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小镜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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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阿修罗王前来迎接天帝二人的三位武官面面相觑,乍然听到这么严重的事情,其中两位心眼灵活的觉得今晚就像错误地介入了某种不可理解、少知道点儿更好的事务,一时之间既想表达忠诚,又恨不能装做根本不在现场,另一位武官倒是性情耿直,却也不知道怎么表态才好。天帝气得浑身乱抖,转头在来路和阿修罗王之间游移不定,似乎认定了该由阿修罗王担起责任,一时还没想好要怎么发作出来。阿修罗王顺着天帝的视线向明蕴斋所在的山头望了望,只见夜色苍凉,暗色的森林里树影重叠。阿修罗王慢慢收回视线,目光掠过天帝太过厚重的冬衣和手上突兀地捧着的食盒,他垂下眼帘遮蔽住眼中金色的流光,淡淡道:“天帝,请您先回小镜轩休息,吉祥天公主正在等待您。”
天帝大怒之下口不择言,怒道:“阿修罗王!这就是你的忠诚吗?!”暴怒的凛然之威如强压扑面,三位武官一齐退后一步,躬身弯腰。持国天心中焦急,又顾虑上司兼好友的心情,慌忙劝道:“天帝,刚才下过雨,也许天妃陛下就在路上哪里避雨呢……”虽然没有进入山脚的武德殿实在是太奇怪了。
直面强压的斗神低下头,神色平静无波,他向小镜轩方向微微侧身,重新提议道:“夜深,这里环境不明,请您先回小镜轩。”他的语气温和平稳,款款而言,带着不可思议的安抚力量,“此处离小镜轩已经不远,您先安置,我们这就寻找天妃陛下。”。持国天也接口道:“这三个都是我麾下的武官,我带他们原路返回,分头找找看。”
天帝愤怒地看了一眼两位极具分量的臣子,忍了忍,终究是没继续发难,气愤愤地大步向小镜轩方向走去,阿修罗王从容地跟上。持国天忙吩咐三位武官回返寻人,就听天帝的不悦的声音传来:“阿修罗王,持国天,你们先随我回小镜轩!”持国天一愣,只得指了指方向,简单吩咐几句,让武官们从谷底散开寻人,这才慌慌张张跟上阿修罗王和天帝的脚步。满天星光下,小镜轩在天幕下显示出鳞次栉比的身影,确实已经所在不远。
天帝心中有事,越走越快,紧跟着疾走的两人互打眼色。阿修罗王疑惑的目光显然是在询问,持国天努力地努嘴、挤眼、张嘴做咆哮状,又轻叩胸口做吞咽状、苦闷状,信息量太大,两人就算再默契一百倍也不得要领,偏偏碍于天帝在前,阿修罗王有再多疑惑只得压下,遂冷眼观摩持国天演出哑剧。持国天演罢多时,悻悻然摆正五官,想了想,灵机一动,向快步疾走的天帝说:“天帝……嗯,也许天妃陛下已经回小镜轩了呢?刚才风雨极大,小镜轩人少,说不定没人发觉天妃陛下已经回来了。”一言既出,天帝的脚步倏然停止,猛然侧身回头瞪视持国天,似在思考这句话是一个愿望还是一项推测。持国天后知后觉地觉得孟浪了,天帝的眼中希望之光渐渐亮起,满怀期待地看了看阿修罗王。
极不易觉察的迟疑后,天界第一斗神不得不违心地说道:“刚才一场暴雨,小镜轩里众人忙乱,不曾聚集,也许天妃陛下——已经回来了。”言罢低头,不与天帝期待的目光对视。好在天帝没有深究,扭头向前,比之前的步伐更加快了。持国天可怜兮兮地偷偷看看阿修罗王的脸色,喃喃小声道:“唉……我有不好的感觉。”这一句低语换来上司冷淡的一瞥。这金黄眼眸的阿修罗族之王面容平静,默默跟随天帝的脚步,无懈可击的面具之下心思难测。
“天妃……怎么可能……”阿修罗王心中默想,“难道,我错了……?”其实他的感觉比持国天更坏,自从来到异空间,一丝奇异的危险感始终挥之不去,无法确证,无法言说。
三人脚步匆匆,片刻后小镜轩已在眼前,远远就听得一高一低的喧哗声和孩子的笑声。黑夜里小镜轩疏疏落落地点起几盏宫灯,三人转过坡口,守卫的武官正要喝问,持国天一眼看见,只一摆手,那武官便低头退后。天帝快步向前,小镜轩前殿的草地已在眼前,扑面便是一阵笑声,有一个软软小小的身影咯咯笑着扑到天帝身上,天帝忙不迭地抱起,怀中的食盒失了护持就向下滑落,哐当一声在草地上摔成两片,乳白色的杏仁膏撒了满地。另一个跟着跑来的小女孩儿见状,叉着腰大笑起来。有宫女打扮的侍女急忙上前收拾,几位侍卫武官见是天帝到来,忙迎上前来。
天帝失手遗落了食盒,望着满地沾染污泥草屑的甜点苦笑,怀里这孩子越发得意,抱着天帝的脖子摇晃,甜甜软软地叫道:“父皇~~~~~~~~~”这孩子正是天帝爱女,年方50岁的吉祥天公主。
这绵软甜嫩的声音直让听到的人心都要化了,饶是天帝满怀心事,至此不由微微一笑,宠溺地鼻尖轻触小吉祥天的鼻尖,柔声道:“吉祥天好宝宝,你有没有很乖?你在做什么呢?吃过晚饭了吗?”
