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青山第七十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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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月山下,定北城里。
雪忽又下了起来, 卷起凛冽的冷。落在恢宏大气的城墙上, 白茫茫的起伏。守城的将士呵出热气, 擦拭着锋利的铁枪。城外十里地驻扎了大渊的军队,如卧龙盘踞,护佑定北城中百姓的安危。
定北城尚且算安宁, 车架安静地停在城角的老槐树下,车夫拿了干草喂马, 拂去落雪。楚云见带着人去城中补给并打探消息了, 灵初则是留在槐树下等。
望了眼匆匆行过的百姓,灵初出了马车,想问一问陆昭的事情。谁知才掀开车帘,路旁摆摊的老婆婆却忽然朝她道:“小姑娘长得真好看呀。”
灵初回首笑了笑:“哪里……”
“哎呀!”老婆婆眯起眼打量着她的容颜,忽然惊道:“这不是陆夫人吗?许久没听到您的消息,还以为您回长安了呢。”
灵初一恍, 若有所思问:“您先前在定北见过我吗?”
老婆婆连连点头,在她旁边摊子的大叔听到了这边动静, 却摇头道:“你糊涂了!陆夫人一直都在长安,哪里来过定北,小姑娘别听她的……”
“你才糊涂,陆夫人确实来了, 我先前隐隐见过她的车架, 气派得不得了, 只是后来又不知去了哪里……”
他二人各执一词, 争得不相上下。
前些日子灵初不曾来定北,但有人说见过陆夫人,且一眼便认出了她来。灵初心中百转千回,谁处心积虑地谋划,让众人误认为陆夫人来了定北?然又为何,放弃了这个计划?
军营中
陆昭半倚坐在木榻上,面色微白,默默批阅着案文。
湛王与先后相识,湛王唤他来定北,其心昭著,不过是想借此来引出灵初。陆昭寻了几位与灵初相像的姑娘,让她们住在定北城中,且散布流言,说陆夫人来了定北城,也派了人反驳,说陆夫人还在长安。
流言三分真,七分假,却更容易让湛王起疑心,按耐不住才对。那些人中有瑾娘,与先后甚像,若湛王见到她们,不会不怀疑是灵初……
思及此处,陆昭体内寒意倏生,不禁咳了咳。然而湛王似乎全然不信此事,仿佛……早就知晓了灵初容貌。无奈,陆昭只能止了流言,却又被湛王算计,中了他们的寒毒。
寒毒难以祛除,没有解药,只能用内力压制着,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陆昭神情有些涣散,唤了玄隐进来,淡淡道:“我若昏睡去,便摆下之前教过你们的阵法,大西的军队攻不过来,湛王定会亲自破阵……”
他语气渐弱,又咳了咳。
玄隐担忧道:“大人还是好好修养一二,再操心……”
陆昭摇了摇头,轻声:“寒毒难止,至少三日,我会醒不过来……”
三日,若灵初打开了玉盒,正好来了军营……陆昭思绪渐渐涣散,多日不见灵初,不知她还好?那些信他都收到了,只是寒毒复发,他腕力虚弱,怕笔迹歪斜,令灵初担忧,才不曾回信。
才说完,陆昭却渐渐力不从心,阖了双眸睡去。
玄隐见状,只能为他盖了被衾,轻身退了出去。
殊不知此时军营外,灵初已悄然来至。
军营的守卫见他们从定北城中来,听灵初说她是长公主,嗤笑一声,不耐烦地催促她走:“什么长公主?又是向来巴结我们大人的罢,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不过就是长得好看而已。大人病了,没空理会你!”
