    沈澈点了点头,由狱守开路,离开了监牢。

    韩末赶着马车等在外面,沈澈上了马车,宋明蕤和唐英却没有,宋明蕤笑着说想散散步。

    他们一路走回去,路上遥遥的听见有丝竹声,放眼望去,有一座花楼掌着彻夜不灭的烛火,富贵人家在里面寻欢作乐。

    对于有权有势的人来说,不管是多么艰苦的环境与他们都是没有关系的,因为不管世道如何,苦的都只是那些辛勤劳作的百姓,他们辛苦耕耘一辈子,到头来交了朝廷的赋税还要再被这些权贵扒一层皮。

    不管是什么时候,永远都有朱门酒肉臭,也永远都有路边冻死骨。

    唐英骂了一路,宋明蕤沉默的听着,后来唐英骂累了,宋明蕤就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唐英红着一双眼抬起头来,嘴角还是撇着,一副倔强的模样,“你们这些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人。”

    宋明蕤听了这句话,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嗯,我们没有好人。”

    唐英也觉得此言不甚妥当,于是改了口,“算了,你就权且算个好人吧,除了你以外没有一个好人。”

    宋明蕤笑着放下了手,空荡荡的袖子里灌了风,衣服上的云雁似乎要振翅而飞似的。他听着唐英絮絮叨叨的声音,搅碎了一点今夜压抑在心头的石头。

    到底还是个少年人啊,干净澄澈,有无限的精力,和无限的爱恨。

    沈澈坐在马车上,他心绪不宁,又掏出荷包里的发簪拿出来握在掌心,他几乎要把前世的事情忘光了,唯独记得宋楚妗,他想着宋楚妗,心里就慢慢安定了下来。

    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京城里有没有月亮。

    这一世似乎与上一世有很多改变,但是他已决定放开,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只愿最终成她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