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三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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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溶溶,囚龙坡下百里荒野一片萧索。夜色掩映间骏马壮硕的身姿越过一道三丈宽的深渊,马上的英武男子表情淡漠,只手将她揽在怀中,只手握住马缰。天地静得无声,他纵马带她飞跃深渊的身影嵌在圆月中,盈盈月光染白他的铠甲,染白她的红裙,染白他和她贴靠的身影,染白漫天零落的蒲公英。

    一声沉重的马蹄落地,他执回缰索,目光深深地望向被深渊截住的十万秦军,嗓音凛冽道:“陆将军,囚龙坡一事夜歌暂且记下,来日方长,望将军珍重!”话落,她的手尚还未抚上他耳畔一缕鬓发,他已将她揽得更紧,骏马疾疾地奔向远处墨染的夜色里。

    囚龙坡一战成为燕国史上的传奇,夜歌五千将士怒斩秦国四万铁骑,且夜歌最终单骑杀出数万大军的重重围困,燕国国主寤寐候亲题“神将夜歌万人敌”七个烫金大字。但正史未记载后事如何,他们虽不知道,但我们却依旧能从大街小巷口口相传中探个大概。相传,夜歌于囚龙坡大战时身负十三箭,却被他折断了箭身掖藏在战袍之下,寻常人看不出个究竟。他带着如此重的伤势能单骑杀出秦军封锁,可见老天着实开眼,而老天更开眼的是,夜歌重伤如斯,却吉人天相地被人救了下来,救他的是名红衣女子。那女子,便是寻锋。

    彼时月色掩在半扇层云里,伶俜野菊扎根荒野,离离散散的浅草没过马蹄,寻锋低头看了看跨过她腰间攥住马缰的大手,眉眼里绽开一抹浅笑:“夜歌,你何时上门提亲,我等着你。”她看见握缰索的大手分明紧了一紧,却未能听见他回答,又更加笃定道:“你是不是觉得仍是有些突然,可是夜歌,我寻锋并非寻常女子,我认定的夫君只能是你,纵然你不愿,也须得娶我,且我不会准你纳妾。你娶了寻锋,寻锋自然会是贤妻良母,以前没好生学的女工下厨之类,寻锋定然也学得会,不会亏待了你。你……”下一个字还未出口,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松开辔绳,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寻锋回过头时,他已重重地跌下马。

    她手足无措地翻身下马,将他拥入怀中时却只觉得手上沾满了水,抬手一看,指尖颤了几颤,那是他的血。她慌乱地摇着他苍白的脸:“夜歌!夜歌!你怎么了!”慌忙剥开他胸前的铠甲,只见几支被折成寸许长的断箭死死扎在胸膛里,眸子蓦然凝住:“你……你怎么不说!你伤得这么重……”

    他锋眉微颦,压住入骨的疼,沉声道:“无妨,小伤而已。”

    她被狰狞的伤口吓得不知所措:“还无妨……你嘴硬什么!你这伤……是不是我来之前就已经有了,你怎么不告诉我!怎么不告诉我!”她想为他止血,可那刺穿皮肉的断箭却让她碰都不敢碰。

    他仰头看她,冷冷的眸子里难得有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姑娘……”顿了顿,改口道:“寻锋,夜歌已将你带了出来,好生珍重自己,莫负了夜歌的一片好意。出征前,我曾答应过手下的燕国子弟,怎样将他们带出来,便怎样将他们带回去。而今,五千儿郎俱葬身囚龙坡,夜歌虽从小未念过几句诗书,却也晓得,身为男儿,义字当头,夜歌说过的话没能做到,便只能以死践诺。”

    他话说得笃定,可她却看见他唇边的一缕鲜血,蓦地抬手捂住他的唇,连声音里都有些许颤抖:“所谓大义,并非陪他们一同去死才算大义,夜歌,你若真的晓得义之一字,就应该好好活着,为燕国五千将士雪恨,似你这般枉然寻死,于燕国不忠,于已赴黄泉将士的双亲不孝,于你麾下的好男儿们,更是不义。”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眸子里分明有迷蒙的水汽,嗓音却反而凛冽了三分:“我寻锋所爱,是当世的英雄!是知仁孝明忠义的豪杰!是堂堂正正举世无匹的男子汉!我断不会让我的英雄死在荒野里!”话落,清冽的声音在夜空里袅袅荡开,她竭尽全力地将他背到背上,却只走了几步便砸在了地上。

    他拉住她的手:“寻锋,你何苦……夜歌如今是必死之人……方圆百里你是找不到人家的……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她咬住嘴唇,语气僵硬:“夜歌!你是不是男人!你要死,好,我寻锋既然将心许给了你,你如若这般怯懦地死去,我便以夜歌的名义回头杀进十万秦军!我所爱的夜歌,他只能战死!”说罢,她提起他的剑便要回头,却被他蓦然抓住了手,低沉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只有两个字:“寻锋……”

