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三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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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锋奇迹般地背着夜歌穿出荒野,已是三日三夜后,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坚持下来。只是当她浑身是血地摔倒在魏国最偏远的小镇镇口时,连着下了三天的暴雨终于停了下来,一缕冷白的晨光落在她的脸上,染血容颜绽出一抹极苍白的笑,开合着干裂的唇喃喃道:“夜歌,我们到了。”话落,终于受不住倦意,极慢极慢地闭上眼睛,即使是陷入昏睡,依旧紧紧攥着那根用她裙角拧成的紧紧拴住她和他的绳,那是她对他的情。
自山外归来的郎中救下了寻锋和夜歌,此后一连半月,寻锋都不曾醒过来。
八月初三,弦月被半扇层云掩住,窗外桂花开得正浓。她睁开眼,尚还未能适应屋中的烛火,他低沉的嗓音即刻响在了耳边:“莫要乱动,须养些时日。”轻轻压下她的手,将被角捏实,宽厚手掌贴住她的额头,颔首道:“烧退了。”
她抬眼就看见他锋利的眉目,怔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你……”眼角瞥到他胸前斜扎的白纱,急道:“你怎么能起来。”
他贴在她额心的手用了三分力,她便动弹不得,只好乖乖躺在床上。他看着她:“我的伤已无大碍,先生取出了断箭,调养十日,而今可下地走路。倒是你……”他话顿在了此处,静了半晌,颦眉道:“寻锋,我该怎么还你这份情……”
她抬起眼睛,眸光似荷塘里的弯月:“我不要你还,只要你……”咳嗽了几声,他端过一盏热糖水,一勺一勺喂给她,面色愈发平静,半晌,叹道:“我记得你说的那些,可是……”
她蓦然打断他的话,似疑问,似惊讶:“你……不愿意?”
他放下瓷碗,萝窗外一阵夜风拂过,凋落零碎残花。他看着窗外桂花,手里紧握那把随他征战多年的“潇湘”剑,又是一声叹:“不知道这把剑给你……”
她抬头看着他的侧脸,笑中溢出流彩的光,可眸子似揉进了一粒沙:“不必了。虽然我那时话说得重,但其实,寻锋并不会强人所难,剑你留着吧,说不得,以后它还会救你的命。留给我没意义,除了添几分……”她在心里默默念道,添几分相思。想到此处摇摇头,觉得自己可笑,于是便真的笑出来,泪水盈满眸子,却被她自己狠狠压下去,平静地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他淡漠的眼神从她脸上一触即过,低下头去,又蓦地抬起来:“嗯,等你伤好了,我送你回月麓渊,然后……”
她抬手止住他:“不必了,你现在就走吧。寻锋伤好了自然会回去,你不必担心。”看着自己包着层层白纱的手,想着这些伤来得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她能为他去死,但最终他却不肯要她。窗外又有了风声,可以斜斜看见层云散尽,月沉如水,她透过窗去看月亮,并不是因为它好看,而是因为这样,眼泪才不会流下来。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却被偏头她躲开,伸出的手凝在空中,半晌才缓缓放下去:“我其实……”
她闭紧眼睛,大约是觉得眼泪再也关不住。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半张脸,她觉得冷:“夜歌,你不必愧疚,也不必觉得欠着我的,我为你做的那些不过是寻锋一个人的事罢了,寻锋不后悔。你若要离开,趁着寻锋没改主意,走,不要回来,不要回头,也不要看我。”说完这些,她翻了个身,将脸紧紧地埋在被子里,眼泪终究是流了下来,烫得难受。寻锋便是这样一个女子,她可以为他不惜性命,她可以为他不顾一切,她可以为他闯过十万大军、爬过百里荒野,可那些,终究是敌不过他一句话。她记得,长到这么大,只流过两次眼泪,一次是前几日在茅屋前,一次便是现在,都是为了他。她觉得,自己当真可笑,于是一边笑一边哭,可她决不让他看见,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死死捂着唇。
烛火晃了几下,飘进来几声夜鸦的啼叫声,是一个荒寒的夜。
他怔怔地立在床帐边,一个字也说不出。闭了许久的眼睛,方才郑重地道:“寻锋……”
月色凄迷,和着一幢影影绰绰的烛火照亮她发抖的肩膀。她伤心地咬住唇,从喉咙里模模糊糊地喊出:“你走!走!你快……”下一个“走”字还在舌尖,天地突兀地掉了个头,她睁开婆娑的泪眼,已和他面对着面。
她被他连人带被裹在怀里,挣脱不开,又不愿他晓得自己哭了,死死忍住泪珠,越忍越忍不住,片刻间,便化作一声嚎啕:“你为什么不肯要我!你为什么不肯要我!你不是要走么,你快走!快走!”
她挣得厉害,可他抱得更紧,强壮的手臂似钳住了她,锋眉颦得更紧:“你当真要我走?”
她哭得更凶:“你走便是!寻锋用不着你可怜!”
