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青山第六十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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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北的事迫在眉睫, 萧景凌下旨派了陆昭前去,二日后便要动身。陆老夫人怜爱地抱着灵初,宽慰她别担心,陆昭很快便能回来。灵初只笑着应下,不在陆府众人面上露出悲意。
临别之日,天色灰蒙蒙,积云沉重地压迫在青山上,远空有长鹰疾掠,破云而出,随着大渊的军仗往官道上去。
灵初立在高耸的城墙上, 执了把嫣红的纸伞, 目送着陆昭的车架悠悠离去。城墙古朴,天光暗沉,马蹄声响, 扬起万千尘土飞扬,渐渐模糊了视线, 只有那把嫣红纸伞,在这苍茫的天地间很是明显, 一眼便能望到。
陆昭远远回望,清眸深凝。
灵初——此生, 不会再假死骗你, 绝不外让你受前世之苦, 千山万水, 定会与你重逢。
……
时光飞逝, 过了上元节,长安城中便渐渐恢复寻常的景象。
灵初常常给陆昭写信,从他离开那日便开始写,一写便是七八封,只是路途遥远,信才寄出去不久,想必陆昭还不曾收到。
信中大多都是废话——譬如今日小鹦鹉又会念诗了,卫越的剑法又精进了,韩长笙常常来陆府寻陆琴说话,且为大渊驻守边境的将士了赠了冬衣。每封信后,灵初都要加上一句:“今日也很想你,很想打开玉盒。”
过了几日,萧景凌命人传灵初入宫。
灵初入了云和殿后,萧景凌却不说话,只沉默地端详着她的神色。
“……”
灵初瞥了他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脸:“有花吗?”
萧景凌尴尬地摇了摇头,笑道:“没有……只是想着陆昭去了定北,怕你伤心。”
灵初就随口道:“那皇兄也送我去定北好了。”
“不行!”
萧景凌忽然语气加重,沉声喝道。
灵初心中奇怪,她不就随口一说,皇兄怎么如此激动,仿佛定北有什么洪水猛兽,会害了她一样。
“怎么?有什么缘故,让我不能去定北吗?”
萧景凌回了神,察觉自己方才的失态,便咳了咳道:“哪有什么缘故!定北是打仗的地方,凶险异常,你一个小姑娘去什么定北,还是在长安等陆昭回来罢……对了,左右陆昭也不在陆府了,你便回宫中住着,长乐宫皇兄已命人收拾好了。”
灵初犹豫不决道:“可老夫人还在府中,我想在陆府等陆昭回来……”
“陆老夫人那边皇兄会派人告知一声。”萧景凌叹了叹,缓缓道:“你出嫁后很久不回宫中住,皇兄总觉得寂寥得很。”
他这么说了,灵初也不再好推拒,想着在宫中兴许更容易打探到定北的消息,便应了下来。
在宫中住了七八日,陆昭却没有回信给灵初。听闻定北的雪比长安城的雪下得还大,气候苦寒,大渊的将士们都不太耐得住,接二连三有人染了风寒。
简直,就与前世一模一样。
灵初心渐渐沉下去,常凝望着灰蒙蒙的天色,沉默不语。
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眼见着她似乎消瘦了几分,碧月与墨月只能悄然叹气,盼望着陆中书能早日回长安。
灵初在长乐宫中坐不住,便想着去皇兄的云和殿打听一下消息。谁知才走到玉阶下,就见披着官服的谢丞相等大臣匆匆迈入殿中,神色凝重。她起了疑心,命虚刑司的人掩护,悄悄藏在殿外偷听。
只隐约听见里面大臣们沉肃的声音——
“湛王似乎无意攻城,只消磨着我们的将士,大西人向来生活在苦寒之地,占有优势。”
“大渊定北,大西雍州,蜀夏青州三城接壤,不如与蜀夏联手……”
“定北苦寒,陆中书旧疾复发,染了风寒,此时状况不是很好……”
灵初掌心骤然收紧,眉头紧蹙。怎么会呢?前世陆昭分明是用假死的法子诱敌,今生怎么就染了风寒?她心中惶然,思绪纷乱,如何也猜不透,又止不住地担心陆昭,便失神落魄地离开了云和殿。
“灵初?”