一旁的侍女连忙代答道:“小镜轩里还有些糕点,公主刚用过了……”天帝听了便有些不高兴,吉祥天咯咯笑道:“父皇~~~~~~~~~我很喜欢这里,有夜光虫,我和乌坦捉了好多~~~~”说罢展示手中握着的透明琉璃瓶,瓶里荧光闪烁,装着两三只小小的萤火虫,淡黄色的荧光映衬着小吉祥天的小手白皙如玉。天帝没去留意女儿的玩伴乌坦举起示意的收获物,他的视线落在吉祥天脖颈上戴着的精巧项圈,微笑道:“我家吉祥天什么都很棒!噢,青玉石很衬你,原来小姐姐已经拿给你啦?你还喜欢吗?”吉祥天不在意地扭了扭,握着琉璃瓶坐在天帝手臂里和小玩伴乌坦相视而笑。天帝笑一笑,便放下女儿,小吉祥天呼啸一声,和乌坦一起迈开小短腿又一阵疯跑,霎时间女官、侍卫们乱作一团。天帝转头向阿修罗王说:“那青玉莲花……”
几个时辰之内天翻地覆,发生了太多事,这一天下午阿修罗王奉命取来的青玉莲花还没有呈上。此时阿修罗王默默从怀中取出拇指大小的青玉莲花石,天帝伸手取过,也不解释,随意放入怀中,叹了口气。此刻他已经到了小镜轩,心中隐隐约约怀着期望,事到临头不禁生出了怯意。
天帝尚在踌躇,持国天忍不住向围拢来的武官问道:“我走后布防无误吗?有什么事情?”持国天麾下守卫小镜轩的只有十三人,这几个时辰分散布防,鉴于人手不足,又不好进入小镜轩内殿,只能在几个关卡值守,还未向远处探查。在殿前值守的武官回答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的言下之意不包含须摩提天妃到来的信息,天帝再也忍不住,拔腿向前,果断地穿过回廊,今夜星光明亮,回廊上的一花一木都绰约可见。有两位侍立在旁的女官辛苦地小跑着追上。天帝极熟练地在黑暗之中向内殿走去,他前进的方向是须摩提天妃日常休息的静室忘忧室。持国天本是不好跟进,却见阿修罗王若无其事地跟着女官身后就走,心道常年在仞利天的贵族王果然不一样,宫室内殿也能长驱直入、毫不避忌。持国天转念一想,事急从权,忙抛下腹诽追着一起去了。值守的武官困惑地望了望不见人影的三位贵人,默默地走开了。
却说天帝满心焦急,疾步向前,不多时来到忘忧室前,只见室内毫无灯火,静寂无声。天帝伸手便推开房门,房门甫一开启,只听破空之声一响,天帝慌忙一偏头,一道金光如流星般直射而出,险险擦过天帝的脸颊,又向后疾射。天帝身后的跑得气喘吁吁的两位女官还没发觉威胁,其中一人眼看首当其冲就要受害,阿修罗王踏前一步,修长的手指凌空握住这小巧玲珑的暗器,手指一弯卸下它的力道,轻轻巧巧收在掌中。两位女官这才反应过来,失声惊叫一声,互相绊倒,霎时跌做一堆。后到的持国天吃了一惊,凑上前看时,只见阿修罗王的手中捏着一枚小小的黄金耳坠。持国天十分惊讶,刚刚咦了一声,又自醒悟,忙噤声闭嘴,先看了看上司的脸色,再随着上司的目光向门前惊呆了的天帝望去。
只见天帝吃了这一吓,探头向内室一张,手上用力推开房门,惊喜并惊怒地喊了一声:“须摩提!你做什……”这一句话不及说完,只听“啪”地一声响,一个硕大的枕头直向天帝头脸砸来,这一次天帝正要进入,根本避之不及,结结实实被枕头砸个正中!
