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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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晚风徐徐从回廊外吹来,夹裹不知名的果香味儿,一阵一阵地沁人心脾,树丛里的夏虫们唧唧喳喳叫得欢乐。抱夏女官得意洋洋地倚廊而坐,伸头望着模糊的树影,又听得远处草坪上的隐隐约约的热闹喧哗声。抱夏的心思乱转,一时停在一族之长持国天身上,心中遗憾,不禁又怨恨阿修罗王多事,转念一想,须摩提天妃种种可恶可恨之处,又复暗自咬牙,及至想到愚蠢地送木瓜乳而去的般罗若,心中大畅,竟忘形地仰头失声而笑:
“呵呵呵呵……明王啊!……”
这张狂的大笑声一出,震动空气,激起空荡的回音,首先被吓到的倒是抱夏女官自己!正不及领悟周遭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安静的。一个极优美的音色在她面前轻轻说道:
“明王怎么了?”
抱夏大吃一惊,慌乱中身体不听使唤,半截身子想要跳起,另半截身子想要退避,不料身后就是廊栏,退无可退之下反而扑跌向前,扑通一声直接扑倒在地。一股甜腻的香气贯鼻而入,她惊恐地刚仰起头,就僵住了无法动弹,一席纯白的裙角几乎就在她的鼻尖前!抱夏一寸一寸地抬起视线,只见昏黑的夜里一个白色衣裙的人影站在眼前,淡薄得仿佛要融入黑暗中。这人影脸色青白,冷漠地低头,紧闭的双眸准确地对准她的方向,让人错觉有一道尖锐的视线透过眼帘逼视着世界,她极清冷淡漠地重新问了一声:
“明王怎么了?”
半夜三更的,这气势简直可以扮演鬼魂出没了!——抱夏女官惊魂未定地腹诽,忍着疼痛挣扎起身,退后几步,低下头行礼:“九曜星见!”
衣裙嗦嗦作响,白衣白裙的盲眼星见一步一步逼近她,优美的声音里含着无穷的冷酷,第三次问道:
“明王,怎么了?”
抱夏女官打了个寒颤,强笑道:“什么明王?星见大人,我不知道您问的是什么?”九曜冷笑一声,走上前来紧贴着她缓缓走了一圈,如刀似剑的无形视线似在一分一分切割这女官的神智。抱夏强忍着拔腿而走的欲望,硬撑着僵立不动,在这酷热的夏天气温里,竟然感觉到刻入骨头里的冰寒。九曜又是一声冷笑,锡杖驻地,摇摇摆摆走开,摸索着廊上休憩的靠椅坐下了,向着抱夏的方向微微一抬下巴,问:
“你是什么人?我妹妹般罗若呢?”
见九曜星见不再追究,抱夏女官背上的冷汗这才敢涌出来,悄悄喘了一口气,恭恭谨谨地弯腰应答道:“回九曜星见的话,我是女官抱夏。天帝陛下和天妃陛下来到了小镜轩,般罗若小姐正在去往忘忧室陪伴天妃陛下。”至于内中隐情,且摁下不提。这一句对答说完,两人间又是一阵不祥的沉默,抱夏女官对般罗若不怀好意,此时面对般罗若的嫡亲姐姐,任她再自命不凡也觉得心虚,此时渐渐心中忐忑。正胡思乱想,只听九曜星见笑了一声,这美好悦耳的声音在黑夜里不知怎的,听起来格外幽幽,有冷酷的恶意穿透空气投射到抱夏女官身上,如毒蛇嘶叫般直透心湖。抱夏女官惊恐得微微打颤,哆哆嗦嗦地想要退后。九曜星见缓缓地、甜腻地、阴测测地轻声说:
“女郎啊,血色,浸过你的双足……”
十分应景地,回廊外突然有夏天的夜虫哗然一声尖啸!抱夏再也忍耐不住,惊恐地扼住一口气,跌跌撞撞地转身就跑,星见不祥的预言轻飘飘地随风而来,声音极轻,偏偏也极清晰:
“……死亡……
……已经降临…………紫黑色的罪……”
抱夏心中惊恐,不辨道路,慌乱中不知在莫名的地方胡乱撞了多少次,冷不防虚空里有某个尖锐的长物体凌空刺向她的胸口,抱夏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本能地骇然尖叫!……
且不提抱夏女官的尖叫声如何造成骚动,宫殿更深处般罗若自以为能暂时脱离乃姐的魔音穿耳,松了一口气,端着食盘替朋友当一回女侍。命妇迦德卢陪在她身边,一路若无其事地说笑,眼见离休息室已远,迦德卢突然拉着般罗若偏离了路线,穿越庭院,绕到了另一边。般罗若不明所以,乖顺地跟着走,淡褐色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迦德卢。迦德卢环视左右无人,嗔怪地点一点般罗若的额头,接过她手上的托盘,一只手打开食碗看了看,说道:“喔,木瓜乳。”一阵香甜的气味随着食碗的揭开而弥散出来,般罗若望了望迦德卢,又看了看碗中细腻洁白的甜汤,一副不明白状况的表情。迦德卢见她犯傻的模样实在好笑,噗嗤一笑,描画精致的眼角便浮起细细的鱼尾纹。命妇迦德卢眉开眼笑地说:
“你这傻孩子,被人当枪使唤了还不知道呢……”
般罗若惊疑地抬起头,年轻的面孔上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不安地看着语出惊人的美丽妇人。迦德卢在心中叹了一声“年轻真好啊”,抿嘴道:“你傻呀~刚才我们也走了这么一遭了,这路径是从小膳房去忘忧室的路吗?——从小膳房去忘忧室哪里要经过星罗室呢?”
