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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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锦醒来时, 门窗皆掩, 屋中无一丝香气, 想来是太医不许下人焚香。因是春光里,她也并不觉得很冷, 慢慢地转了个身,翠缕几个似乎听到什么声音,连忙走上前来, 几个婢女见她醒了, 眼中都有惊喜之色。
她觉得乏得很, 连说话的力气都无。处暑较他们三个站的稍远一些, 于是又退后两步去取了汤药上来。
“主子喝药。”
几人于是给她让了一条路出来。云锦接过那个海棠式的瓷碗, 仿若无意地看了夏至一眼, 见她从容,遂慢慢将药饮尽。
她又对翠缕道:
“你看上去轻减不少。”
声音却仍是虚虚弱弱的。翠缕此时只挤出个笑来,拭了拭泪, 言语中却有掩不住的欢喜:“公主醒过来就好。”
云锦深知她这个婢女忠心是有的, 只是有些事情总不好叫她知道。她总觉得人能一直活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与认知之中,是一种福气;虽然她早已失去了这种福气。
翠缕见她神色几转,心知她怕是有话要与夏至说。便悄悄领人退了出去。门合上的那一刹那, 木头发出那种很轻也很钝的声音,她看向夏至。
屋中垂着的纱帘随风微摆, 始终停不下来似的, 晃人的眼睛, 好在无声音入人的耳朵。
夏至仍然眼神冷定, 云锦只听她说:“公主放心。”
于是就放下一点心,因她如今仍有些体力不支,于是等了等又问她:
“外头怎么样?”
“回公主的话,仍然没有消息。”
云锦下意识地要去看日光,只可以窗户关的紧,虽亦有光亮流泻进来,却也说不上有多灼眼。她于是扭过头,看着她问她:
“过了几天了。”
“三天。”
“三天而已。”
她语中颇有萧瑟之意,她闭上眼,拿右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凝结成一个很悲伤的姿势。她只听她说:“他不会有事,他要回来娶我的。他说过,许我一世平安喜乐。”
有两行泪骤然滑落。
过了好一会,夏至见她似乎想要坐起来,连忙上前扶她,又往她腰间塞了一个软垫子。云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露出的半截手腕,只觉得很瘦。
她一面瞧着自己的腕子,一面问夏至:“为我诊治的太医这些日子可还老实。”说罢眼睛一挑,复又垂头微笑。她听见夏至说:
“看着是个老实的。”
“那实际呢?”
夏至垂眸:“都换了的,不过公主瞧上去当是一日轻减过一日,还请公主勿要担忧。”
云锦一面听着,一面玩着头发,心中想的却是别事。
“证据可留着么?”
“公主放心,留的好好的。”
“父皇这几日可有来瞧我么?”
“来过的。”
“屋子里太闷了。”
夏至拔步去开窗,等再回头时,只见她目光沉重而悲伤,顷刻,她听她说:“张太医今日什么时候来?”
“张太医每日照例是午时过来的,如今奴婢数着时辰,想也快了。”
“张太医今年五十有五,因家学渊源,年纪轻轻就入太医院当职。张太医医术精湛,为人圆滑;从一小吏目到院判,虽有自己本事的缘故,也的确不易。”她转了转头,目光在窗户的缝隙上停留一会,见到一点光,又再眯了眯眼。
“夏至,你说张太医身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脏事?”她声音很冷,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却是暖融融的。只是接下来说的话,却叫人不可置信。
“令霜降她们扣住张太医,去凤仪宫。”
夏至心中一凛,低声应是。
云锦心中计谋已定,遂不再看夏至。她因才醒过来,身体依旧虚弱,很是有气无力。只不过那双眼睛凌厉非常,她嘴角露出个十分讥讽的笑来。
到凤仪宫时,虽乘轿辇,仍是气喘吁吁。皇后此时正在凤仪宫与人议事,此时听说云锦求见,眼中露出一点阴沉的神色,只是对宫人道:“传。”
静嫔是皇后铁杆,此时便不敢多逗留,忙找了个由头告辞,皇后亦未留她。皇后再见云锦时,见她骨瘦如柴,脸上一冷,轻声呵斥云锦身边宫女:“你们就是这样照顾主子的。”
见皇后生气,满室宫人跪了一地,云锦只做不见,反而说:“我有些私密话想对母后说,只是这满屋子的人……”
皇后看向她的眼神于是变了又变,却还是挥了挥手,令左右退出殿去;只有夏至依旧站在那儿,一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皇后那笑一丝不褪,反而对她道:
“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但也不能不顾着自己的身子。若你父皇看你这般,那可是要心疼的啊。”
皇后一面说话,眼泪却也说来就来。云锦亦挤出个有些凄苦的笑容,又陪皇后掉了几滴泪。凤仪宫中一时愁云惨雾,若不知情,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事情。
皇后见她并不说话,只是低声哭泣,于是先自己止了泪,又劝她吃点心。