    他不再说话,她便也不再说话,背起他,咬牙朝着荒野中走去。

    囚龙颇下荒野百里,时已入秋,遍地凄零的山菊花。荒草一望无垠,能没到腰间,其间多生荆棘锐刺,时不时地还会冒出几个凹洞,风里更像是夹了刀子,卷起沙粒擦过脸便是几条血口。寻锋将他背在背上,撕下两截衣袖扎住他的伤口,露出的小手臂原本如嫩笋,只半夜,便已伤口密布。她抬手舔了舔血口,将他抓得更紧,顶着野草荆棘划过脸的疼往前走。

    破晓时分的夜黑得最浓,原野上四起的风声像是野兽哀嚎。她终于走不动,又觉得不能停下来,便咬紧牙关坚持,我着实是佩服寻锋这样的女子,在那样的境地下依旧不肯放弃,夜歌的境况已经堪忧,而她虽是狐妖,却不懂得岐黄之术,加之本身就是个弱女子,就算习过几年的剑术有些力气,可对方是个结结实实的男子汉,她要怎么才能走出这百里荒野呢?她不知道,闷头背着他一路在荒野里跌跌撞撞。天终于亮了,曙光给了人希望,却给了她绝望。夜歌的境况越发令人担忧,连着发两个时辰的高烧,此刻已开始神志不清,苍白着脸,连眼皮都睁不开,他在她耳畔断断续续地道:“放、放下我罢……”但她却抓得更紧,血口纵横的手扯着他的衣袖,表情笃定地绝不让他掉下来,背着他,一步一步,一寸一寸,朝着看不见尽头的天际走去。

    上苍终于开了回眼,她看见,极远处有了一星茅屋的形状,便在心中欢快地叫了一声,夜歌,你撑住,我们快到了。她忘了身上被荆棘利草割出的伤口,忘了脚掌上斗大的血泡,忘了浑身的剧痛和疲惫,只是奋不顾身地背着他往前跑,即使跌倒了,摔疼了,也来不及揉揉伤口,站起来就跑。她想,他有救了,他有救了。

    可当寻锋赤着一双血肉模糊的脚站在已经荒废了不知多少年的茅屋前时,她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瑟瑟秋风把破碎裙角吹得蹒跚,她将他揽在怀里,紧紧贴住他发烫的额头,哽咽出声:“夜歌……夜歌……我该怎么救你……我好怕……你醒醒……”寻锋从未这样害怕过,即使是那一年只身面对数十只成年的恶狼时,她都没这样怕过,胸口一阵阵地发疼,是觉得无能为力,不管她怎么努力,她还是救不了他。半晌,她哭累了,哭哑了,觉得倦了,不知不觉闭上眸子。但这一觉其实睡得并不安稳,也不长,只半柱香便惊醒。她将唇咬得发红,想着,只要夜歌有一口气在,她就绝不能放弃,她要让他活下来,她要让她的夫君她的英雄活下来。

    这一走,又是半日。他昏睡里呓语说他渴,她便背着他走到溪畔,一口一口为他哺水;天下起了暴雨,她便将他抱着,采几片溪塘里的野荷叶搭在他的身上;遇到了陡峰,她怕力气不够抱不住他,便撕下自己的一缕裙角拧成绳索将他绑在身上,然后几乎是爬过了山。她没放弃,想着,爬过这座山,就到了,可爬过一座山,还有一座山,她咬牙,继续爬。那一天夜里,夜歌彻底地昏睡了过去,连梦话都不再说。她又急又怕,大约是恐惧逼得她想起了一件事,那便是她们火狐族的血可以当作一味补药,她不懂医,不知道补药算不算药,只是觉得必须试一试,毫不迟疑地用石头划开了手腕,喂他喝下自己的血。血流了不知多少,她终于觉得头晕,可依旧不肯松手,想着,也许多那么一滴他就能活下来。许久,她眼前蓦地黑下去,只觉得额头撞在了石头上,却感觉不到疼,只是眼睛有些睁不开,缓缓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夜歌依旧躺在她的眼前,也依旧没有醒来,她有些怕,颤抖着去摸他的脸,感觉到温暖后又松了一口气,喃喃着:“你还活着,你还活着,那就好。”她不敢多睡哪怕那么一刻,只为早些带他走出去,他活下来的希望便能多一分。于是踩着已经肿得看不出模样的脚,忍着浑身抽搐的痛,背起他一直走。

    荒芜败落的荒野里,某块坚硬的青石上曾留下一个血脚印,某片锋利的荆棘里曾刮落一片血染的红纱衣,某朵快要枯萎的山菊花上,曾缠绕她一根纤细坚韧的青丝。

    那是寻锋曾背着他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