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珩本与沈石泉约好第二日再去拜访淳明师兄，可谷中求医的人忽然增多，寇珩清早便被叫了去落星湖。等到午间回来，两人刚刚吃过饭，万花谷的大厨王知味又让杏林的师兄师姐们帮着筹备晚间的宴会。寇珩觉得沈石泉是客人，不该让他跟着自己去干活儿，便满怀歉意地让他留在自己的住处随意找些书看。

    沈石泉虽然想和寇珩在一起，可是又觉得自己一个外人难免会让别人尴尬，肖师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索性留在逍遥林等寇珩回来。

    寇珩的居室东西不多，除了窗前的书案，案边靠墙的书架，就是衣柜和矮床，屋里倒是显得很宽敞。

    万花大夫离开得匆忙，被子草草地折在床里，刚换下的外衫还搭在床沿。

    纯阳宫大都有严格良好的生活习惯，沈石泉也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重新整理了床面。摸着松软的床铺，沈石泉思索，寇珩想必常常晒被子，万花谷虽说四季如春，恐怕冬天也并不是那么舒服。把衣裳折了放在枕边，垂下的幔帐也重新系好，沈石泉摸着勾帐子的小铃铛才觉得舒服了许多。

    窗明几净，终于可以安心看书了。

    墙边的书架倒是很整洁，书放的满满当当，却是分门别类的摆在隔层，刚刚擦过也没有灰尘。

    面对满架的书，沈石泉一时不知该从哪里下手。里面最多的自然是草药图鉴之类，其次便是地理图志，而且大都厚如砖头……道长选择了忽视。其他的却又漫无边际，从诸子到诗赋，从农政到小说都有涉及。粗略地翻了翻，沈石泉发现寇珩阅览最多的竟然是墓志碑铭一类，想到那言笑晏晏的万花大夫，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只是这份心绪没能持续多久，就被意料之外的东西打破了。

    沈石泉浏览到架子的最底层，在隐藏于暗处的角落，找到了寇珩初入万花求学的课本。纯阳道长出于对未和恋人童年相伴的遗憾和好奇，挨个看了过去。

    翻开药王编纂的《神农本草精要》，不出意外的看到了笔记稚嫩的批注，那时候寇珩的书法已经很隽秀了。沈石泉看到“冬葵”那一页，发现寇珩不但写了此花在万花何处生长，还在“烹食味美清香”几个字旁边写了个“难吃”。

    寇珩不喜欢吃冬葵。沈石泉默默在心里记下了。

    半本书下来，沈石泉已经基本上了解了寇珩的口味喜好。而且知道了他最深恶痛绝的是鱼腥草。因为别的只写了“难吃”，而鱼腥草是“极为难吃”……

    正要继续往后翻，书里忽然飘落了一页纸片。沈石泉拾起来，发现竟然是寇珩天工考校的试卷。正奇怪为什么天工的试卷夹在医书里，他就翻到了卷末两个字的评判：下下。

    “……”沈石泉看着那大大的朱批，觉得自己大概知道原因了。等到阅完整份试卷，看到那满篇的红色大圈套小圈，以及疑是寇珩父亲签名的“寇湘”二字，沈石泉觉得恋人恐怕还经历过非常可怕的童年阴影。一种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这时候，叩门声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

    沈石泉连忙地把试卷塞进衣袖，书也胡乱塞进了手边的书架里。

    “石泉，晚宴开始了，和我去仙迹岩吧，”寇珩推门进来，就看到沈石泉站在书架旁边满脸紧张。

    “怎么了？”寇珩注意到他手边的《千金要方》，联系到他奇怪的表情……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神情也跟着微妙起来。

    “走吧，”沈石泉收敛袖口，小心翼翼地遮住试卷。

    寇珩觉得沈石泉一定是看了《千金要方》里面的什么……

    沈石泉心虚地移开目光。

    两人气氛诡异地走到仙迹岩，宴会已经开始一会儿了。

    仙迹岩位于万花谷边沿，西北面的瀑布之下。瀑布坠入水潭，谭中生着翠叶朱华，岩石星罗棋布。筵席便置于石台之上，众人皆是席地而坐。

    沈石泉看着那款步行于山石水雾之间的万花弟子，黑衣翩然觥筹交错，宛如自仙宫天境而来，心道不愧为大唐风雅之地。

    众位万花见寇珩带着一位陌生的纯阳道长来了，也并不排惧生人，反而热情地叫他们入座。立在水瀑前凌空凸起的山岩上的人最先看到他们，遥遥地便对他们浅笑着举杯相迎。

    沈石泉接过一位万花男子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那男子便大笑着又找别人对酌去了。

    寇珩见沈石泉发愣，笑道：“花谷的同门都很好客，不必拘谨。”

