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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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到服药的时辰了。”

    决明没有敲门,兀自端了一碗药走了进去,回身小心的把门带上。他转头看谢九整个人慵懒的靠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望着门口出神。决明没有站在原地没有动,褐色的汤药在他手里冒着白色蒸腾的雾气,一圈一圈绕着攀升上去,药香苦涩的气味弥漫着整个屋子。谢九慢慢的收回视线,开始看着那汤药上的白气,由浓烈,渐渐地到近乎于无。

    直到这碗汤药凉透了,决明才神色不改的对谢九说了第二遍:“先生,服药。”

    谢九脸上的厌恶与抵触几乎一闪而过,但是他克制住了想把那桌子上的砚台砸向决明的冲动。这种事情他从前已经做了无数次了,砚台,镇纸,案子上一本一本的书,手边的竹简甚至是头发上的簪,他都一件一件的冲着决明扔过去,也冲着那个人扔过去过。曾经谢九也是个只图着眼前的快活解气,逃避着必将到来的惩罚的人。

    直到他被灌了三次药。

    谢九至今还能记得那时候的感觉,五脏六腑像同时被无数只大手抓在一起,用力的挤压,扭曲,移位。这种感觉不会持续很久,因为谢九每次都在中途便昏厥的不省人事,但是那种猛地袭来的疼痛却会在每一个晚上,寂静无人时提醒着谢九,他的命从来都不在他自己的手里。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只把那已经度过的光阴里所有痛苦的记忆和感受清晰的刻在心里,不记缘由,不记时候,只有那种钝痛铭记于心,并且会时常拿出来反复咀嚼,谢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图个什么。

    但是谢九今日难得有兴致跟决明扛着。决明是那人留在自己身边的眼线,说出去的是谢九的书童和侍从,暗地里谢九从不能违抗他半分。决明一句话传回去,谢九第二天便能身首分离,甚至还没法死的这么干脆,至少依谢九对那人的了解,他自己是连死都不配。几日前,晋怀安果真依了谢九的话,放出了风声要陈国割地求和,不出意料,陈国马上按照晋王的意思乖乖的献上了自己最富饶的土地和一部分地理要塞。而谢九自己也顺利的拿了个没什么实权的小官得了个安身的住处。但谢九有点担心,事情进行的太顺利,晋怀安会起疑心。依他对晋王的了解,这人绝不是一个肯轻易信他的人。甚至,谢九相信自己的直觉,晋怀安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失明。

    谢九这样想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耳边便听见决明把药碗重重的放在案子上,第三次,决明的语气变成了不可违抗的命令。

    “谢九,喝药。”

    谢九没有病,就算是八岁之时落下的身子骨柔弱也不需要隔几日便服汤药。那人没告诉谢九这药是做什么的,但是只要谢九想知道,他便能知道。每一味中药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即使被混在一起煎煮成汤水,混合着的气味里仔细分辨也能分得出一两味。当谢九喝到第七次的时候他大概是弄明白了这汤药的几味主要成分,他也懂了自己时日不多。

    这药是慢性的,一点一点的麻痹他的神经,让他渐渐的不能思考,丧失记忆,最后成为没有思维的行尸走肉。那人是在用这方法催着他,去完成他这十一年经历了那么多折磨去必须完成的任务;同时也是在控制着他,任务完成他的命也完了。那人时间掐的刚好,给他留得日子还真是不偏不倚能够他折腾完剩下的光阴。

    “决明,你出去。”谢九揉了揉太阳穴,看都不看桌子上的药。决明站在原地不动,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了多少次连决明都记不得,他可怜谢九每次都要奋力的挣扎,他也觉得他很可悲,因为他每次都逃不过,公子吩咐他要亲眼看着谢九喝下去,这人太聪明了,一定会耍花招。

    谢九看着案子上深褐色的药,眯着的眼睛突然间一动,合上了双眼伸出手乖乖的,拿了药碗一饮而尽。随后,响起的便是叩门的声音。

    谢九听见了,是晋怀安。

    与其和决明在这里死扛,倒不如先解决了眼前这桩大麻烦为好。

    “进来吧。”谢九放下药碗,抬了手用袖子随意的擦了擦嘴角药渍,这一幕正好的被晋怀安收入眼底。很多年后,当晋怀安再想起谢九的时候,他还能记得这时候谢九的样子,整个人和烛光铺满的屋子融成了一体,这便是谢九的特点,他站在哪里,他便是那里的一部分,就像他天生应该被画师画进水墨里一样,只要他在哪儿,其他人的出现便都是突兀。

