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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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等,便是三年。

    三年里,足以发生很多事,譬如周国勾结匈奴大汗,借着大汗掣肘燕国的当口,大军进逼燕国,导致战事一拖再拖;譬如夜歌百战百捷,杀得燕北边境的匈奴闻风丧胆,闻其名号可止小儿夜哭;譬如后夏皇帝白離薨,传位于仅二十一岁的胞弟白荑,白荑继位第一件事便是肃清后夏党派之争,诛澹台氏九族;又譬如,夜歌北伐第二年,寻锋双十诞辰那天,九天之外摇光西坠,月麓渊十里桃花尽数凋零,族中长老掐指一算,桃李殆,大凶起。这个桃李说的是便是二十岁的寻锋,而大凶,大约就是寻锋的命数将尽。

    寻锋当日借着酒意笑说一句:“真是个古板的老头。”却未曾想,半月之后,真的,一语成谶。

    半月后族中某位长辈的喜宴上,寻锋第三杯酒还未入口,执杯的手凝了一凝,前一刻还和华年等人有说有笑,下一瞬手中的瓷杯便落到地上摔个粉碎,华年慌忙扶住晕厥的寻锋,送到大长老处医治。大长老把了脉,面色颇凝重,只痛骂了寻锋的爹娘一句“自家女儿的本命精血尽失,当爹娘的竟然一点不知,如今做什么都晚了!”,至此,方才晓得寻锋患病的真正因由。

    一切大概都是天意,而天意总是不可捉摸。彼时于囚龙坡下的百里荒野中,寻锋喂他喝下不知多少鲜血,那些鲜血,其实就是寻锋的本命精血。事情一直都在情理之中,只是从未有人去细细思量过,夜歌身负十三箭,寻常人早已死过七八次,妙手回春的神医也无力回天,他能活下来,凭的是寻锋强迫他一口一口喝下她的血。只是,那一口一口喝掉的,也是她的命。

    火狐妖族无通天法力,上天却赐了身好体魄,纵然寻锋精血尽失,一时半刻也看不出端倪,只是夜歌北伐第二年,潜伏的病根终于露出狰狞面孔。连着几月下来,寻锋曾经使剑的手再提不起一盏花灯,一双杏眼深深凹下去,却依旧怔怔望着窗外那个山谷入口,她在等,等他的夫君凯旋而归,等他着一身朱红铠甲英姿飒爽地前来娶她。她不是没想过不顾一切地去找他,找她心心念念的郎君,只是如寻锋这样的女子,宁愿委屈自己也绝不去拖累他,他在她心里矗成了高山,是一个英雄,英雄就应该驰骋疆场,立赫赫战功,树千秋威名,她断不愿成为他的累赘。

    可边疆战事一拖再拖,她等得望眼欲穿,等得再也站不起来,每次倚在床头总能模模糊糊地听见马蹄响起,听见他用低沉的声音对她道:“寻锋,我回来了,嫁给我,做我的娘子。”那些声音最终归于一片寂静,哪来的马蹄,哪来的他,不过都是她的幻想罢了。

    一晃已经到了他出征后的第三年春起,情花开满了岳麓渊,是一个花攒锦簇的好三月。

    而在花攒锦簇的大好三月里,寻锋的身体终于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红罗帐下掩映屋中的黯淡日光,窗格外正是怒开的情花。她记不得闷在屋子里有多久了,只是隐隐觉着又过了好些日子,便问贴身服侍她的丫鬟:“华年,什么日子了?”

    华年放下手中为自家小姐绣的团扇,掐指一算:“三月初三。”

    她头靠着雕花床头,怔怔看着窗口探进来的一支情花,低喃道:“三月三,上巳来,折红豆,遗良人。”笑了笑,叹了一口气:“多好的日子呀。”目光在红杏上凝了许久才缓缓放下来,笑意盈盈地看着华年手中的刺绣,只是笑得白而颓败,一丝血色都无。她问华年:“送给谁?”

    华年拈针的手紧了一紧,扎中了指头,放嘴里捂一捂,含糊不清道:“小姐,这是给你绣的。天快热了,华年打算着,给小姐绣块儿团扇。”

    她又是一笑,怕是熬不到用上它的那一天。窗口落下一只画眉,朝着她叽叽喳喳地鸣了几句,她探手想摸摸它,却扑着翅膀飞走了,她看了一会儿,又问华年:“北边战事有消息了么?”

