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询的话到嘴边，想想还是没反驳, 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 或许等不到那天他们又会像小时候那样一刀两断各奔东西。

    煤气灶上架一口煮锅，汤水从面条中部向两边浸润。

    尤恩冉低着头, 手工挂面在她眼皮底下一点点软在锅里，某一瞬间她产生一种联想, 对比不久前肖现在楼下冻了一夜，她领他回来量体温时强逼她和好的态度，他就像这一捆洁白光韧的龙须面, 被她硬是给泡软了。

    须面没有自主权，由人摆布, 可是人本身呢？

    每个人都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 诚然意志不同，但都有拒绝的权利。

    归其根本，不是她本事通天, 能够泡软他，是他意志屈服, 甘愿被她软化。

    尤恩冉轻咬嘴唇，将洗好的娃娃菜放进锅里, 盖上锅盖，转身走出厨房。

    肖现站在玻璃封闭的阳台前不知在和谁通话，万籁俱寂, 他声音低沉, 只偶尔回复一句。尤恩冉出来时不偏不巧听见他说：“不用韩叔来接, 我自己回去。”

    尤恩冉自认脚步声很轻，还是见他第一时间回过头。

    “嗯，好，我知道。”目光对着她，他与电话那头的人说话，恭敬又谦和，与常态下的冷漠截然不同。

    尤恩冉微微惊讶。

    安静地转开脸，她弯腰从茶几上拿了个橘子来剥。

    那边挂完电话，人走过来：“面煮好了？”

    “真羡慕你可以坐着等吃。”尤恩冉摇了摇头，边拨橘子边感慨，然后将剥好的果肉递给他，“来，饭前水果，再为你服务一个。”

    橘色的“灯笼”托在她白嫩的手心，肖现敛眸接过：“不用羡慕。”

    尤恩冉吭哧一笑：“你还挺得意？”

    回到家后还没换衣服，米黄色围裙套在身前，为方便洗菜，衣袖撸至手肘尚未卷下，两条手臂裸.露在外，光洁细润，藕断似的，像铺了白净的一层霜粉。

    肖现眼睑垂落：“我已经羡慕过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尤恩冉沉默得别有意味。她好笑地看他。

    肖现绕至她身后，尤恩冉头往后转。

    “别动。”

    她穿围裙没有系绳的习惯，懒得系，两条同色的布绳分别垂在左右两侧。肖现执起布绳，松垮的围裙随之收紧，勾勒她的腰身。

    他在她后面系了个活扣，声音随之传来。

    “我羡慕从前能得你照顾。”

    “哦，”尤恩冉淡淡地说，“你就是惦记着我会照顾你才想要复合？”

    肖现从她身后走出来，掰了瓣橘子贴在她唇边喂给她：“失去了才知晓珍贵，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会比过去更珍惜你。”

    橘络贴在唇上的触感，比他的眼神更具有实质性。

    尤恩冉劈手拿下橘瓣时，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手指。

    手上残留烟味，他刚洗过手，长指冰凉，过电一样。

    尤恩冉面不改色，低头，一条条撕下橘络。

    她嘴角勾笑：“这层我不吃的，你看你又不了解我。”

    不等他开口，她捏着橘瓣，反喂到他嘴边，红唇轻启，笑意盈盈：“啊，张嘴。”

    兜兜转转，又回到他这里，肖现怔了一怔，依言配合，橘肉塞进嘴里，她直勾勾看着他吃下去，神采满足，悠然自乐：“我平时都是这么吃的，记住了么。”

    她在他身前仰起那截天鹅脖，依旧孤高，依旧自傲，但她现在眼里有他，并且只有他。

    “嗯。”肖现又回归斯文表象，咀嚼的咬肌弧线都是慢条斯理的优雅。

    他看着她的眼底有光，尤恩冉心底滋味怪妙。

    是喜欢啊，霸道过激的占有欲如何能做到他这种地步，他在行动上已经算是低头了。

    “面应该好了，你帮我把茶几收拾一下。”她走两步，又回头，“大少爷应该会收拾吧？”

    肖现不理会她的揶揄，橘子一瓣瓣掰下送进嘴里吃了，他在她回厨房盛面的时间里把茶几上摊开的书本和试卷罗列整齐，临时堆放至沙发。

    尤恩冉先端出一碗面，简单的鸡蛋娃娃菜汤面，汤汁是奶白色，看着很素。

    “卖相不怎么好，味道好不好看你挑不挑了。”她把碗放下，竹筷架在碗口，“少爷——”

    越喊越顺嘴，尤恩冉直起身，偏头看他：“开饭了，请吧。”

    她愣是笑出一种坏女孩的气质。

    几小时前男人伸手摸她头，被她躲了；几小时后，少年指尖微动，手掌摊开，紧凝她的神情变化，在掌心即将落到头顶的前一秒，又被她歪头闪避。

    “不给摸？”和谐气氛被打破。

    尤恩冉扬眉：“你说呢。”

    “单纯不喜欢还是看人？”

    尤恩冉哪能猜到他在想什么：“面要坨了，赶紧吃吧。”

    她回厨房端来自己的那碗面，小小的客厅里，肖现坐在茶几一侧，画面重叠，和上回一模一样的坐姿，长腿无处安放，向外前伸。

    尤恩冉突然觉得有点委屈他了，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以前还有点洁癖，这几年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各方面适应力都练就得奇好。

