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很快启程, 郊外围场其实离京城并不远，但因为皇帝出行，规矩多、阵仗大, 因此，花费在路上的时间也要近一个时辰。

    官道上, 队伍拉成长长的一条线。

    张老爷子坐在马车上，将车帘掀开一道缝, 半眯着眼睛打量在近处护卫的龙禁尉，和在更远处跑动巡视的禁卫军。

    再往远处看去, 一马平川，几乎没什么遮挡物。

    看了一小会儿, 张老爷子就在亲信的劝说中放下了帘子。

    这会儿外边起了小风, 亲信担心他吹多了风头疼。

    张老爷子不由想起早起走时，小孙女叮嘱他一定要注意保暖的样子, 不由露出微微笑意。

    这些许笑意还没来得及收起, 马车外边就传来一道声音：“右相大人，陛下请您过去。”

    张老爷子闻言连忙起身, 下了马车, 冲前来传话的小黄门和蔼问道：“公公可知皇上传老夫所为何事？”

    那小黄门甚是客气：“皇上听说太子送了右相一本古籍, 略有些兴趣, 便想问右相借去看看。”

    张老爷子闻言，动作微不可察的一顿, 然后了然道：“原来如此。”示意下人送上打赏, “劳烦公公跑这一趟了。”

    小黄门连道不敢。

    张老爷子看向一直捧着那托盘坐在车辕上没离开的小太监, 微微颔首道：“你带着东西一道。”

    小太监倒没别的神色，只恭敬的称是。

    马车走的速度虽慢，但张老爷子老胳膊老腿的，在撵上前头的皇帝座驾时，还是狠狠的喘了两口气。

    文景帝让他上了马车，那小太监依然捧着书跟上。

    张老爷子行了礼，道：“这便是太子殿下送予臣的古籍，臣精力有些不济，还没来得及一观，请皇上过目。”

    文景帝抬了下下巴，他身边的贴身太监于公公就上前，从小太监手中接过了那本书，摆到文景帝面前。

    文景帝翻开两页看了看，出声道：“嗯，倒是真的。”

    “陛下若是有兴趣，便留着一观。”张老爷子低眉顺眼的道，“臣如今，还没真没什么精力研究，留在臣这里也是浪费。”

    文景帝对这话不可置否，反而问起别的：“听说右相给最小的孙子定了长安的人家？”

    “嗨，哪里是臣定的。”张老爷子开启了唠家常模式，“陛下不知道，我那小孙子因为上头哥哥太多，从小疏于管教，反倒还没两个孙女懂事。前几年的时候，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学人家出入声色场所。他老子没本事，就请修竹居士代为管教。本以为能学点东西，谁知道本性难改，在外游荡了几年都不回一次家。这也就罢了，偏跟他师傅在外游学期间，竟是自己瞧上了他二师兄家的闺女，这才肯回家，叫他娘去人家家里提亲。”

    “我那二儿媳妇被气的够呛，他老子也狠狠的给揍了一顿。不过再孽障也是自己家的，能怎么办呢？人家姑娘是个好的，若是真的成了，说不定还能管住他。”

    他罗里吧嗦的说了一大堆，最后还愁眉苦脸的叹气，仿佛一个被熊孩子气的十分无奈的长辈。

    文景帝意味不明的笑道：“右相倒是开明，竟还同意孩子自己决定姻缘。”

    张老爷子慨叹：“也不算开明吧。不过是活到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孩子既然喜欢，就如了他的愿，以后如果过得不好，也怪不到臣的头上。”

    “不过……”他忽又低低一笑，“臣恐怕也看不到他以后过得好不好了。”

    文景帝闻言打趣道：“右相最近这是怎么了，总是老了老了的挂在嘴上，说的朕都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张老爷子心中一凛：“皇上说笑了，皇上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何谈老之一说。后宫娘娘不是才给皇上添了一位小公主？”

    说起这个，文景帝倒是真心实意的有些得意，不过面上还是要装作不在意：“让右相见笑了。”

    张老爷子正待再说，马车却忽然摇晃起来，同时，耳朵听到稍迟一步的声音。

    “轰！”

    “轰！”

    “轰！”