“你既然心中不爽利,不如我告禀皇上叫你去紫云山上行宫养上半个月,那里有好几个温泉池子,瓜果也新鲜,是很适合疏散的。从前你母妃还在的时候也很常去那里,山上还有你母亲亲手种下的梨树,如今你若过去,兴许还能看见那些梨树发芽的样子。”
云锦却恍若未闻,依旧只是低头拭泪,并不说话。
皇后只好又叹了一口气,又耐心劝了她很久也仍未见好。不过皇后当真性子极好,依旧不急不怒,反而声音又再放柔了一些。云锦听她声色更柔,方开口道:“求皇后娘娘救我。”
皇后瞳仁一缩,却实在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文章。于是皱皱眉头,又露出一个关切的神情来:“从前也不觉得你是个急脾气,如今这是怎么了。”
云锦的眼泪依旧说来就来,她朝夏至比了个手势,不过多久,一本脉案已落在地上。皇后凝眉,已知她此番过来是为示威,自己虽为皇后,对方却为公主,且并不是那等不受宠的公主。她瞟了那脉案一眼,又问云锦:
“可是张太医令公主不喜欢了。”
她眼睛微红,露出一个惶恐不安的神态。皇后在这宫中,立身之处是谨慎、贤德、公正。
“回母后话,并非是张太医不得我喜欢,是张太医要害我。”
“公主慎言!公主可知此乃大罪。”
云锦看向皇后,眼中有惶恐,亦有嘲讽;至于皇后究竟对这种眼神进行何种解读,并不与她相干。
“皇后娘娘,我有证据。”
她平平静静地说。这样的平静令皇后险些失去理智,但她好歹是位皇后。多少年的正宫之位给了她更深的城府与更得体的外皮,她看并不再看云锦,甚至不责问云锦缘何能在罪责未定之前就以提审罪人的姿态将张太医带至凤仪宫。其实若真要理论,她大可此时叩云锦一个殿前失仪,不敬中宫,行事鲁莽的大帽子。
但她并未这么做。因为她已经敏锐的感觉到,荔阳公主此番如此嚣张,可能并不是真为兴师问罪,她是为了耀武扬威,又或者……皇后的那颗心,沉了又沉。
“皇后娘娘,我有确凿的证据。”她笑容娇艳,如春华绽放。
“皇后娘娘也当然可以审问张太医,可是不论皇后娘娘如何审,审出什么样的结果,用什么手段还张太医清白,我手上都是有铁证的。皇后娘娘这次大意了。”
皇后立刻整肃了容颜,此时宫内早被清场,她突然对云锦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那是云锦从未见过的笑容,但就云锦来看,这才是最适合皇后的笑容。
“你有铁证又如何,你敢告诉皇上么?”
“我自然是不敢的。皇后娘娘挑这个时候下手,不就是以防毒杀不成,反被人将一军么。多好的时机呀,嫡亲的兄长不在,未婚夫生死未卜,大可说昭阳公主心智失常,胡乱攀咬。反正这也不是皇后娘娘第一次买通太医了,不是么?”
皇后心中一震,眼中已有杀意。
“何况齐飞扬一事,焉知父皇不会因此对我亦有不满,毕竟,要不是因为我,父皇也不一定会嘱意齐飞扬未帅。皇后娘娘,我总还是那一句话,这是个极好的时机。好的不能再好了,这样的好时机你若不下手,我都替你可惜。”
她掩面轻笑,拿余光瞟见已面沉入水的皇后;却说:“但是皇后娘娘,我未去见父皇当真不是因为我不敢。我手上既有铁证,即使父皇如今不信,甚至怪罪于我,但皇后娘娘能买通太医,皇后娘娘信父皇不会浮想联翩么?反正我是不信的。”
饶是皇后成府极深,此时右手亦忍不住有轻微的颤抖,但她仍旧声音冷定,淡淡问她:“你要如何?”
“我要知道齐飞扬的下落。”
话音落,皇后瞧她,瞧了良久。
“我不知道。”
“即使皇后娘娘不知道,昭阳公主也会知道。我要齐飞扬的下落,我要他活着。”
“这种没用的男人,你要他活着做甚?”
她十分嘲讽地说。
“再没用,他也是我的男人。”何况我不信他没用。
云锦说罢,只是定定地看向皇后。见她良久不说话,又补了一句:“皇后娘娘,我等得,你等不得。如果苍天有眼,他回来了;那咱们便连做交易的机会都没有了。我大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勤政殿,为自己中毒一事鸣冤叫屈。”
皇后亦笑着看向她,那双眼已瞧不出任何喜悲,云锦只听她轻轻地问:“若是他回不来呢?”
“那咱们就鱼死网破。”
如战刀回鞘,又如鸣金收兵。皇后依旧端坐于上首,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望向她。她亦不畏惧,甚至嘴角露出清清浅浅地笑容,那笑容似是能灼伤人眼,皇后最终收回目光,对她道:“把张太医交给我,再把你留着那些汤药都交给我,我告诉你齐飞扬的下落。”
云锦心中大定,于是露出个极放松的笑容,她此时说话慢的很,却也高兴的很:“东西可以给一部分,但你若想要全部……除非我确保齐飞扬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我就把尽数交出,到时候任由皇后处置。”
已经许多年,不,应当说从她当上皇后的那一天起,她就再未经历过这种滋味。她看着云锦,目光一丝不错,看了良久。
“可以;从今天起,碧水去你宫中侍奉吧。”
“母后慈爱,不过赵嬷嬷已经够了,如今再来一个碧水,我担忧有人议论母后偏心。”
“听说赵嬷嬷在你宫中亦没做什么要紧活计,让碧水接替她便是。”
“是。”
皇后深望云锦一眼,再未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