    华年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说道:“小姐,姑爷在北边打了好几场响当当的胜仗,匈奴人闻风丧胆,提到姑爷的名字就怕得不得了。”

    她掩唇轻笑,陷得很深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些许神采:“他还是那么厉害。”顿了许久,又将目光对着窗外,喃喃:“你什么时候回来呀……”话落,半晌无声,她依着床头沉沉地睡了过去,熟睡里时时漾出一个虚弱的笑,大约是做了一个美梦。隐约出口的呓语喃喃着:“一千一百零一个日头,你总算晓得回来了。”声音散在萝窗照进的破碎日光里,化作了尘埃。

    这一夜是个大好的月夜,漫天星辰点缀似密密麻麻的夜明珠,月麓渊外的人间小镇家家点着了烟火,撑十六骨红伞的姑娘挽着良人的手立在雕栏水榭上,彼此依偎着看上巳日的夜。是啊,多好的日子,上巳日本该两人卿卿我我地说些嚼耳根子的话,放盏花灯,写下彼此的名字,看着它随波而逐,去往天荒地老,她想,本该是这样。

    望着窗口那方烟火绽放的夜,许久,唤了华年,道:“我想出去走走,可惜站不起来,你扶我出去看看,看看焰火罢。”

    华年杵在原地许久,才咬着唇扶她起来。颇费力地穿好了衣裙,却不小心跌回了床上,她怔怔地看着被床沿蹭破的手,笑叹了句:“怎么这么疼……真是……”顿了顿,目光落在搁在红木案头的那把剑上,她一直记得,那是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叫潇湘。她想,潇湘,多好听的名字呀,配得上他那幅好身手,他使起来一定又快又准,这么好的剑才配的上这么好的他。这般想着,就叫华年扶她过去。枯瘦的手指贴着剑鞘缓缓抹过去,又冰又凉,让她想起了他的脸,也是这般,又冰又凉,分外的好看。她吃力地去拿剑,却怎么也提不起来,只得作罢,然后让华年陪她去外面走走。

    三月初三,弦月高挂,清风徐徐而过,吹起她的额发。她靠在花廊里的绮柱上,情花温顺地贴着她的衣袖。夜空里时时飘过几声夜莺的叫声,像是笙歌一样好听。他们火狐妖族的视力极好,能看到好几里外的事物,所以寻锋才能够看见几里外的那片情花圃里,一个小狐妖和他的阿哥正在点五颜六色的焰火。大约是觉得阿哥分给她的焰火燃起来不甚好看,所以吵着闹着要和他换,阿哥不同意,小狐妖就蹲在地上一直哭。那个时候,寻锋就在想,她若嫁给了他,也该唤他一声阿哥,就是不晓得他会不会答应,也不晓得他会不会和她一起放焰火。

    她笑着看了他们一会儿,又抬起眸子看天上的月亮和焰火,可总是有些看不清,像是蒙上了一层水,模模糊糊的。用手擦了擦,终于看清了些,很白的月亮,很漂亮的焰火,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其实看不见也没有关系,等他回来了,等他娶她了,她还可以讲给听,跟他说今天晚上的月亮多么地白,今天晚上的焰火多么地漂亮。

    华年忍着泪握住她干枯的手,啜泣道:“小姐,我去把姑爷找回来,让他来看看你,让他娶你,让他陪你看焰火,让他陪你摘情花,让他……”

    她笑着止住了华年,虽然是在笑,可是深陷下去的眼窝里却有莹莹的泪光:“不必了,华年,他会回来的,他答应我的,我们在这里等他就好。”顿了顿,将目光落在自己可以看见骨节的手指上,许久,又说:“华年,你去把我未绣完的凤袍拿过来……我接着绣……”

    华年埋着头不肯说话,她拍了拍她的头,拍得极轻:“听话,快去。”

    华年点了点头,抹着眼睛背过身去,约莫一炷香后,捧着一截大红的锦缎过来,从形状上看已经是缝好了的衣裙,样式端重,只是有些滚边和花纹还没能绣好。那些未绣全的花纹那么好看,绣线用的都是蜀绣里的蚕丝线,穿在金针上,一寸一寸地绣出来的。寻锋本来不会刺绣,但是她想啊,女儿家嫁人总得自己绣凤袍才合适呀,于是偷偷地跟着华年学。她还记得一开始的时候,因为手使不上力气,总是把那些花呀祥云呀朱凤呀绣得极难看,还总是笨手笨脚地扎到手。绣得难看了就一根线一根线地拆回去,那时候,她很认真,苍白模样映在憧憧烛灯下,像是一个大家闺秀。

    极美的月夜,极美的焰火,极美的情花,月色下她很认真地挑着一针一线,绣那朱凤,绣那祥云,绣那连理枝。两寸长的金针在枯瘦的指尖挑了个来回,蓦然坠到了地上,她伸手去捡,却无法抑制地摔进了华年的怀里。她仰着头,看见那月那焰火那情花越来越远,他从极远的天边骑着枣红马。一身朱红的铠甲衬着他锋利的眉眼,他来到她身边,朝她伸手,大笑道:“娘子,待夜歌凯旋而归,梧桐树下,许娘子今生今世,哈哈!”

    她笑着说:“你回来了……”话落,伸出手去,苍白枯瘦的手穿过一片虚无的月色,定定地凝在了空中。

    半晌,蓦然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