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与麾下五千将士被围囚龙坡整整六日，生死未卜。黎明时，丫鬟推开寻锋的闺门，报信的话只说了一半，她手中的茶盏蓦地坠地，只片刻，携了一把剑，夺门而去。

    囚龙坡下有荒野百里，其间人烟袅袅，辽阔的疆域，入目一片萧索。但将目光放到极深出，便可看见一大片黑压压的秦国大军。金戈铁马，战鼓幽咽，凛冽寒风自东而西地刮过去，将几展旌旗吹得猎猎作响。

    囚龙坡三面绝壁，唯一一条下山的路却被大军扼住，足以见得夜歌处境的凶险。原本麾下尚还有五千精兵，一连六日血战下来，至今只剩了一千不到，且个个身上带着或重或轻的伤。眼见又一轮战鼓敲响，秦国十万大军整齐前进的步伐将脚下大地震得颤了两颤。

    夜歌立在山顶，迎着一轮血红落日，荒野上凛冽大风将他战袍扬得极高。右手中一柄三尺长剑，左手紧握两杆丈许长的梨花枪，于一片暮色里睁开了极寒的双眸。

    断玉切虹一样的目光。

    座下青鬃马扬起前蹄，一声长嘶划破寂寂暮色。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身横枪立马堵在褊狭的山道上，居高临下独对十万秦国铁骑，一声怒喝：“来！”

    她想，这便是她要嫁的男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绝不会弯腰，绝不会认输。彼时囚龙坡下十万铁骑中，她不信他已经战死，便不顾一切地杀进去。刀光剑影落在身上，在后背留下道道血口，她浑不在意，只是想着，若他还活着，她会不惜一切救他，若他死了，她也要敛下他的尸骨立一座墓碑，刻下他的名字，绝不能让他成为一抔黄沙下的无名枯骨。

    他果真没死，她看着他如一座巍峨高山立在那里，英姿飒爽的模样将她眼眶映得湿润。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却忘了身后的十万秦军，三把冷寒的刀齐齐落在她纤弱的背上，只来得及说一句：“夜歌，我来了。”便脚步一晃，直直地栽下去。

    她倒在了他的怀里。抬头从血水模糊的眼睛里看见他冷峻的脸，笑出了声：“你看，我来了。”

    他眉目微凝凝：“你是那日……”蓦地顿住，抬头看向一涌而来的秦国大军，眼中寒意凌然。一个翻身将她抱在马上，另一只手挽了几朵枪花，取了近前几个秦国士兵的性命，岌岌退了几步，回到了峰顶。蜂拥而来的秦军被一千将士再次压了回去，一时竟不敢再有动静。

    他撕下战袍的一角，扎好她的伤口，抬手点在她眉心的朱砂上，淡淡道：“别动，额上还有伤。”话落，取了一壶烈酒，倒了些许在她额上的伤口里，又道：“忍住。”

    她咬紧牙关，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尽管来。”

    他洒酒的手顿了片刻，只字未语将她扶了起来，撕开后背处的衣裳，三道交错的入骨刀伤让他不自禁地凝了凝眉，手上却未有半分犹豫。

    烈酒和着鲜血从伤口流出，将凝脂一般的肌肤染得绯红。她咬牙强忍，最终没能忍住，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他微微皱了眉，僵硬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怕痛就好，才知道惜命，像你那样愣头愣脑地冲进来……”话至此处蓦然停下，垂头看了一眼她瀑布一样的青丝，道：“你为何要这样冲进来？”

    她未回答，只是将脸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想着，她寻锋断不是个扭扭捏捏的女子，喜欢一个人就是要让他知道。若他不晓得她喜欢他，那么她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她抬起头，眼睛隔了他只有一寸，语气硬硬的，连一丝余地都无：“夜歌，我是火狐妖族的寻锋，我要嫁给你，做你的娘子，你答不答应？”

    他愣了半晌，兀自笑出了声，拧头看了一眼囚龙坡下的十万秦军，叹道：“姑娘，夜歌已是将死之人，你且好好下山去，我与秦军的将领有几分交情，他不会为难你一个弱女子。”顿了顿，将手中的三尺青锋递给她：“此剑名‘潇湘’，为我亲手所铸，姑娘这般相待，夜歌无以为报，这把剑赠与姑娘，权当夜歌还姑娘的恩情。望姑娘莫要嫌弃。”

    但她推开了他的手，抬起尚有血渍的眸子，动也不动地盯着他：“夜歌，我寻锋九死一生闯过十万秦军找到你，要听的不是这个，今日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寻锋断不会走，就算是死，我也是和你死在一起的，到了阴曹地府，你也跑不掉。”

    他凝住眉，半晌，语气渐冷：“姑娘，夜歌已有婚配，望姑娘好自为之。”

    她滞了片刻，反而笑起来：“夜歌，你真是撒谎都不会撒，你以为，我来之前不会打听你的身世？”

    他冷峻淡漠的脸看不出一丝表情：“我夜歌堂堂一个男儿，何须欺骗于你，我与燕国丞相府上千金自幼许下婚配，我未过门的妻子，姓沈名菲。”话说得笃定，渐沉的夜色染在轮廓分明的眉目上。她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破绽，仿佛说的那些真的就是事实。