    张老爷子猝不及防，身体歪斜滚动，直到撞在车壁上才停下来。他正头昏眼花之际，却又听到于公公的厉喝声：“大胆！”

    “来人！有刺客！护驾！”

    张老爷子使劲晃了晃头，朝声音处看过去，就见随他一起来的那个小太监正与于公公纠缠，小太监手上有一物时不时泛起寒光。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匕首。

    果然。

    张老爷子心中喟叹，动作却不慢。以不符合年龄的利落动作爬起身，就朝那小太监扑去，口中同时请罪：“臣罪该万死，竟让刺客混至身边，皇上千万小心！”

    文景帝却不像是被刺杀的样子，他稳稳的坐在后头，冷眼看着贴身太监和朝廷右相两个中老年残弱之体，与年轻力壮的刺客搏杀。

    张老爷子余光瞧见这一幕，心沉的更低，但他此时不敢分心，只全力配合着于公公压制着刺客。

    当然两人口中也没停下呼喊，一直喊人护驾。

    但外头传来的刀兵相接与嘈杂的呼和声表明，此时恐怕没有人手分得出来进来护驾。

    虽然于公公身上有些功夫，又有张老爷子在旁相助，但也没能长久的压制住刺客。

    毕竟这个世界虽然疑似有神话色彩，但凡俗国度还是一个低武世界，并不存在内力这种练得时间越长越深厚的东西。刺客年轻力壮的身体还是占了很大的优势的。

    于公公和张老爷子随着时间的流逝，体力的消耗也越来越大，动作很快便迟缓起来。刺客抓住一个空子，一个撩阴脚踹在于公公的旧伤处，接着就向文景帝扑了过去。

    文景帝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怎么地，竟然不知道躲的，维持着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坐在原处。

    张老爷子太阳穴突突的跳，却还是没有犹豫的扑了上去，用身体挡在两人之间，同时试图夺取刺客手上的利刃。

    他当然没能成功，刺客不过一晃，便躲了过去。随后那刺客露出狞笑，手上匕首竟是直直的冲着张老爷子扎去。

    张老爷子没躲，任由那匕首没入自己身体，然后用双手紧紧箍着那刺客的手，不让他将匕首从自己身体里抽出去。刺客没想到他会这样做，猝不及防下竟是一时没能将匕首抽出，随即恼羞成怒，一脚踹在张老爷子腹上，才顺利将匕首抽了出来。

    张老爷子受此冲击，直接被踹到文景帝身边。他噗的吐出一口血，挣扎着道：“皇上……快走！”

    文景帝神色有些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身子却往后一靠，同时手往旁边一抹，他身后的车壁突然露出一个小孔，里面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射出几枚短箭，将那正好扑到文景帝面前的刺客一举射杀。

    张老爷子眼见文景帝面临的危险解除，露出微微笑意，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刺杀来袭之后，三皇子便迅速下了马车，然后带着人直奔太子的马车，他也不废话，直接将太子车边伺候的人一剑杀了，然后撩起车帘，口中质问道：“黎定耀，你竟敢造反！”

    迎接他的却是一道寒光。

    三皇子悚然一惊，不顾仪态的往后一倒，才险之又险的避开。再定睛一看，马车里哪有太子的影子，有的不过是一个穿着太子衣服的冒牌货。

    三皇子心中先是一喜，没想到太子竟然自寻死路去造反，他刚才也只是想先泼盆脏水而已。

    接着又是恼怒，为到自己刚才差点被杀而后怕，他气恼的命令道：“将刺客拿下！”

    其实他身边的人早扑上去了，围殴之下，这个冒牌货没多久就被拿下，想自杀都没能自杀成。

    三皇子从死亡的阴影中缓过了，见活捉了冒牌货，眼珠一转，就带着人急匆匆的朝他父皇的位置赶去。

    等他到的时候，文景帝马车内的刺杀已经尘埃落定，贾代善也已带着人护卫在侧，张老爷子被简单包扎了一下，依旧躺在马车上。

    “儿臣救驾来迟。”三皇子请完罪，还不能文景帝说话，就起身指着冒牌货道，“父皇，太子这时要造反啊！儿子发现有刺客的第一时间，就先去找最近的太子，却发现太子根本不在他的马车里，里面只有这个冒牌货，他还二话不说的就要杀儿臣！”

