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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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沉夜空,星子如棋。

    城门訇然开启,朱红色的高门里走出个一身朱红脚蹬平底锦靴的人。

    此人苍老却犀利的眼睛扫了一眼静下来的诸士子。

    瞬息过后,包括陶景在内的士子均目光灼灼盯着那一身朱红袍。

    朱红袍恭而不卑的区区身,嘴咧的很是欢畅。

    “劳诸位久候了,老奴腿脚不便,晚到了些时候,万请谅解。”

    士子们忙道不敢。

    笑话,朱红袍,这位可是内务总管兼圣上贴身内侍,别说他并未晚了多少时候,纵使晚了不少,他们这些半只脚踏进朝堂半只脚仍晃荡在外面的谁敢乱置一词?

    果然,朱红袍接道:“老奴金英,得圣上恩旨引诸位到普赐殿。诸位皆是国家栋梁,将来可谓前途无量,老奴便讨个便宜预祝各位仕途亨通为朝廷效力了。”

    栋梁们又连忙到当然当然。

    天已不早,金英想是终于想起普赐殿还有一堆人候着,道了一声启程。这时金英又扫了一眼众人,发现竟少了个人:当头仅立了一少一老两个书生。状元、榜眼、探花 ,本该有三个人,可不是少了一个!

    于是出声问众人。

    栋梁们面面相觑。金英沉吟不语,转身欲走。普赐殿众大臣均已落座,等不得。

    “公公容禀!”

    说话的是当头立着的少年书生,乃是今科状元陶景。

    “未到之人乃今科探花吴道,此人性主温良才德俱佳,此番未到定有苦衷,还望公公……”

    金英道:“老奴晓得。若圣上问起免不得说上几句,陶公子安心。”

    顿了顿却低声道:“只是混水里自顾犹不暇,万望公子自思量清楚。”

    陶景松了半口气,“谢公公提点。”

    栋梁们跟着金英穿过幽深的巷道,路过两个阴森荒凉的偏殿,沿雕梁长廊绕过一个花香馥郁的小花苑,走过不知几个月门,走得没了脾气的栋梁们终于拐进一个灯火通明的宫苑。

    拐出一个朝向一个小花园的敞间走廊,前面一路闷头直走的金英步子突然慢下来,跟在他后面的一溜人不得不压住步子也慢下来。

    金英回头,保养得当的光滑面皮硬是笑出几道褶子,“诸位受累了,此处据普赐殿已不远,可暂且慢慢走,缓缓气。”说完眼风不著痕迹扫了身边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内侍一眼。

    眉清目秀的小内侍心思活泛,立马接住这个不著痕迹的眼风,缓了几步走到士子们中间,声音不高不低,开口道:“普赐殿乃是外皇城称得第二的大殿,圣上接见外来使节便是于此处,此次接见诸位选了普赐殿足见圣上对诸位的重视。”

    陶景偏头扫了一眼刚路过宫殿,灯火暧昧不明。不知是否是错觉,他的心情就如此处灯火,愈来愈沉。

    眉头紧缩。

    琼楼玉宇,乐声阵阵。

    漆黑幕布上绘了一栋宫宇,当头悬着一块朱色木匾,上书普赐殿三个字。殿前十几阶玉色石阶一路铺到众人脚下。

    金英走到一侧,高声唱道:“新科进士,到——”

    陶景目不斜视,带头拾阶而上。

    入得殿内,只见两侧分坐着不同服色的大小官员,中间一条铺了青色厚毯的通道,尽头一把漆金龙椅。

    不小的殿内霎时安静可闻针落声,唯余几缕箜篌声缭绕在众人头顶。

    士子们抖擞了一下精神,把走了一个多时辰走懵了的神智拖出来捋了捋。

    陶景等人走至大殿中央,金英从后面走过来,满面油滑,“诸位可暂于左侧末首处就坐,圣上即刻便到。”

    陶景坐下后喝了几口桌上茶水,润了润喉。不过一刻钟,一小壶茶水便下去了一大半。

    同桌的士子看他喝水喝的猛,开口劝道:“兄台纵使口渴也还是莫要饮太多水,待会还要拜见圣上,免得殿前失仪。”

    陶景认出身边人正是花神节巧遇同游的石京,年及二五却长得一副少年模样,面皮甚是嫩。

    陶景放下见底的白瓷杯,福福手道:“宜年兄,当日一别不想今日于此再见。”

    “屏之兄才学过人,当日才压众人,我便知屏之兄定当高中,如今屏之兄得中三甲,实在可喜。”石京顿了顿,说:“此次不见念丘兄,难道……”难道后面便没了内容,一面拿迟疑的眼神看着陶景,一面挽袖提壶在陶景的茶杯里复又斟上茶水。

    陶景一愣,这才想起当日念丘与众士子交游竟一直并未告知众人念丘只是他的字。吴念丘,名吴道,字念丘。

    难怪众人不知当日花神节上一张桃花面的墨竹公子吴念丘便是今科探花郎吴道。

    陶景道:“念丘此次亦得中三甲。”

    得中三甲?