卫越冷了神色,被楚云见不动声色的按住了。既然灵初会来定北,陆昭应当给她留了信物才是,果然,只见灵初从袖中拿出一枚玉符,那守卫瞬间就变了脸色,语结道:“大,大人的玉符……”
说罢,连声赔罪:“是属下冒犯了,您快进,大人在营帐里,听闻刚病发了……”
灵初心中一咯噔,顾不得其它,连忙提步进了大营中。楚云见亦跟在她身后,余光扫到角落里一个守卫时,他微微皱了皱眉。怎奈灵初急着见陆昭,楚云见只能压下心中异样,随她去了。
玄隐正端着热水入帐时,一眼就瞧见了灵初,面色一变,急忙行礼:“夫人,您怎么……”
灵初打断他,凝眸道:“陆昭呢?”
玄隐默了默,灵初渐渐皱起丽眉。
“前几日,大人不慎中了寒毒,说至少三日才能醒……”玄隐望了眼榻前伏坐的灵初,沉声将情况都告诉了她。
灵初却一言不发,伸手抚了抚陆昭的侧脸,他容色愈发白皙,闭目睡着,清远的眉间却仿佛凝着愁意。
余光扫到枕边的几张海棠色信笺,灵初顿了顿,拾起查看,信中笔迹微斜,写着——“军中寂寥,心中更是挂念,不知灵初今夜可曾安然入睡?”“篝火长燃,将士思念家眷,问及家中夫人,我只答甚想她。”“雪色浩渺,不知长安是否亦是如此?”
灵初攥紧了手中信笺,心中苦涩,忽然问玄隐:“他说三日醒,便真的是三日醒?”
玄隐沉默不语,寒毒渐入骨髓,大人虽说三日醒,但没有解药,只怕很难。若三日后不醒,只怕……他凝了神,低声答:“若是有能解寒毒的药,不用三日也能醒。只是那药所用的引子只在大西,蜀夏才有,我们……”
“蜀夏?”灵初恍了恍,随口问道。
玄隐不自在地咳了咳,最终还是道:“是啊,蜀夏二皇子如今在青州,与我们这里很近,他手中应当有解药。”然而大人曾经胁迫过蜀夏二皇子,还从人手中抢了夫人过来,怕二皇子心中多有怨恨,定是不会给解药的。
见灵初垂下眸,若有所思般,玄隐忽然慌了神,劝道:“您可千万别去青州求二皇子,大人若是知道我让您去了,还不打……”
帐篷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嚷声,打断了玄隐的话。只听得吵吵嚷嚷,大渊的宋将军沉声道:“二殿下!您是来使,我自然迎了您进来,可是您也不能不由分说就要进我们大人的营帐……”
刘沁不耐烦地瞥了眼他,挑眉道:“本殿下只带了裴先生一个文臣过来,还能对陆昭做什么?”他拍了拍裴左的衣襟,惹得裴左不禁咳了咳,哀怨地瞥了他一眼。
“你瞧,裴先生这个文弱样,何需你们忌惮?”刘沁勾起一抹笑,听闻了陆昭病重的消息,他便悠悠地来了,想着陆昭难得落魄至此,不好好嘲笑一番怎么行?
什么?解药?刘沁撇撇嘴,虽然应了裴左来送解药,但给不给……还得看他心情。
宋将军性情古板,皱眉道:“还是在议事帐中等候一二,待我禀告了大人,再唤您进去。”
刘沁扬了扬眉,抱袖道:“哟,你们大人不是病了,还能听你……”他话忽然一顿,凝望着从营帐中出来的人,眼中沉寂,久久不能言语。
刹那间,天地寂静。
宋将军见他不说话了,就连那裴左也满脸惊然地盯着他身后瞧,便顺着他们目光回望,见是长公主神色恍然立在帐门处,风吹罗袖,她衣决微扬,也寂寂不语。
陆中书平日里对他们多有照拂,宋将军也从玄隐那处得知长公主来了,见刘沁动也不动地盯着陆中书的夫人,宋将军防备地瞥了刘沁一眼,重重地——
“咳!”
裴左最先回了神,拱袖行礼,赔笑道:“见过长公主……多日不见,可无恙否?”