    片刻前的笑意渐渐凝住，再也无法保持伪装的笑。水汽蒙了眼睛，却被死死拦在眼窝里，抬手接过他递过来的剑，紧紧抓在手心里，决绝地对他道：“夜歌，希望你不是骗我，因为如若你是在骗我，片刻后，你一定会后悔！”说出这句话时，她便已想得透彻，若他真的有一个未过门的妻子，于她而言，一切便再无意义，她寻锋许出去的真心收不回来，既然收不回来，不如让它轰轰烈烈地去死。

    她翻身上马，一声清喝，直直对着山下的大军而去，姿态凄美如荼蘼的扶桑花。但片刻后，凄美就变成了凄惨，夜歌从后面一把攥住马缰，手臂使了十分的力气，活活将奔马扯了个来回。寻锋直直跌进他的怀里，被他剪住了双手，沉声对她道：“胡闹！”

    她抬起脸不卑不亢地回他：“何必救我！让我去十万大军里杀个痛快！”

    他脸色沉凝，声音带着薄怒：“谁许你这般不爱惜自己的命！”

    她抬起下巴，眉心血红朱砂映在他的眼里：“我的命是我的，怎么处置与你无关，你既然怕我去送死，又何必骗我说你有妻室！”

    他更怒：“夜歌并不愿你白白因我搭上你的性命！”

    她看了他半晌，突然笑出了声，明明隐约的泪珠子还在眼睛里，却笑得分外嫣然。两颊梨涡深深，向他靠了一步，眼睛几乎贴到他的脸上：“你果然是在骗我！”

    他沉着的脸涌上一抹淡淡的红晕，片刻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说话略有些不自然：“我……没骗你，我何时骗过你。”

    她弯起皓月一样的眼睛，又是更加嫣然的一个笑：“那你告诉我，你方才说的你未过门的妻子叫作甚？”

    刚退去的潮红又涌上来，支吾了半晌，踟蹰道：“沈……月？”

    她偏头细细看了他半晌却不说话，约莫是被识破了谎言，他挂上脸的红潮就再也退不下去。她突然觉得，他竟然有那么几分可爱。又将脸靠近了他半寸，馨香灼热的呼吸吐在他故作肃穆的脸上，所过之处俨然一片绯色。她笑意吟吟地看着他：“像你这么古板的人，除了我寻锋，谁肯嫁给你。”

    他坚决不说话，刻意板着一张冷峻的脸，却因为脸红而完全失去了威慑力。她绕着他走了几圈，边转边施施然说：“你娶了我有诸多好处，我可以为你生孩子，你想要几个有几个，还能帮你洗衣服，我长得用他们的话说还勉强算是闭月羞花，不委屈你，而且，我是火狐妖族的大小姐，与你也算是门当户对……”她细细列举了林林总总二十条娶她的好处，抬起眸子定睛一看，他依然冷峻的脸却似开水滚过了般，红得冒烟。

    她决定还要好好出口闷气，却被他蓦然挽了过去，一支冷箭不偏不倚地擦着她的肩膀扎到地上。他眉目微皱，沉声道：“秦军上来了！”说罢，寻锋尚来不及反应，囚龙坡下便响起阵阵战鼓，鼓声响彻百里荒野

    十万秦国大军并未打算给他们一丝喘息的机会，浩浩荡荡地杀上来。囚龙坡三面绝壁，秦国大军从唯一的山道杀上来，一路势不可挡，夜歌麾下所剩一千将士尽数血洒疆场。

    日暮渐深，落日红如朱漆。囚龙坡上只剩下他们孤零零的两个人，她靠在他怀里，却无一丝惧怕，反而笑得格外明媚。她想，其实，就这般死了也不枉她千里迢迢来救他。

    夜歌屹立在山顶，她在他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大军杀上来，她要出手，他已将他揽入了怀中，低沉的嗓音响在耳畔：“我夜歌堂堂一个男儿，岂能让你一个姑娘挡在我身前！”说罢，就着受伤的右手，挥起几十斤的重剑，辗转间便砍下数颗头颅。

    阴风阵阵，天边隐隐可见一弯明月。洒血的疆场里，她看不见刀光剑影，看不见秦国的十万大军，眼里满满的都是他染血却冷漠坚定的脸，映在清冷月光里，分外的好看。血染了他朱红的铠甲，血染了她火红的裙裾，在大片飞扬的血色里，他紧紧抱住她。

    许久，囚龙坡山顶被生生拔高了两丈，脚下横横纵纵的尸体堆成了一垒高台，他站在尸骨堆成的山顶上，搂着她，只手提着鲜血淋淋的重剑，锋眉剑目俯扫过战战兢兢的秦国大军，眼中掠过一丝煞气，大吼道： “尔等宵小！夜歌在此！”

    天地静得呼吸可闻，唯独那一声怒吼，震落了九天之上盘旋的苍鹰。囚龙坡下的荒野掠过他虎啸似的怒吼，十万秦国大军连退三步，再没有人敢上来。

    那一刻，她仰头看他锋眉如铣，月光落满她芙蓉一样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