他凝眉看她的哭红的眸子,半晌,蓦然笑出了声,声音变得温柔缱绻:“傻瓜,你为什么不肯让我说完……”
她怔住,凝住一双又红又肿的眸子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笑得愈发温柔,抱她的手却反而紧了一紧:“我是想说,等你伤好了,我便带你回月麓渊,向你的爹娘说清楚。我本打算留下这把剑当作……”想了半天才想到了“定情信物”这个词,又续道:“又有些觉得不妥,想问问你喜不喜欢簪子凤钗之类。然后我回燕国一趟,托红娘上门提亲,等你爹娘答应,我便将你风光大娶。可你为什么就是不让我说完呢?”
她发红的眸子蓦然睁大,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床前碎了一地月色,他眉眼染上一层薄霜,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眉和眼。许久,她才喃喃道:“那我等你,等你娶我。”
故事到了这里便该有个美好的结局,值得令人满怀憧憬,可预见龙凤烛下他红衣一袭,卷起闺房里的浓情喜意,挑开她头上的红锦盖,英气逼人的脸上笑意浅浅,唤她一声:“娘子。”她再抬起情意绵绵的眸子,接过他递来的一杯酒,交杯喝下,在他耳畔喃呢:“夫君,寻锋就交给你了。”这样的情景,时时在她脑海里浮现,有些时候,她还会偷偷练练嗓音,看怎样才能将那句话说得柔情万种。
但她却终究没能等到这一天。夜歌回到燕国,尚未来得及托红娘上门说媒,燕国极北边境战事又起。燕北的游牧民族遭了千年来头一次大雪灾,牲口尽数被冻死,处在风口浪尖的大汗信了不知哪位谗臣的金玉良言,打起掠夺燕国资源的主意,集结各部落林林总总六十万大军攻打燕国。寤寐侯点将,除夜歌大将军,领军四十万讨敌。出征那日,已是深秋。
九月廿五,蓟城飞霜落满每一片青窑瓦,开到荼蘼的陶菊经这霜花一打,遍地零落。四十万燕国子弟集结城下,披甲执戈,旌旗猎猎,战鼓喑哑。寤寐侯于阵前三拜祭天,而后对着大军饮了三杯送行酒,预祝三军凯旋而归。说到兴头处,一名衣甲仗剑的军士冲到祭天台前,在数十万大军目瞪口呆中行了一个大礼,笃定道:“王上!臣乃月麓渊火狐族寻锋,愿随大军一同赴阵杀敌!恳请王上允诺。”
尚还在军前驻马而立的夜歌蓦地转身,锋眉瞬时紧了一紧,沉声道:“寻锋,你怎么来的!”
她抬起脸,笑意盈盈地看他:“骑马来的!”
夜歌怔了一怔,还未来得及说话,寤寐侯在祭天台上咳了两声,郑重道:“既然是将军的家事,孤自然不会插手,孤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望众将士同心协力,保我燕国河山。”说罢,兀自说了句“摆驾”遂不顾夜歌的惊愕扬长而去。
寻锋起身只手将他送她的“定情信物”提在手里,略觉得沉重,干脆两只手抱进怀中,对他道:“这么多天没见着我,你都瘦了。”
他凝眉:“战场不是儿戏,快回去。”
她擦过他的肩,径直朝着军中而去:“不回去,我会些武功,战场上用不着你护着。”走了几步蓦然回头,一身铠甲在他眼里映出三分英气七分清丽:“你是我夫君,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拉住她的手:“莫胡闹!”
她回头扬起脸看他:“我寻锋要做的事,你阻止不了。”
他声音低沉:“当真?”
她挺胸:“当真。”声音尚还在唇边萦绕,下一刻,就被猛地一拉揉进了他的怀中,脸贴着他胸口微微发凉的护镜,来不及反应,下巴被人一抬,他的脸在眼中放大许多,唇上一缕生硬冰凉的触感。她惊愕的眸子陡然放大,瞳孔映着他锋利的眉,映着他清澈的眼,映着他高挺的鼻。唇上的微凉涌入脑中,什么都想不起来,白茫茫的一片。
许久,他松开她,问道:“当娘子的,是不是该听夫君的话?”
她茫然地将头点了一点。
他又问:“夫君觉得战场上很危险,让你回家,你该不该回?”
她又茫然地将头点了一点。
他再问:“夫君让你许誓,你会乖乖回家不让他担心,你许不许?”
她再茫然地将头点了一点。
他沉吟作满意状,抬手搭上她双肩,转了个向:“往前走,别回头。”
她再再茫然地将头点了一点,迈步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猛然惊醒,回过头时夜歌已带着大军开拔,她咬牙切齿地对着他的背影大喊:“夜歌,你使诈!”
远处传来他仰天大笑的声音:“娘子,待夜歌凯旋而归,梧桐树下,许娘子今生今世,哈哈!”
她立在原地许久,和着迎面而来的晨风,低头看着“潇湘”剑,喃喃道:“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