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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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一时落针可闻, 两两对望, 想来是十分尴尬的。但这份尴尬又或许只有皇后一人所觉,其实对于云锦来说,她是镇定的。又何止是镇定,甚至可谓是有星星点点的欢欣, 虽隐藏于隐忧之间,但她亦能正视。其实她从未畏惧过皇后,又有何可畏惧?不过阴谋秘计, 喜好多下伏笔。这样的人成于隐秘,也败于磊落。不是么?
春光实在太好, 只可惜云锦的身子仍旧十分不适,难以细细感受着春色无边,也难好生观赏皇后那看似温润如玉,内里早气急败坏的面庞。她此刻是安静的。
直到又过了好一会,方对皇后娘娘道:“宫中事忙,不打扰母后了。”
皇后只是看着她笑,直到见她也露出笑容来, 方道:“也好。”
“赵嬷嬷和碧水交接的事女儿便也不插手了。”
“也好。”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如何交割,直到双方对觉得满意了,殿内又再次寂静下来。云锦便不再看她,只与夏至回宫不提。她走出凤仪宫时,颇觉得扬眉吐气, 她脚步轻盈, 只走起路来仍是慢慢的。一路好风光, 海棠树下海棠花。
回宫路上,夏至犹觉不可置信,云锦见她神色颇不自然,想了一想,便说:“皇后娘娘就是这样的品格。她除了父皇,谁也不畏惧。”
夏至犹自不解,只扶着云锦一路往前,又听她施施然道:“皇后娘娘是个需要警告的人,她行事周密,为人谨慎。所以才会对这种事情束手无策,其实当初我还是世子夫人的时候,那场宫宴她就已经自曝其短了。这个打算我从前未告诉过你,但之前我要你好生搜集证据,你当时应该心中也有预感了吧。”
想当年,许淑妃不管不顾地要认一义女,皇后虽也从言语上对其压制、敲打,却终是妥协了。你说,她是皇后,又这样聪明;缘何会是这样的品格。这样可被人威胁、辖制,重压之下,竟束手无策的品格。
“是啊,母亲,您是一国之母,缘何能被一晚辈这样压制。”
傍晚的凤仪宫,昭阳公主已知事情经过,惊怒之余亦有此疑问。皇后此时再没心情剪什么花枝,很多年过去了,许多事皆是昨事,她已许久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此时心头如有针尖密密扎过,她沉默了许久,又再沉默许久。
“一国之母?”她声音轻轻地,听上去却很可怖,昭阳公主看着她的母亲,她的母亲老了,即使保养得宜,远望之仍如三十许人,但她的眼睛,她的声音,都明明白白的告诉昭阳公主,她的母亲已经老了。
皇后并不望她的女儿。茶室内,杯中已满,自窗户的缝隙送来的一点春风,入了室内便带出瓜果香气;如她的声音一样淡而飘渺:“你可知你父皇为何嘱意我为后?”
未等昭阳回答,又听她说:“因我当年只有一个女儿,也因我家事不高不低,性子不软不硬,震得住他的后宫,手又伸不到他的前朝。他的心里,从来都只有郑云容一个人。”
她声音平静,目光却哀恸异常。昭阳公主不忍再看,却强辩了一句:“父皇再喜欢她也杀了她满门。”
“你懂什么?”
皇后颇为不屑地看了女儿一眼。
“郑家,是真的有叛国之罪。”
昭阳公主悚然一惊。皇后见她如此亦只是垂眸,此刻她终于有一些心情喝茶,却也不过浅饮了一口就慢慢搁下。
“你们晚辈未见过那场争斗。我当年虽不得宠,但外祖父未亡时也是天子近臣。是啊,多少人以为郑家叛国,是政敌之间的攻歼,是郑娘娘声势太过惹人红眼,这才招致灭门之祸。”
昭阳公主尤不可置信。
“那四皇子如何还活得下来?不,这不应该。若郑家当真是叛国之罪,父皇又怎么会给郑家翻案。母后,我不相信。”
“你瞧,连你都不相信。这就是你父皇的高明之处,也是郑云容的高明之处。你父皇杀了郑家,郑云容自戕。至此,她的儿女便安全了。女儿,郑云容其实可以不死的,是我,当年外祖父欲使我登上后位,我们才谋划了郑云容的死亡。但是女儿,你瞧,我也登上了后位,结果呢。”
“父皇知道么?”