    决明看见晋王来了,便收拾了药碗告退了。谢九扶着椅子站了起来,规规矩矩的对晋王行了礼等着他开口。

    晋怀安走过去坐下,眼睛瞟了一眼谢九袖子上的污渍,问了句:“谢先生身体不好?还是晋国的水土让先生不习惯,害了病了?“

    “一点小病,娘胎里带来的,没什么严重的。“谢九顺着声音转到晋怀安的方向面着他,从从容容的回应着。

    “那便好,在晋国住的还习惯?俸禄什么的没少着吧。”

    “嗯,都好。晋王对谢某的恩,谢某无以为报,只能倾尽毕生所学为晋王分忧了。”

    明明是拍马屁的话,谢九说出来,晋怀安便觉得格外的受用。只是他此番来并不是来探望谢九的,谢九府里的人每日都会向自己汇报谢九的生活起居。不过是每日在院子里拄着拐杖散散步,从一开始被决明扶着还磕磕绊绊摔的一身伤,到后来,院子里的每一处要走几步谢九都能记住。晋怀安在这一点上是有些敬佩他的,环境的改变从来不能干扰到他一分,他的内心到底是何等的强大连他都不敢想。谢九在这边过着散步,晒太阳,偶尔听决明给自己念几本书,甚至自己弹弹琴的清闲日子,那边晋怀安心里却怎么都安不下。谢九对他来说是就像是河流下的漩涡,平静的表面上隐藏着太多他察觉不到的东西。每一天,听了府里人的汇报之后,晋怀安都会感觉自己在往这条名为谢九的河流里走,理智告诉他该停下来回到岸上,可是好奇心却催促着他越走越深。

    晋怀安收回了思绪轻咳一声开始转入正题:“谢先生可是知道陈国已依照约定割地求和,这几日来也交涉的差不多,其余几国也未有什么动静。就此看来,先生的计策实在是高明。”

    “不敢不敢,谢某不才,班门弄斧罢了。陈国能如晋王所愿献出自己的土地以求和,这个结果实在是皆大欢喜。”谢九嘴上话里应着,心里却盘算的紧,晋怀安究竟来找自己做什么。起初他以为议和之事有变,正准备着一套说辞准备劝说晋王大局为重,或是晋王突然起疑,谢九也已经在脑子里写好了每一句应答之词,每一句都斟酌了几遍确保万无一失。

    但是他现在很确定,晋怀安不是来找他说这些的,他莫名的感觉到有些不安,却只能听他继续说下去。

    晋怀安停顿了一会儿,想从谢九的脸上找到一点情绪起伏的痕迹,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谢九的眼睛永远是合着的,他自己筑起了一道屏障,把所有细微的情绪都屏蔽在了外面,留下的只有平静和偶尔的微笑。

    谢九感觉到晋怀安在盯着自己,心下有些局促,脸上倒是坦然,一副我面相便是这样,你随意观览就好的无赖样子,晋怀安瞅见他的样子便也无奈的继续说下去:“那么谢先生可是知道,晋国的国力之所以强盛,一部分便是仰仗的晋国商人,时下正是混乱的境况,晋国的商人可谓是遍布中原各个国家,贸易数量也足够庞大……”

    谢九听着点了点头,他知道晋商一直是出了名的聪明,晓得审时度势,把这天下的货物周转的一等一的好,每年交上去的税额想必也不是一个小数量。

    晋怀安看谢九点头便接了下去:“前些日子,正是割让的土地交接的时候,陈国突然扣押了流动在陈国的所有晋商,并没收其货物。直到今日那些晋商还生死不明。”

    什么……?!

    谢九心理一颤,这件事是他没有预料到的,晋商在陈国做生意的事情陈王早就知道,为何在当下这个要紧的关口生出这些事来?谢九这时心理一边揣度着,一边慢慢的开口回应着:“那些晋商在陈国莫不是做了什么事情惹得陈王愤怒才出此下策?”

    “哦?原来谢先生也这么认为么?”晋怀安有些狡黠的看着谢九,“谢先生可是知道陈国此举是为何?”