灵初抿了抿嘴角,回礼:“裴先生。”她顿了顿,又与刘沁道:“二殿下……”
刘沁并不应声,宛若凝固了般,动也不动地盯着她瞧,甚是失礼。裴左不动声色地踢了刘沁一脚,刘沁闷哼一声,但仍盯着灵初瞧。
见人宋将军不住地扫视着刘沁,全然把他当成了登徒子,裴左心中无奈,拱袖道:“许久不见长公主,不知能否与您私下谈一谈?”
宋将军面色一变,刚要推拒,灵初却拦住了他,笑道:“裴先生想谈,自然可以。这里太冷,不如去那边的营帐吧。”
说罢,又拜托宋将军:“我与他们相识,他们不会伤我,劳烦宋将军退了守卫,让我们谈一谈。”
宋将军只能沉着脸应下了,又悄悄对灵初道:“那个二皇子看您的眼神怪怪的,您小心些。”
刘沁听力敏锐,冷哼一声,不自在地别开了目光。
裴左说是与灵初相谈,但与刘沁入了营帐后便寻了个理由出去了,只留下刘沁与灵初二人独处。自长安一别,刘沁心中并未真正放下,虽王上即将要给他和丞相之女定亲,但他默不作声,也不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裴左心知二殿下心中还有长公主,便想借此良机,让他解开心结。
营帐空阔,一方小案置在正中。二人相坐无言,帐中便寂静下来,一时间,宛若回到了碧海湖上的那小扁舟中。只是终究是回不去了……刘沁悄悄瞥了灵初一眼,见她眉间清丽如初,墨发轻挽,只用月色锦带相束,虽无环佩胭脂修饰,但更显出尘绝丽。
他心中一顿,难免恍惚。
灵初回望了他一眼,刘沁顿时直了直身子,他拢着云袖,暗中攥了攥袖中藏着的木雕,才瞥她道:“多日不见。”
“多日不见……”灵初垂下眸,不知说什么,就笑了笑。
帐中忽又沉默下来,刘沁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和她说,最终却都藏在心中,只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前些日子,我送去长安的伞你可收到了?”他心中却想:若收到了,为何不回他一句?多日来,长夜漫漫,没有她的回信,他多有苦闷,怕她厌恶自己。
灵初明眸微瞪,望他:“什么伞?我没收到啊。”
刘沁:“……”
思绪飞转,他忽然明白了,不免暗暗咬牙。那送伞的使者是他特地嘱咐过的,回来时也说送到了宫中,她却说没收到……定是那陆昭作的鬼。
见灵初神色怔然,刘沁虽牙疼得不行,但仍微微笑了笑,摆手道:“没什么,就是一柄伞罢了……你既然没收到,来日再送你一柄就是。”
灵初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刘沁却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他扬了扬眉,倾身凑到灵初跟前,细细打量她的神色,忽而笑道:“许久不见,怎么瘦了些……不会是担心陆昭才这样吧?那寒毒我听说了,解药的话……”
他顿了顿,觑了灵初一眼:“我有。”
灵初察觉他还有话说,轻轻望着他。
刘沁扬眉而笑,从袖中摸出一枚玉瓶,在她鼻翼处轻轻蹭了蹭,慵懒道:“解药呢,给陆昭也不是不行,不过自然不能白给。”
说罢,敛眸凝望着她,沉默不语。
灵初晃了晃眼,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刘沁将那玉瓶收在手中摩挲,忽然勾起一抹坏笑,语调悠长道:“我想要你啊,这样,你跟我回蜀夏住一年,我就把这解药给陆昭。”
他又侧首道:“那寒毒没有解药,定会复发,陆昭此次昏睡,未必醒得来……你好好想一想。”
灵初怔了怔,忽然道:“我听裴先生说了,你即将要与蜀夏的丞相府小姐定亲,为何还要带我回蜀夏呢?”