    目光扫过他脚上的球鞋，她住得随意，一周一次大扫除，拖一次地，家里没有拖鞋给他穿，也就没要求他脱鞋。

    肖现察觉她的视线，目光一滑，落在鞋上。

    “你穿多大码的鞋？”女孩手里端着碗，话题不可谓不跳跃。

    “四十三。”肖现心念一动。

    踢掉鞋，窝在茶几和沙发中间的区域，尤恩冉执筷挑起面条吹了吹。

    斜侧方投注而来的目光沉默而灼热，尤恩冉假装看不到。

    这份静默并未维持多久，肖现率先开口：“你要帮我准备拖鞋。”

    肯定句。

    声音微微下压，语气凿凿，声调明明是平的，却像带着钩子，在尤恩冉耳膜上刮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帮你准备拖鞋？”尤恩冉平静吃面，平静反问，眼睛低垂，没有看他。

    “那要问你。”肖现继续吃面。

    空白的画外音供人无限脑补。

    尤恩冉闭目，缓和了一下情绪，眼角一侧：“你一个不速之客是打算赖上我，把这儿当成你家了？”

    肖现放下筷子，抬眸：“你愿意吗？你愿意，要我住过来都行。”

    尤恩冉眼睛里的神采几乎是立刻就淡了：“你说这话是觉得我这地方好还是怎么着，你有好房子住你有家人，你就没想过我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么个破房子里，随便放你进来都没人管吗？”

    她没了胃口，碗筷一推，起身坐到沙发，支起一条腿踩在沙发沿，情绪激发下又撸起袖子，露出粉光若腻的手臂，单手搭在膝盖，轻轻下垂。

    肖现仍坐在地毯，由于背对沙发，他视线追随，半转过身。

    “我想陪你，没有别的意思。”

    尤恩冉的视角变成俯视，像个山大王审视手底下的小喽喽：“我需要你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

    话语轻，落在肖现心头却如泰山压顶。

    “你说我过去照顾你，我不觉得那是照顾。”掌心压着额际碎发向后一捋，左右两鬓的发际对称，正中的美人尖轮廓清晰，“我对你好，是想讨好你。”

    “想知道我为什么讨好你吗？”她无畏地看着他，剖解他们的过去，“我想离开这儿，想要你帮我，我是抱着目的接近你的。”

    双手抱膝，她耸肩轻哼一声。

    “既然查过学籍了，你应该知道我也在诺顿待过，你在诺顿有多出名自己应该也有数。”

    这才是真正掰开揉碎说明白的时刻，前面的那些小打小闹算什么秘密，真正的秘密只要她不说，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

    “是我，故意找上你——”

    扒开阴暗面主动见光，尤恩冉的眼瞳也亮得惑人。

    “我追你，最开始不是因为真的喜欢你，是因为我需要你，你懂吗？”

    时间好像定格了，他们谁也没有移开眼，相互看着，一瞬不眨地看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作，如同电影中正上演的场景，突然被影碟机前的观众按下暂停，于是两个主人公同时静默了。

    诡异的静默。

    一秒，两秒……十几秒过去，画面重启，肖现声音沉哑，眼底无一丝情绪：“为什么我会帮你？”

    “是啊，”尤恩冉睫羽一落，扯了扯嘴角，“你为什么要帮我。”

    轻轻的嗓音，问起自己。

    她笑着摇摇头。

    “有个人很喜欢你，我想把你抢到手好去气她，还有个人……”

    嘴唇抿紧，咬住，她低下头，下巴搭在膝盖，手臂收紧：“反正，你只要知道最开始的念头并不单纯就好了。”那两个人她不想再提，“想要你帮我是后来转变的想法。”

    她目光直视着他：“前后想法不一致。我当时觉得十三中名声太烂，得塑造一个好一点的形象接近你，所以我骗你说我是十五中的。撒了谎之后想要再澄清需要点勇气，我有想过跟你坦白，还没等到机会，你突然联系不上了。”

    “想起来了么，是你先电话关机消失的。”她一字一顿地强调。

    肖现即刻起身，眉峰紧锁，眸色漆黑阴沉，像蓄势待发的猎豹，身体绷直：“我有原因。”

    尤恩冉看着他怒意蓬勃，心是静的。

    肖现：“只是三天而已，你就这么等不及吗？”

    “对，我等不及。”她也站起来，脚上裹着袜子踩在地毯上。

    “肖现，你知道失望是怎么来的么，五年前我刚到这里，是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我是有想通过你报复谁，可我后来不想了，我想你能保护我，能拉我一把，我也想有家，有人疼有人爱。可你呢？你有和我说过一句你的事吗？消失三天在你看来没什么，你让一个对你一无所知除了你之外还一无所有的人连续三天找不到你，你觉得没什么？”

    她一面说着，一面靠近他。

    “你现在说想要陪我，我都已经一个人在这个鬼地方生活五年了，你觉得我还需要你陪吗？”

    地毯的外部边沿像是为他们划出一条分界线。

    尤恩冉在线内，肖现在线外。

    一声声发自内心的质问，凛冽得如同刀锋，一刀又一刀割裂开肖现的身体和灵魂。

    他已经感觉不到痛，或许是因为艰难谋回的那点甜支撑着他，他还想要更多……甚至全部。

    他无法放手，也不会放手。

    像是刚被打捞上岸的溺水者再次被推回水里，他放弃挣扎，唇角无力地塌下。

    “是，你是不需要我。”惨淡的弧度，疲惫的面容，肖现下颌收紧，一口气深吸进肺腑，微仰起脸望向天花板，伸手一捞，将她扣进怀里。

    “可我需要你，很需要。”

    声音低缓，空茫得风吹即散。

    门窗紧闭，室内并无风，因此久久盘旋于尤恩冉耳边，像一双无形的手，捧起她飘摇不定的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