一语点破,般罗若仍然执迷不悟:“迦德卢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呀?”
迦德卢好笑道:“刚才的女官是你认识的人吗?她明明是奉召去忘忧室,为什么绕远路来星罗室呢?好端端的的女孩子,哪里不好晕倒,偏偏差点到你的面前晕倒,你这傻孩子,怎么就没长心眼儿呢。”
般罗若心中一震,疑惑顿生,但立刻便被纯真的本性压制住,怯生生地为好友辩护道:“迦德卢姐姐,你误会了。抱夏姐姐是我认识的人,她只是担心我,担心姐姐,才会绕路来看我的。她只是……太累了!”迦德卢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般罗若小声说,“何况……送一次木瓜乳又没有什么辛苦……”
迦德卢几乎要怜悯这傻女孩了,她摇摇头,把打开的食碗给这傻女孩看一看,说:“‘没有什么辛苦’么?只怕这机关在甜汤里呢。傻孩子,这份汤品如果有问题,可是由你呈上去的,你就不怕吃瓜落么?”
“不就是木瓜乳吗?”
九曜星见年轻的妹子执着地不肯揣测,伸手就想把托盘食碗拿回来,迦德卢侧身避开她的手臂,当机立断把食碗向花丛中一泼。般罗若吃惊地抢夺时,空碗里只剩下一层甜香的余沥,般罗若大急,失声道:“迦德卢姐姐!!”迦德卢把托盘、空碗推进她的怀里,笑眯眯地说:“哎呀呀,全倒光了,这可怎么好?”般罗若急的要哭,一股强烈的委屈涌上心头,双眼立刻就红了。迦德卢见状,才知道逗弄过火,无奈地叹口气,慈爱地拍拍她的肩膀,般罗若一耸肩头几乎要避开。迦德卢无奈地说道:“拿你没办法,看着陷阱也往里头跳!……”
般罗若打断道:“和抱夏姐姐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要帮她送去忘忧室的!”
迦德卢不禁好笑:“是啊,你主动往陷阱里跳的,真没见过这么急着落人口实的……”般罗若急得要哭,偏偏在心里除了“信任”二字,还真拿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迦德卢见状又叹了口气,只得笑一笑安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是由你拿出的东西,怎么好就贸贸然送出去?被人害死都不知道哟!……”
般罗若语带哽咽,说:“抱夏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好好好,是我孟浪了。怎么办,原谅我则个,我们去小膳房再舀一碗木瓜乳送去吧。”
般罗若咬着嘴唇,忍住一滴将要落下的眼泪,认真地说:“不是的,迦德卢姐姐是为了我好!可是——抱夏姐姐真不是那样的人!”
迦德卢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安抚地拉着这女孩就走,温言劝慰道:“哎,我多心了,你也要多长个心眼儿呀……走吧……”两人且走且说,去小膳房开了柜子重舀了一碗甜品,这才向忘忧室而去。一路上般罗若忍不住偷哭了一场,迦德卢假装不察,任由这女孩假装撩发借以擦去眼泪,心中叹息不已。不多时,二人联袂来到忘忧室外,室内只有几颗明珠照明,窗外看去,光晕朦胧。二人不敢莽撞,般罗若镇静了一下情绪,怯怯柔柔地通报道:
“天帝陛下,天妃陛下,般罗若送甜品前来。”
室内脚步声响,天帝亲自开门而来,见是般罗若,一手拉开房门,一手接过托盘,惊讶道:“般罗若,是你?……”话音未落只听卡啦一声响,天帝非常有经验地一偏身体,还是没避开身后袭击而来的枕头。好在这次是背后受袭,天帝得以夺门而出,一手捧着托盘,另一只手反手关上房门,只听房内砰砰之声大作,枕头、花瓶、不知名物品如暴风疾雨般,接二连三摔落在门上,房门震动不已。天帝背靠房门,承受着不可名状的压力,扫视一眼两位贵妇人惨白僵硬的表情,苦笑道:“哎……般罗若,你姐姐怎么样?我听说她也很不好受?”
“谢谢天帝关心,姐姐……还好……”
一旁垂头装聋子的命妇迦德卢心中补上一句:“就是哭太久,很缺水!”