    石京疑惑的扫了一眼右手边的满脸褶子的榜眼兄,念丘兄自然不是这位,也自然不是状元。难道……难道!

    陶景对着石京睁圆的眼点点头,“正如宜年兄所想。”

    说完转头看向大殿对侧首位处。

    石京皱眉道:“那念丘兄此次……”

    陶景打断他,幽幽道:“难道你没认出坐在广陵侯身旁的是谁吗”

    石京眯眼隔着十几座人形灯的火光仔细辨认,乍然从牙缝里吸了一口气。

    “这是……”

    陶景撇开眼,猛灌几杯茶水。

    再看过去,那人还是低头品茶,脸上不咸不淡,只间或抬头像在答广陵侯的话,侧面在刺眼的烛火光下莹白如玉。

    石京像被灌了一剂猛药,也不再找陶景闲话,兀自低头不知琢磨什么。

    陶景心上也压了块大石样闷闷的,懒得动口舌,只自顾自喝茶。不过几杯茶下肚,陶景觉得衣袖被人拉了拉,侧头见石京一脸红光。

    “念丘兄莫不是被广陵侯相中了吧……”

    陶景心上的石头被一闷棍打碎,刺进心窝窝里,抿唇皱眉欲开口辩解。

    但奈何石京轻薄的嘴皮子动得极快,不等陶景出声,兀自说下去:“这也是好事。广陵侯深受圣宠,若能得侯爷青眼,念丘兄何愁不平步青云。”

    ——诚如兄所言,此人非是善类,你日后万要离此人越远越好。——

    言犹在耳,你自己却为何又与虎作伴

    酒过三巡,时过三更,一身金闪闪黄色龙袍的圣上终于携一身金闪闪凤袍的皇后娘娘踏入殿来。

    殿内两侧大小官员乌压压一片人均起身,右侧首位一个穿紫色绣锦鸡官袍的官员带头俯下身去,后座官员随之俯身下拜。

    一阵忙乎乎的君臣问候过后,圣上满面慈和笑意问道:“金英,进士们何在?”

    金英弯着身子快步过来领陶景等人站到大殿中央,作为此次宴会的重点人群,殿内几十双眼睛目光灼灼打量着他们。自然,当一个素白袍的书生从上首广陵侯旁走出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陶景垂首默立。左后侧一片白色衣袍下摆在青色地毯的映衬下格外显眼,晃了一下眼,陶景愣了一下抬头看去。

    吴念丘掸掸衣袖,目不斜视,肃然而立。

    士子们很快站定,圣上再次开口,“想不到此次科试多青年才俊啊,曾相,还多赖你们老臣子对他们多多教导,为朝廷培养后继贤才。”

    穿绣锦鸡紫袍的官员应声出席,俯首回道:“臣遵旨。圣上不拘旧格,大选人才,朝廷定会后继有人,辅佐圣上卫我燕朝江山,千秋万代。”

    圣上道:“今科三甲的卷子朕已亲自阅过,三人各有长处,我朝正值用人之际,状元陶景便归入刑部,暂任刑部左侍郎。”

    刑部尚书典存璞俯首谢恩,领陶景于右侧上首坐下。

    圣上点头,说了一番勉励陶景的话,接着道:“榜眼于文仲,年近五旬,性稳重,便于户部就任户部左侍郎。”

    于文仲谢恩退下。

    接下来按理应是吴念丘,但圣上却迟迟未出声,众人不知圣意如何,只敢偷偷打量圣上珠冕下的脸色。

    只见圣上丝毫未动,看方向像是在打量殿前的探花郎。

    陶景先前还对吴念丘有些恼,现下却实实在在为他捏起一把冷汗,心里猫抓一样担忧。

    不知是否是殿内太过安静,气氛太过冷凝形成的错觉,陶景来回看了珠冕掩面纹丝不动的圣上和垂首默立仍然纹丝不动的吴念丘,不期然竟让人觉得,两人是在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