    比起三皇子的激动，文景帝就平静多了，他扫了冒牌货一眼，不在意的点点头，吩咐贾代善：“让人看好。”

    目睹了张老爷子伤势的贾代善此时心情十分沉重，对于文景帝的吩咐丝毫不敢怠慢，吩咐心腹将人接管过来。

    三皇子对文景帝这态度不太满意，还想再说什么，他身边的人悄悄碰了一下他，他才勉强忍下来。

    文景帝也不说话，就面无表情的站着，看着被挡在外头的厮杀。

    其实刺杀的人不少，按理说照原本的禁卫军和龙禁尉水平，这会儿肯定早就突破两层部署杀到文景帝面前来了，尤其是在禁卫军被刺客埋下的□□大面积杀伤的情况下。但目前的情况却是刺客被龙禁尉挡住，一步不得前。

    三皇子渐渐看出苗头，心中不由暗喜。原来眼前的龙禁尉水平竟是比平日里那些勋爵子弟不知好了多少，看来，他父皇可能是提前就知道了太子要造反，所有早早的就布置好了。

    太子这次，栽定了！

    三皇子心花怒放，仿佛看见了自己被立为太子，然后登上皇位的画面。

    随着时间的拖延，两头离得远的侍卫逐渐赶来支援，刺客成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隆隆的震动声，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随着声音的逐渐增大，他们渐渐看清那声音的发出者，原来是一列列整齐的骑兵。

    等再近些，所有人便看到，在那靠近队伍的最前方，太子一马当先，身穿黄铜色的战甲，头盔上的长缨随风飘扬，整个人散发着肃杀的气氛。

    队伍近了，速度也渐渐慢下来，本来还在拼杀的刺客忽然同时后退，退到太子的来路上，然后跪下，高呼：“恭迎殿下。”

    太子没说话，骑着马向前走了几步，在深色各异的官员勋贵们的注视下，也不下马，只微微弯腰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文景帝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眯着眼打量着这个自己曾经报于厚望的儿子，仿若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或许是在某一刹那被太子身上的肃杀震撼到了吧，三皇子在看到太子跨马前来之后，心中便升起一股嫉妒之情，这会儿见到太子高高在上的姿态，更是恼怒。

    眼看文景帝不说话，他压抑不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最前列，仇视的盯着太子怒斥道：“黎定耀，你身为一国太子、身为人子，竟然刺杀君主、刺杀亲父，你心中可还知道礼义廉耻、孝悌忠信？你若是立刻俯首认罪，父皇看在这么多年的父子情份上，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然而他的表演注定没人欣赏，太子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只平静无波的看着文景帝。

    三皇子被忽视了个彻底，顿时恼羞成怒：“黎定耀……”

    他刚喊出口，却戛然而止。

    因为文景帝开口了。

    “敢走这一步，总算没叫朕对你失望到底。”

    太子浅浅一笑：“儿臣多谢父皇夸奖。”

    文景帝不可置否：“来吧，让朕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如您所愿。”太子再次躬身，然后一摆手，身后早已蓄势待发的手下就冲了过来。

    龙禁尉迎面而上，身在其中的三皇子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几步，让自己处于重重人墙的保护之中。

    生力军的加入，让龙禁尉的阻挡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三皇子又往后退了几步，面上不由浮出担忧神色，他欲言又止的看向文景帝。

    然而文景帝并无任何担心，甚至太子，面对眼前的优势，脸上也并无多少喜色。

    正在快要抵挡不住时，太子来时的方向又传来隆隆的震动声。

    三皇子远远望去，看到空中飘扬的写着‘谢’字的旗帜，不由大喜：“京营！”

    对啊，父皇既然早知道，怎么不可能调动京营呢！

    再一看人数，肉眼可见的比太子的人马多。

    三皇子顿时心思活动，在京营人马与太子一方短兵相接、吸引了大部分人马后，‘锵’的一声拔出佩剑，直指太子。

    “听令！”

    “随本王诛杀逆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