“你父皇不知道。”十分的自得。
“当时的局面太乱了,自郑家事发后郑云容自觉无颜见你父皇,她一生清明,眼看就是更进一步的富贵荣华,她多年隐忍,终于要给家族带来无上荣光,然而娘家却这样设计她。如果你是她,你会如何?”
皇后瞧着自己早已面容呆滞的女儿,脸上露出一丝清澈的笑意,却停了一停,等着她的女儿说出下文。
“母后,女儿不明白。她当年即然只离后位一步之遥,为何郑家还要叛国。若她登上后位,郑家便是国公府啊,而且,而且”
“而且她还有儿子,你父皇这样宠爱她,她的儿子,未尝不能做太子,是么?”皇后只是笑,她的眼泪沾上了睫毛。“是啊,所以即使多年之后,郑家叛国一事亦有多种说辞。其中说辞最多的,自然是郑家冤枉。但你父皇和郑云容都知道,郑家委实是不冤枉的。女儿,你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让你多亲近你的父皇么,即使你小时候,他并不是那么喜欢你。”
昭阳公主只是摇头。皇后看着自己的女儿,心中一叹,却仍然十分有耐心的回答她:“郑云容没有输在夫君的宠爱上,但很可惜,她的父亲其实并不喜欢她。你可能不知道郑老将军,郑老将军啊,只喜欢儿子,但是郑家只有一个贵妾生的庶子,那个贵妾本就与郑家有亲,若真理论起来,与郑老将军还是青梅竹马。那庶子天资聪颖,文武双全,肖似郑老将军;郑老将军是想拿女儿的前程换儿子的前程呢。而这场祸事的祸根,就是因郑云容曾言,只要她在一日,那个庶子便不可计入嫡母名下,亦不能为官。”
至此,昭阳公主再难说出一句话来。
“其实郑老将军还是错了,我瞧着,郑云容才是真正的肖似其父。这种秘事,你们小辈是不知道的,或许就连齐国公夫人也知道的不多,郑老太太一生的要脸面,哪里会将这种事情告诉寄居在家的表小姐呢。何况郑家内宅一向风平浪静,那个贵妾会做人,郑老太太又要做脸,这种偏袒、偏心,甚至后宅里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恐怕都被捂的严严实实。所以郑云容当年,应该是很痛苦的吧。痛苦到甫一握权,就要断了自己兄弟一辈子的仕途。”
皇后的脸上扬起一丝快意,昭阳公主虽不知道母亲缘何恨这位娘娘,但她知道,母亲是真的恨她,切肤之恨。
“哦,话说得远了,你刚刚问我什么来着。”
昭阳公主静默一会,方说:“母亲缘何忍让荔阳?”
“因为我外祖父死了,我的娘家不够有出息。也因为皇上,看重我这样的性格。皇上深知我,才愿意让我做皇后。我曾也以为我做皇后是靠我与外祖父的谋划,后来才知我做皇后,是因为皇上深知我的性子。他深知我是个可以被威胁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来做皇后,日后那位登上皇位的皇子才会不受嫡母掣肘。但皇上不知道我的心计,也不知道我的狠戾;这是皇上的失算之处。”
“母后。”
“嗯?”
“母后为何不能就在皇后之位上安享荣华,谁做皇帝母后都是太后,不是么?”