这一枕头砸得可够结实,持国天心中为天帝喊了一声痛,一天之内第二次看到天妃发威,这位忠诚正直的武神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尴尬地手足无措。那硕大的枕头缓缓从天帝脸上滑落在地,天帝僵硬绷紧的背影散发出宛如实质的怒气,他猛力一踢枕头,走进房去,反手砰地一声摔上门,随即忘忧室里天帝咆哮声起。
如此家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忘忧室外的几人默默地后退,后退,又后退,两位女官也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来。女官们尚且不敢走远,退开些距离后,在长廊中侍立等待,阿修罗王与持国天直退到长廊的另一端,天帝的声音极轻微处。少顷,天帝声音停止,好一会儿,天帝开门召唤女官,一位女官连忙跑上前,得了指示,又忙不迭跑回,越过阿修罗王与持国天身边,走入宫殿中。过不多时,她捧着托盘、食碗快步回来,刚刚进入忘忧室,突然被大力砸中,连同手中托盘、食碗一起被掼出门外。哐当、哗啦之声后天帝的怒吼与女人的哭声大作。阿修罗王与持国天至此再不观望,有志一同地回身就走。持国天心有余悸地拍胸道:“真是……厉害。”比他家里的那位还厉害!好半天,见同行的阿修罗王皱眉不说话,持国天忍不住又把下午在明蕴斋发生的事说了。阿修罗王这才有机会听到须摩提天妃独自下山的事由。待听得须摩提天妃在明蕴斋内室怒吼,阿修罗王神色困惑,不禁插嘴道:“是吗?”却听身后不远一个娇嫩的女音不忿地插言道:“天妃陛下就是这种人!”
持国天八卦说得愉快,却不防现场还有第三对耳朵。阿修罗王神色淡淡,方才送食碗进房却被打出的女官硬忍着一泡眼泪,倔强地跟在他们身后有好一会儿了,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根本没放在眼里。持国天被女官插话,顿时大窘,阿修罗王回身轻斥道:“放肆!不可妄言!”
那女官却直着脖子呛了一句:“我说的都是实话!她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看!”持国天正惊讶这女子是哪一族的,后台当真强硬,敢如此顶撞阿修罗王,不料这女官直向他望过来,扑通一声便跪在他面前,悲悲切切地哭道,“王!我是邵族的抱夏啊!您不记得我了?30年前您送我进善见城,还叮嘱我要用心的……”持国天的脸色一变,女官抱夏哭道:“善见城我再也不要待下去了!您带我回族里吧!善见城不是人待的,我再也受不了了!”
天帝的家务闹剧之后,是持国天的家务闹剧吗?……高等贵族家的女儿在出嫁前有一段时间奉召在善见城走动服务,这位抱夏女官就是持国天一族。能被选拔,奉召服侍本来是一份荣耀,不过抱夏女官显然不是这么认为,哭着述说平日受气之事,难为她语带哽咽,还能说得清晰分明。持国天听得目瞪口呆,抱夏女官突然眼波流动,十分娇媚地低垂粉颈,很有技巧地露出半截肩头——来到异界后,为了适应异界的酷夏天气,众人多多少少减了冬装——柔声道:“王……带我走吧,只要能回族里,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
老实的持国天本来满面吃惊地在听族里的女郎诉苦,正满心同情呢,突然遭遇这么一出,瞬间面红过耳,欲要斥责,又疑心是自己会错了意。一旁的斗神看不下去,哪怕现场没有第四人,这么说下去情形越来越微妙了,当即喝止道:“住口!”这一声带着三分严厉,抱夏女官愣住了,本能地身子一缩。阿修罗王沉声问道:“抱夏,你不在天妃面前服侍,现在要去哪里?”持国天恍然大悟,也说:“对,对!”
抱夏女官漂亮的脸蛋上闪过一丝怨愤之色,不情愿地答道:“方才天妃陛下命我送木瓜乳,却……”说着脸蛋上一阵扭曲,问话的两个男人蓦地回忆起刚才在忘忧室门口的喧哗。抱夏女官哽咽道:“……我……我……我这是要再送一碗去。”
阿修罗王毫无怜悯地说:“还不快去?”抱夏女官不甘心地目视持国天,阿修罗王双眼微眯,金色的眸光冰冷地直刺过来,抱夏女官这才死心,站起身来行了一礼,三步一回头地走了。持国天目送她一路走远,只听阿修罗王轻咳一声。持国天苦笑道:“……怎么会这样啊?……”他长年征战在外,战场上可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这次回善见城,简直就像飞鹰被困入罗网,处处缚手缚脚,不自在得很,且不说沙加罗如何掣肘,就说这位邵族的抱夏女官之事,他就能看不能理会!