    谢九思索了半晌,还是说了实话:“谢某不知。此事当是谢某投晋之后发生的罢?”

    “的确是。”晋怀安点了点头,“所以既然谢先生此前信誓旦旦的说要为寡人倾尽所学排忧解难,那不如此时为寡人出出主意,这被扣押的晋商当如何处置才叫妥当。“

    谢九有些迷茫,离开陈国有段时日了,陈国那边的消息也是通过决明不断的传入自己的耳朵,他还从未听闻有这样一桩事,如果当真有,那人为何要瞒着自己。如果是子虚乌有,那晋怀安现下是在试探自己么。

    “晋王。“谢九缓缓的开口,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养成了语速慢的习惯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好处,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想下一句该如何说才叫人不起疑。”依臣看,陈国既已求和便不能失信于人,若是自食其言岂不是叫其他国君耻笑,然而在此时却故意生出这种事端,其中必有隐情。晋王不如派遣使者前去交涉,探听出事情的因果,回来也好商榷下一步的做法。“

    晋怀安听着谢九说的,没有发话,这短暂的沉默让谢九心理发慌,但还是等着晋怀安开口,他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心虚。

    晋怀安盯着谢九沉默了许久方才开了口,“寡人并没有告诉你扣押晋商是陈王的主意。“

    “那是……?”谢九心理一沉,他八成猜到了这事情是谁做的,这般的冲动莽撞又不计后果,在陈国地位举足轻重能为所欲为,这样的人谢九只认得一个。

    但是……希望不要是他。

    “寡人明日要去陈国一趟,也劳烦愿意为寡人排忧解难的谢先生与寡人一道。”

    “毕竟谢先生对陈国更加熟悉,寡人去了也方便。此行是需乔装打扮,再者说寡人的面容除陈王外陈国上下并无多少人识得。并且听闻谢先生当年被一商贾人家收养,如今养父母均已离世,陈国再无亲属,想必也不会被认出罢。”晋怀安说完便看着谢九等他答复。

    “这……晋王……让谢九和您去陈国一趟,恐怕有些不妥……其中若是有什么变数,这罪过谢某可担不起。”

    “无妨,寡人此行只是去见一个人。正是此人扣押了晋国几百名商人。这人……不知谢先生是否认得”

    谢九的后背紧紧的贴在这檀木椅上,藏在袖口里的手攥的指尖泛白。他害怕了,怕的想立刻逃离这里,从没有哪一次的沉默比当下更让他崩溃。

    “陈国公子启”晋怀安一字一顿的说了出来,他看见谢九的脸色开始发白。“谢先生怎么了?这是不舒服么?”晋怀安面色不改的问了句。

    “没……劳晋王担忧,只是谢某旧疾突发,有些不适……”谢九已经不知道自己再说些什么,他的大脑内一阵轰鸣作响,他感觉到一阵阵的眩晕袭来。

    为什么偏偏真的是这个人。

    晋怀安看着谢九神色异常,心里明白了几分,果然自己的怀疑是有道理,这个谢九必然是和陈国有着藕断丝连的联系,这次的公子启只是碰巧撞上了,若真是合谋倒也省了以后再查的力气。不得不说,谢九在陈国几乎查不到任何足迹,八岁劫难之后就仿佛在整个国家里蒸发了,这太令人起疑了。

    “那谢先生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便启程去陈国面见公子启。”晋怀安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谢九一个人在屋里颓然的倒在椅子上,就这样败了么……他不甘心。他被关了十一年,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为的就是现在。就这样认了命,那之前那么多次徒劳的,垂死的挣扎便都成了不值当的笑话。他容不得这种事情发生。

    “决明。”谢九朝门外唤了一声,他知道决明一直在门外把他和晋王的谈话都听了去。决明推门进来,神色甚是严肃,显然他也不知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先生有什么吩咐。”

    “明日之事,你不必跟从,晋怀安邀我同去,出谋划策是假,暗中监视是真,你若在左右暴露的几率便更大。你只需在暗中随行,把情况汇报回去便好,顺便发信打听一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决明点了点头便退去了,只留谢九一人在房里,他睁开了眼,有些浑浊的双眼直直的望着窗外的一片黑暗。

    他下定了决心要把计划做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