刘沁皱起了眉,怪裴左多嘴,不悦道:“什么丞相府的小姐,我不娶,你别提别人,只需回答我便是。”他又一挑眉,故作叹息:“怎么……你吃醋啊?”
灵初瞥了他一眼。
刘沁咳了咳,才恢复正经神色。
灵初却想着——若是跟刘沁去蜀夏一年便能让陆昭逃脱险境,她并非不肯。只是陆昭醒来后,察觉她去了蜀夏,该多伤心啊,但寒毒不解,会有生命之忧……
她心中忽又惆怅:刘沁要带她回蜀夏,是不是还放不下呢?
思绪纷乱,灵初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答复。刘沁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蹙了蹙眉,眼波微敛,浮起几丝挣扎,又时不时叹一口气,为难不已。
最后,她竟然抬了眸,惆怅地盯着自己瞧……刘沁眸中微凝,忽然笑了笑。
灵初已思量好了,下了跟他去蜀夏的决心,同刘沁道:“我……”
刘沁却竖起长指,嘘了一声。他随手将那玉瓶放到灵初发顶,置稳之后,在灵初诧异的目光中,啧了一声道:“本殿下与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了?”
灵初愣愣地把玉瓶从发顶拿下来,不知他怎么忽然改了口。
“本殿下为何想不开,带你回蜀夏?”刘沁拢起长袖,满脸正色道:“你们这些笨丫头,带在身边除去添麻烦,什么也不会,还是一人来得自在。”
灵初变了脸色,撇嘴道:“那就别与我说笑啊!”亏她心中以为他放不下,为此愧疚、惆怅……
刘沁被她吼得一怔,但很快回了神,心中忍不住笑了笑,面上则假装不耐烦地挥挥袖,催促道:“你还吼我?赶紧走,拿解药给陆昭吧,本殿下不想瞧见你。”
“谢谢二殿下!”灵初垂眸瞥了他一眼,提裙就要离开营帐,却又忽然停住脚步,回首问他:“那你还娶那丞相府小姐吗?”
刘沁神色一僵,哄她:“娶娶娶!怎么不娶,她是我的心,我的肝,我不娶她就被雷劈!”
灵初安下心,终于出了营帐。
刘沁顿时摸了摸衣襟,自语道:“神明在上,方才只是戏言,勿要当真。”
“二殿下!”一直在外头偷听的裴左掀帘入了帐中,欣慰道:“微臣本以为您真想带走长公主,原来只是说笑啊……您长大了,微臣甚是宽慰。”
刘沁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叹道:“非礼勿听,裴先生是个文人,怎么做这些听墙角的事?”
裴左尴尬地笑了一声:“微臣这不是担心您吗?”方才听到二殿下要带走长公主,他心中那是一惊,险些冲进去求二殿下住手了……陆昭如此记仇,如今楚云见也在,哪那么容易带走长公主。
刘沁则是沉默片刻,心酸道:“长大……长大的代价未免太重了些。”
见他神色失落,郁郁寡欢,裴左心中一咯噔,忽然惊道:“对了殿下!您方才说丞相府小姐是您的心,您的肝,回去便要娶她,此真乃大事。待微臣回去告知她一声,她定会欢喜的。”
刘沁变了脸色,皱眉道:“先生别去,那女人太嚣张跋扈,若听您这么说了,还不尾巴翘上天?”
他又起身离开营帐,漫不经心道:“那陆昭的病还得要几天才能好全,我实在是担心他,就在这住几日,等他病好了再走……”
裴左却想劝他快些回青州城,然而还未曾开口,刘沁话就一顿,他忽然瞧见不远处淡淡立着的楚云见,随即扬眉而笑,与裴左道:“您瞧,那不是国师大人吗?我与他说说话去。”
说罢,撂下裴左去寻楚云见了。自长安城中楚云见算准了青州一事,且连自家女儿胸前有痣都知,裴左就对楚云见充满了忌惮,见楚云见淡淡地与刘沁说着话,裴左顿了顿,还是随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