兴许是今日冲击太多,昭阳公主,终于问出多年来心中疑惑。她见她的母亲,眼中升起一丝迷茫,那迷茫后又转为悲苦,又过了一会,方恢复平静。
“我曾也这样想过。但是女儿,你父亲想要四皇子为太子。”一语出,石破天惊。
昭阳公主一怔。她或许早有预料,却当真相来临之时,仍然觉得十分残忍。
“谁都可以做太子,但是四皇子不行。他不会忘记杀母之仇。到时候如果没有证据倒也还好,但若真被他查出什么端倪,我们母女,甚至我的娘家,你的夫家,他们又要如何自处?”皇后轻轻浅浅地笑了:“你三哥的事你定是知道的吧?我外祖母家里世代行医;我的母亲身子不好,从小,是外祖母教养我长大。因缘际会,我连你父皇最宠爱的女人都曾赢过,我为什么不觉得自己能再赢一次四皇子呢。如果到时候老三登基,他的王妃一生都不会有孩子,而他最宠爱的妃子会是你的表姐妹。”
一席话轻轻软软,已入昭阳公主心扉。
云锦回宫后,开始着手打理宫中事物。只是她的身体仍然虚弱,所以大半时光仍然是在床上休养。四公主做得初一却做不得十五,这两日绝少出现,只是龟缩于自己房中,只说是绣嫁妆。
高宗来时,云锦正见完碧水。父亲似乎老了很多。
她想要下地行礼,自然也是被拦住的。云锦照例不与他论国事,只是问他日常起居,又说:“如今哥哥们都忙着朝中事,父皇待会倒可去淑妃娘娘那里看看小七,倒可疏散疏散。毕竟小七可爱,又是稚子,偏偏总爱做出一副严肃面孔,有时候说起话来,我也要笑呢。”
高宗见她还有心思说笑,心中稍定一定,却也绝口不提齐飞扬之事。但云锦亦知父亲所为何来,两人说了一会话,便听云锦道:“父亲放心,我不伤心的。外头的传闻女儿也晓得,还请父亲不要为此所扰。说起来,父亲若不是为了给我做脸面,也不会启用齐飞扬了。”
她虽哭不出来,却也字字真心,闹的高宗很有些不好受。又安慰了她好一会,即使冷静如云锦,也十分动容。父女俩又说了许多的贴心话,直到用过晚饭才走,云锦亦很关心四皇子,却并不多问,倒是高宗说了许多四皇子南下之事。
只说已到广东,刺杀三皇子之人还未抓到,但四皇子雷厉风行,如今广东官场动荡,广西官场亦很不安。想到自己那位性子仁厚的哥哥也有雷厉风行之时,云锦勾唇一笑,心中却有隐忧。只怕到时候广西的动荡不下广东,又或者……却也不表露出来,只是安静听着,时不时说上两句,高宗见她愿意说话,心知这是情绪还好。
自重华宫出来,高宗竟真去了许淑妃处。皇帝因突厥与两广事已多日不入后宫,如今好容易过来一回,竟是许淑妃拔了头筹,自然多少人眼红嫉妒,自然了,这是后宫之中事,自然与云锦无关。
皇后将齐飞扬下落送来的那一日,云锦便亲自去了凤仪宫。两人既达成一致,彼此相对也再不用遮掩,此时都颇有些单刀直入之意。不过皇后如今虽这样淡然,云锦亦晓得,那位张太医恐怕命不久矣。这当是她第一次手上沾人血,毕竟当年颜姨娘如此对她,她都未要了颜姨娘的性命去。
她下意识地看了自己的腕子一眼,又看向皇后。两个人终究无话。
三日后,大军找到齐世子与他手中人马时,将士们已经奄奄一息;齐飞扬见来人,心中一震,他已知,是一场算计令他如今弹尽粮绝,几人奋力突围未果,如今在此休养生息。但他知道他要活着,还要凯旋而归。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度过了一些天暗无天日的日子,但他见来人时,双目赤红,那双眼遥望着京中的方向,心中隐隐已明白几分。也因如此,他以血祭旗,待回营中,已是伤痛满身。
战事一触即发,齐飞扬再见李公子,虽因走失一事,他流失大半权威,却仍尽力周旋于军中,没过多久,他等到一次出兵的机会。又过十三日,李公子的人马被敌军伏击,泰半人马葬身于草原之上。因前事,军中大多听令于李公子,一时群龙无首,大楚节节败退。高宗已为此数日愁眉不展。
就在朝中为退兵和增兵吵的不可开交之际,斥候传来捷报,齐国公世子力挽狂澜,大军势如破竹直入北突厥王廷。北突厥王庭遣使臣议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