般罗若显然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心中怯怯地想:“这么长时间离开星罗室,姐姐不知道要不要喝水?忘记提醒抱夏姐姐送饮水进去……”
三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语,忘忧室里砰砰乱响。天帝脸上阵红阵青,出神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听得身后房中动静止歇,方道:“你们下去吧……须摩提心里不好受。”
般罗若两人慌忙点头,般罗若还想再说一句什么,迦德卢一把拉过她,急急忙忙就走,只听身后天帝开门回房,低声下气地说道:“……是木瓜乳,你爱用的……”余下的声音淹没在房内,影影绰绰地似乎还有一句“须摩提,你……有心事?”二人不敢听闻,忙跑开了。迦德卢心里后怕,不禁想:送一次木瓜乳真是恐怖的差事,难怪抱夏女官不肯前来,莫非此事真是错怪了抱夏女官,莫非——先前木瓜乳真是没有问题?
二人惶惶急急跑开,直离开了一殿之遥,才气喘吁吁地放慢脚步。夏夜里的这阵疾跑让两人都出了一身热汗,此时面面相觑,都觉得好笑。迦德卢想得更深一层,在心中笑过之后,脸色渐渐平淡下来,手背当扇,在胸口舞动不已,反而叮嘱般罗若不要慌张,不要把刚才见到的事情再向抱夏女官或九曜星见提起。般罗若捂着嘴,笑得眼儿弯弯,连连点头称是。二人回到星罗室,又是大吃一惊。只见房门大开,黑漆漆的房里一片安静,九曜星见和抱夏女官都不见踪影!般罗若嘴里叫一声“姐姐”,顿时急得满头都是汗珠,一头扎进星罗室里乱转一气,却哪里有九曜星见的影子?
事已至此,年长的命妇迦德卢已经疲累不已,眼睁睁看着这年轻女孩慌了手脚。正想呼喊这女孩不要慌乱,般罗若却惊叫一声,倒退而出,堪堪撞在迦德卢身上,两人一阵立身不稳,踉踉跄跄向后退倒。只听甲胄声哗啦作响,一个身穿铠甲的年轻武官身影缓步踏出星罗室。阴影里,来人的面容晦暗不明,一股肃杀之气在他身上森森透出,让人不寒而栗。只听这人低沉的声音如夏日远方的暗雷般响起,缓缓说了一句话。迦德卢听了便松一口气,面露喜色推一推般罗若。般罗若只顾惊恐地盯着这来人发愣,迦德卢连连推搡,来人的话语才渐渐能被她理解。那人低哑的声音说道:
“九曜星见在前厅。”
这武官极有耐心地等般罗若缓过颜色来,却不再说一句话,沉默地示意二人跟他走。稍亮处的光芒朦胧地在这武官冷峻的面容上打下阴影,一道狭长的伤疤横贯他的鼻梁,像条丑怪的蜈蚣般,几乎把他的面孔分割成两半。般罗若偷眼看到,不由一个激灵,连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幸而这武官也无意搭话,三人沉默而行,这武官虽然可怕,却极细心,脚步、距离刚好能让疲累的二人跟上。
转眼来到前厅,灯火耀目,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阿修罗族的两位巫女忙前忙后,正在殿前空地上帮助侍女、武官们调制饮食。失踪的九曜星见慵懒地半躺在一旁的软椅中,正自好整以暇地捧着一盏茶水啜饮。迦德卢心里便极不高兴,般罗若一看到姐姐,顿时把疲累和恐惧都抛到了一边,高兴得满脸放光,连带路的武官欠身施礼后退开都没发觉,欢欢喜喜地扑到姐姐膝前,喊道:“姐姐!”
九曜一怔,感应到妹子温软的小手握上来,立刻变了脸色,伤感地扭开脸,道:“般罗若你……是厌弃了照顾我吧?是了,我这瞎子,现在也就是个拖累。”
“姐姐,对不起!我不该离开你!”
“我怎么忍心耽误你啊……!”
迦德卢冷眼旁观这对姐妹姐友妹恭,心里气愤不已,暗暗恨道:“装!就是爱装!就你这样儿的,还装什么矜持高贵呢!般罗若就该早点儿离开你,这才能让你早点儿出星罗室呢!……”正心里骂得痛快,般罗若却又问起了九曜星见怎么会来到前厅。却原来是抱夏女官离开后,九曜独自蹒跚而行,向着声音喧哗的地方慢慢走来,直到有守卫的武官发现她。那武官问了前因后果,回到星罗室等待般罗若二人回返,这却不是九曜星见的主意。迦德卢老于世故,在九曜的叙述中敏感地发觉这一点,心中又是一声冷笑。九曜也发觉了,问道:“带你们来的武官是哪一位呢?”般罗若连忙扭头寻找,见那武官在窗外不远,忙低声向姐姐说了。九曜扶着妹妹的手臂站起,缓缓踱步向前,旁人见星见大人起身,连忙站在一旁表示恭谨。星见大人缓缓向前,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来到那武官之前,那武官冷着脸,见星见姐妹走近,似乎感应到危险般,浑身散发出凶戾的阻力,逼得星见大人在一丈开外站住了。
九曜星见站住身形,右臂缓缓举着锡杖抬起,杖尖如匕首□□般直直对准那武官,星见大人优美动听的嗓音无情地吐出残酷的话语:
“你的身上……有血!迷途之人呐,不祥的利爪将碾碎你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