楚云见正好入宫商议事宜,在玉阶下遇到灵初,便出声唤住了她。
灵初回神,望了眼他:“云见……”
楚云见瞧了眼她的神色,又瞧了眼不远处的云和殿,心中大约猜出了事情原委。他叹了口气,轻声道:“只是染了风寒,并没有什么生命之危,你不必太担心,好好在长安城等。”
灵初垂下眸,隐约记起些前世的事,忽然问:“为何湛王要陆昭去边境?为何我绝不能去定北?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一连三个问,让楚云见哑了声。
湛王与先后那一桩旧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亦不好对外人说。陆昭不曾告诉灵初,想必说怕她担心。
楚云见神色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
灵初眼前忽然恍了恍,她摇摇头,让自己站定,才轻声道:“你们总骗我。”
“我……”楚云见眉头紧皱,心中无奈,就准备把事情告诉她。
“算了。”
灵初却小小叹了一口气,凝眸道:“你们都有苦衷,我不勉强你们。我不去定北,在这里等陆昭就是。”
说罢,便与楚云见拜别,回了长乐宫。
楚云见目送着她离去,无声叹息,他确实有事瞒着灵初……那便是此次陆昭并非仅仅染了风寒,他旧疾复发,似乎还中了湛王的寒毒,情况很不妙。
此事还得瞒着灵初才是。
然而事情比想象中的还糟糕。
不知为何,陆中书卧榻不起的消息飞快在长安城中传闻了开来,传闻喧喧嚷嚷,上到朝官九臣,下至平民百姓,都对此感到惶恐不安,议论纷纷。定北是大渊守国要地,破了定北便能越过三城,直抵长安。若陆中书一病不起,难免伤了士气,让湛王趁虚而入……
湛王是大西战神,盛名在外,即便消失了十余年,再现身时仍旧让众人内心惧怕。灵初心中也怀有惧怕,但不是怕湛王,而是怕陆昭当真病重,怕定北苦寒,他一去不回。
长乐宫中,灵初摒退了满脸担忧的碧月与墨月,独自坐在轩窗下,摩挲着手中的玉盒。
里头会是什么呢?犹记得陆昭让她当真想他时,再打开这个盒子。灵初心中猜测,兴许他留了信,信里措辞温柔缱绻,兴许劝她安心在长安城等,允诺他很快便回等等。
夜色依稀,今夜难得有月色,月色柔柔皎皎地洒在长乐宫的殿内,如梦似幻。灵初素手微动,终于打开了那玉盒。玉盒中的确留了封信,只是内容与灵初猜想的不太一样。笔迹清逸,寥寥数语,只说——
“若想我,便来寻我。”
灵初无声地落下泪,泪珠止不住地坠下,溅在信笺上,在这寂静的夜中清脆一声响。信下压了一枚玉符,是陆昭特地给她的,好令她能号令他留在长安城的暗卫,护送她去定北。
陆昭真是……讨人厌。
第二日,灵初借口回陆府与陆老夫人说些事,要出宫一趟,萧景凌见她神色无异,便允了她出宫。然而灵初回了陆府,收拾了东西,又飞快地离开了。定北虽远,但她仍旧打算去一趟。她心中隐约觉得,在定北不止陆昭,还有其他人也在等她。
偏僻的小巷子里,灵初身侧围了虚刑司和陆昭的人,楚云见却仍旧能轻松突围,云淡风轻地立在她的马车外,挑眉笑道:“去定北?我送你。”
灵初掀开车帘,怔然:“云见……”
楚云见叹了叹,不容推拒道:“我总放不下心你,虽近日定北的雪停了,但你如此蠢笨,万一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总之,我陪你走这一趟。”
灵初只能应了下来。
一行人避开城中守卫,抄了近道,往定北疾行而去。为了掩人耳目,灵初特地寻了辆灰扑扑的马车,车里虽不大,却藏了暗格,能放置许多东西。
只是……楚云见皱了皱眉,从马车下的暗间里将卫越揪了出来,淡淡道:“灵初……怎么,你还带了储备粮食?”
灵初一惊,根本不知卫越何时混上了马车,拍开楚云见的手,“什么储备粮食啊?!”
卫越抿了抿嘴角,才冷淡道:“我要跟你一起去定北。”
“定北太危险了,你才九岁,怎么能跟我一起去?”灵初蹙起了眉。
卫越别开目光,道:“定北山势崎岖,很容易遇险,但我识得路,可以帮你。”
虽是如此,但灵初仍不想卫越跟着她冒险,便道:“可是……”
卫越出声打断她:“你若是派人送我回去,我就告诉你皇兄,让他派人来抓你。”
灵初:“……”
楚云见挑了挑眉,说着风凉话:“这孩子怪歹毒的。”
灵初隐隐觉得头更疼了,无奈之下,只能应了一声:“那便跟着吧。”
……
雍州城中
元隼平静地禀告道:“那陆昭确实旧疾发作了,他没有寒毒的解药,只能用内力压制着,不过我想也撑不了多久,很快就……”
元镇打断他:“别让陆昭死了。”
此次是他用了歹计,才令陆昭在一场交战中受了寒毒,说到底边境极寒,陆昭一开始若不来,想必也不会落了下风。
不过这倒合了元镇的意。
元隼却不解,冷着脸道:“陆昭为人高深,先前排兵布阵让我们的人吃了好几个亏,为何不趁这个机会,送他去死?”