阿修罗王却不管他如何心中别扭,径自向殿外走出,见持国天沮丧,安慰道:“贵族女子在善见城走动,只需50年足矣,她即是你的族人,好好劝她收心,安分过这50年。”这个道理持国天当然懂得。族中女子在善见城走动,不可能中途返回,这不仅是关乎女子身价,更可能关乎一族的体面。抱夏女官的期望是注定要落空啦!阿修罗王宽慰道:“无论如何,天妃陛下平安无事就好,总算平安!”一句话说得持国天转了注意力,打起精神道:“哎哟!我麾下那三个儿郎搜山去了!哎,让他们白跑一趟!该!他们守卫不力,让我们白担惊受怕!”
阿修罗王皱起眉头,心不在焉地答道:“唔……是啊。”持国天却转了话题,冷笑道:“沙加罗又跑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他能耐呢,一直不见人!”
“他人自有忙碌之处。”
“阿修罗王,你真是心胸宽广。呐,这次迎春祭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我留意了几天,明王竟然没有出现,可有内幕么?”
“明王有派遣使者前来致意。”
二人且谈且走,重又走回小镜轩前殿,隔着老远就听到吉祥天和乌坦没心没肺的尖笑声。持国天从阴暗的宫殿里走到开阔的草地上,心胸为之一爽,笑道:“明王拥兵自重……”一语未毕,阿修罗王截断道:“持国天,慎言。”持国天摸摸鼻子讪笑道:“是是是是是是是。”没话找话说道,“咦?是谁在唱歌,唱得挺好听的,就是……?”
………………就是调子奇怪了点儿……持国天侧耳听着刚才没注意到的歌声。歌声是女音,嗓音极美,就只是……调子奇怪了点儿……
“……”阿修罗王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持国天差点以为这位斗神沉浸在歌声之中时,这位常住仞利天的贵族王缓缓开口了,只见阿修罗王俊美的面容上毫不动容,淡红的唇里无情地吐出这么一句:“这是九曜星见的哭声!”
“……”
“……”
真相如此残酷!东方将军嘴角扭曲,红色的发须抑制不住地抖、抖、抖……压力积攒至此,扫荡百万魔族,让魔族闻名溃逃的东方将军持国天脑中最后一根理智之弦也告崩断。
……前殿在进行奇妙的对谈的时候,女官抱夏第二次走进小膳房,开了柜子重盛出一盏木瓜乳。她手持烛台默默凝视这洁白的甜饮品好一会儿,突然横下心来,自怀中取出一包物事,快速展开,全部倒入盏中,瞬间在木瓜乳中溶解不见。抱夏微微冷笑,摇摇摆摆地端着托盘和食碗走出,略一思索,循着声音向九曜所在的休息室走去。果然,在不远处看到满脸疲惫无奈的般罗若,一位命妇陪在她身边柔声安慰她。这个距离,九曜星见宛如歌唱的哭声听得一清二楚。众人听了几个时辰,已经腻烦了,倒没有别人围观。抱夏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脚下一软,险险在摔倒前平衡了身子,般罗若二人注意到她,连忙上前问她有没有事。抱夏勉强站住了,艰难地扯开一个虚弱的笑容,弱弱地说道:“没有关系……我,我正要去忘忧室,天帝陛下和天妃陛下回来了,命我送木瓜乳过去……我,没事……”说是没事,那苍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可瞒不过人,般罗若担心道:“抱夏姐姐,你怎么了?”
“没事……”抱夏说着推开般罗若担忧而伸来的手臂。般罗若越发担心,抢前一步扶住她,看了看她手上的托盘,说:“抱夏姐姐,你是要去忘忧室吗,我替你去吧。你在这里帮我劝劝姐姐好吗?……”般罗若越说越小声,跑一趟忘忧室明显比劝说九曜星见要轻松。抱夏虚弱地笑了一笑,把般罗若不好意思的神色尽收眼底,又假意推脱了一阵,半推半就地答应留在休息室外劝说九曜。那命妇一直不吭声地在旁看着,这时摸了摸般罗若的头顶,安慰道:“可怜的孩子,我陪你一起去吧,你也别太忧心了。”两人遂相携而去。
抱夏虚弱地靠坐在休息室外,直到般罗若二人走得不见踪影了,这女官才慢慢抬起头来,端丽的红唇边挂着一抹讥讽的冷笑。四下无人,隔窗休息室里,九曜星见顽强的哭声如歌吟般阵高阵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