    沈石泉入了座，才发现首位上被团团围着敬酒的正是孙思邈。

    裴元顾忌着孙思邈的身体，显然对师弟师妹这样的行为头疼不已，一边拦了源源不断来敬酒的万花们，一边说“好了好了，你们不离谷就不要跟着来了”。孙思邈则是做在一旁摸着胡子笑而不语。

    沈石泉正欲对他行礼，孙思邈却先开了口：“李掌门的小徒儿。上次见你才这么高。”说着比了个半人来高的位置。

    沈石泉脸上微红：“孙前辈好。”

    孙思邈笑着举杯：“跟在纯阳一样，莫要拘束。”

    沈石泉连忙跟着倒酒又饮一杯。

    裴元扶额。

    寇珩坐到沈石泉身边，也对沈石泉举杯：“沈道长，我也敬你一杯。”

    沈石泉看着面前俊雅的万花大夫饮了杯中酒，又思索了片刻，忽然对他露出浅浅的笑容。

    “能与君相识……”寇珩说到。

    隆隆的水流声似乎盖过了他温柔的低语。

    但是沈石泉还是听清楚了他的话。

    能与君相识，是我此生之幸。

    其他的声音都不再重要了。

    沈石泉心神恍惚。

    寇珩也因着这句话有些害羞，垂首去和身边的同门说话，不再回头看沈石泉。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肖为新随周淳明入了席。

    “夫妻吵架？”肖为新见寇珩和沈石泉气氛怪异，坏笑地说到。

    他声音不大，但两人还是听了个清楚，立刻就红了脸。周围的万花弟子也有听见了的，都忍不住好奇地瞥过来。

    周淳明闻言也去转头看他们，琉璃珠里露出一点意外的神情。

    寇珩更觉尴尬，微笑着转移话题到：“淳明师兄，张文远师兄不来？”

    周淳明一手揽了袖子，把酒杯搁在石台上，才答到：“他照顾幼弟，近日甚少回谷。”

    “原来如此……倒是未曾听说文远师兄还有弟弟。”寇珩生硬的接话到。

    “我此前也未曾听他提起。”

    “东方谷主也不来？”

    “他离谷未归。”

    然后两人陷入沉默。

    肖为新懒洋洋地支着下颌，一边看他们觉得好笑，一边边偷偷往淳明的杯子里倒酒。

    宴饮进行到后来，裴元最先和孙思邈离开，若非今日是杏林弟子的离别宴，恐怕为了避免被敬酒，也会像琴圣画圣他们一样，早早就离了仙迹岩。

    斯文的万花弟子们大都喝得熏然，有的依靠着石岩垂垂欲睡，有的摇摇晃晃地搀扶着往寻仙径而去。

    寇珩看着满座东倒西歪的同门，又伸手接住一个朝他靠过来的师弟，心中叹了口气。果然。每年都是这样。

    周淳明身形不稳地站起来，他也被灌了不少酒，最多的自然是肖为新给他倒的。

    寇珩正想扶他，肖为新便揽住淳明嘻笑道：“寇大夫关照我师兄，我关照你师兄。”

    寇珩点头。却总觉得肖为新笑得不怀好意……

    目送两人稳妥地走出水面了，寇珩才去寻沈石泉。

    纯阳道长正襟危坐，双目清明，竟然半分醉态也无。

    “石泉，我们也回去吧。”寇珩微讶，他记得沈石泉酒量并不好。只是他并不知道，沈石泉因他一句话乱了心，连酒都没怎么喝。

    “好。”沈石泉抬眸看他，就着伸过来的手起身。

    寇珩领着他走上水潭石径。平静无波的潭面浮着团团睡莲，粉红的花苞已经闭起来了，乖巧地藏在绿叶间，像偷偷瞅他们的小姑娘。今夜天空晴朗无云，满天的星斗照在水中，把水潭倒映成了人间的银河。他们就行走在亦真亦幻的星轨之间。

    “石泉，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在看什么？”寇珩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

    沈石泉下意识地捏住袖子。糟糕了，烫手山芋还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