元镇皱了眉头,挥挥袖道:“一天到晚死死死,能不能别这么歹毒?”
元隼:“……”
您一行兵打仗的,手底下过了多少条命,跟他说这个?
难道……元隼沉声道:“您真的喜欢陆昭?”
他胡言乱语,元镇险些没把手中案文捏碎,怎么就喜欢陆昭了?不让陆昭死,不过是怕那个孩子伤心罢了。元镇揉了揉眉心,道:“元隼,我当真不好男风。”
元隼松了一口气,又想起一事,“蜀夏的人近日来了青州城,似乎有和大渊联手的趋势。”
“哦?”元镇并不怕他们联手,只随口问了一句:“蜀夏派了谁来?”
“派了他们的二皇子,剑术很是了得。”
“他今年多大?”
“将近二十。”
元镇忽然沉默下来了,良久,才长叹:“岁月不饶人啊。”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小,总让他觉得自己老了。
然而听了他的感慨,元隼也不回应,只是十分冷漠地抱着衣袖,神色淡淡。
元镇凝了眉头,问:“你怎么不安慰我?”
元隼如实相告:“您说过我这张冷脸,安慰人是半分用也无。”
眉心一滞,元镇忽然就觉得心有些倦了,他此刻真想快些见到灵初,听灵初安慰他几句。灵初乖巧懂事,跟这些冰冰冷的部下一点也不一样。只有灵初,才能温暖他的心。
青州城中
城墙高耸,独立此处,可眺望远方长空与苍鹰。见诸多素雪,山峦重重,隐没在缥缈而壮阔的云雾间,心中难免生出豪情。
刘沁一脚踏在城墙上,漫不经心地削着手中的木雕。身侧铁衣在身的侍卫们守着,神色冷肃,与他的慵懒截然相反。不过侍卫们也习惯了,二皇子向来便是这个样,前些日子从长安回来后,隐约变了个人,更令他们捉摸不透了。
那木雕渐渐成形,隐约瞧出是个姑娘的模样。
裴左从城阶上迈开,见到刘沁,唤住了他:“殿下。”
刘沁头也不抬,随意应了一声。
“听探子说,那陆昭如今被寒毒所逼,已经卧榻不起好几日了……”裴云打量着刘沁的神色,见他撇了撇嘴,斟酌道:“我们来青州时,不是刚好带了蜀夏的秘药,那药能解寒毒,不如派人给陆昭送去吧。”
听到要给陆昭送药,刘沁吹了吹手上沾着的木屑,扬了眉梢道:“先生,为何要帮他?”
裴左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拢袖道:“定北与青州邻近,若定北失守,青州亦岌岌可危,帮陆昭,也是帮蜀夏罢了。”
“青州哪有如此容易失守?”刘沁已不是当初那个少年,如今稳重许多的他,心中自有成算,懒懒道:“就算陆昭死了,大渊又不是没人守城,再说了……”
他冷哼了一声,恶意满满:“我巴不得陆昭赶紧死。”
这话说的虽容易,但这些日子裴左察觉湛王有意与陆昭周旋,陆昭一旦不在,湛王兴许便不会隐藏实力,举兵攻城。裴左无奈叹了叹,忽然心中微动,生出一计来,温和笑道:“若是真让陆昭死了,怕原在长安的瑶光长公主会悲痛欲绝,也自我了断随陆昭去呢?”
打蛇打七寸,戳少年软肋,裴左很是在行。
果然,只见刘沁停了手中动作,神色恍惚,凝望着远处的重重雪山,心绪纷飞。分明是大雪纷飞的时节,不知为何却让他想起长安城的年少相遇,熙光明媚,湖色潋滟,碧海湖上的十年灯。想到匆匆离别,赠伞之情,终不得她回应。
刘沁垂眸瞥了眼手中木雕,那一眉一眼,与她都有几分像。少年蓦地就黑了脸色,冷声嘟囔:“真是惹人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