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Chapter4 畸恋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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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钧几乎一夜没合眼,躺在床上不断咳嗽,他找到家里剩下的几粒抗生素,就着瓶装水,都吃了下去。刚缓了口气,就感到一阵恶心,跌跌撞撞进了盥洗室,连水带药丸全被吐出来,又一阵恶心,胃里的残留呕得干干净净,直呕得眼冒金星、头胀欲裂。他打湿了一块毛巾,叠在额头上,昏沉沉的头脑才清爽一些,断断续续睡了一会。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体力稍有恢复,他脚下踩水一般上了医院。
发热门诊的医生看过体温计、摘下听诊器,二话没说给他开了住院单,医生对一头雾水的董钧认真地说:“体温40度、咳嗽少痰、头痛,重流感症状,必须留院观察、化验,排除h7n9感染才能考虑出院。”董钧申辩:“我没有接触过家禽,连农贸市场也没进去过,不可能得禽流感。”医生揶揄着说:“得了禽流感就不是化验这么简单了,要通知防疫部门启动流行病学史调查,也不会住这里了,你还是赶紧去住院部吧。”
董钧生平第一次躺上了住院病床,被大输液袋牢牢地束缚住。他给汪芳去了个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关机。看着一拨拨的医生护士走马灯似地围着他转,他后悔来了医院,本打算打个退烧针、取点药就行,这一来却动弹不得了。
待病房里安静下来,他上了微信。昨晚在酒吧里,他已经加入同学群,受到过列队欢迎,但没参加过互动。这时候,他的微信新朋友列表多了一溜的名字。其中有实名的,这些名字刻在记忆里,无论印迹深浅都是抹不去的;更多的是昵称,有的虽挂了本人的头像,但除了帮主、杜敏明等人,其他的一概辨认不了,那些没本人照片的,每一个都象天外来客,一旦验证消息里出现自报家门的,二十多年前的形象就一个个清晰地跳到眼前。他一一通过了验证,这才几分钟,同学群里不断传来“嘀铃铃”的消息提示音,他转到了群聊窗口里。
窗口屏幕飞快刷新着,他倒是能囫囵看个明白,仍不由得嘀咕起究竟有多少人在其中!他翻看了一下群人数,三十三位,比昨晚多出几个,心想:“好大的能量,即使三十三个全在线,达到这样的刷屏速度也够惊人。” 群里同学按照帮主提醒,一一更改了昵称,窗口显示的都是真名实姓。
他上去打个了招呼,马上有人贴出昨晚酒吧聚会的照片,董钧在画面的正中间。同学们指责他姗姗来迟,却背着大家在后花园私会女生,理当数罪并罚。董钧笑着为自己开脱:“我赶在通缉令前自首,有从宽情节,恳求政府从轻发落。”
眼看就要被他搪塞过去,裴媛说话了:“法律是神圣的,罪与非罪界线分明,认罪了就要法办,当然政府也是宽大的,审判员们,你们看怎么处理董钧?”一句话打碎董钧小事化了的企图,“审判员”们纷纷回过神来,下达五花八门的判决,比葫芦僧错判葫芦案有过之而无不及。董钧玩心一起,各种对策计上心来,苦于手指跟不上思路,干脆擒贼先擒王,他打出几个字:“政府,我要检举揭发!”好奇者问:“检举什么?打哪只大老虎?”性急的许诺中不忘威胁:“立功免罪,诬告罪加一等!”
董钧慢吞吞打着检举内容,以他现在的身体条件不允许恋战,只能做个旁观者,心里盘算着此言一出最好能全身而退,千万不可引火烧身,于是故弄玄虚道:“昨晚聚会得可靠消息,群中一重要人物深夜幽会。”
群聊火爆指数由此升级,各种猜测甚嚣尘上,董钧故意作壁上观,等待酒吧聚会的四位女同学率先对裴媛“发难”。果然,昨晚那快嘴女同学现身了,不过她竟然留了一手,闪烁其词道:“昨晚聚会确实发生了一件事,半道走了月亮来了和尚,”她故意又把太阳说回了和尚:“我们只看到月亮走掉,没看到月亮约会,不知道董钧拿到了什么证据。”矛头又转向了他,董钧得到了这块跳板,再不放手:“请你告诉同学们,月亮是哪位?贫僧昨晚无意中探得玄机,不过打开玄机还得靠你。” 同学们似乎都看清了有人在替那位月亮打埋伏,他们可不想错过这浪漫的话题,穷追猛打起那位女生。董钧以为得逞,刚想闭目养神,进来一条私信,简简单单三个字:你找死!外加一个榔头的表情,董钧一时愕然。
对方的昵称是蓝色的云,董钧马上意识到是她了,翻看了一下聊天信息,对应这个头像的确是裴媛,他脸上现出一丝得意,输入:请问你是对号入座来了吗?当左手大拇指即将触到发送按钮,他收手了,重新输入:裴媛,你好!也外加了一个呲牙的表情。裴媛的回复是:别笑里藏刀!!他不加思索,回道:“哪是刀?盾而已。”裴媛很快回了过来,只有一个偷笑的表情。
这时,董钧手机屏幕的聊天界面被来电打断,是他父亲的来电,董钧记起来今天中午有个家庭聚会,寻思自己这身体倒是能支撑住,但不知如何通过医生这一关。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声音,一反董父平常的语调,他让董钧马上赶去医院,董钧心里顿生不祥的预感。待到父亲说完,他整个人象是掉进了冰河里,通话中,他持机的左手无意识的换到了右手,身体早已离开了病床,输液管中的回血升到了滴管处。他一把扯掉针头,飞奔出去,几乎撞倒从门外进来的护士。
抢救室外,汪老师失魂落魄地坐在长椅中,见到董钧,她低低地说:“刚刚苏醒。”董钧长吁了一口气。旁边还坐着影视城风景区派出所的民警,他起身打了招呼,董钧从他那里了解到事情的大概。汪芳是被一早打扫景区的环卫工人发现的,当时她昏迷在景区的草地上,身上没有明显的伤,衣着也整整齐齐,只是周身冰冷,大约是因受冻而昏厥。环卫工人先是看到一个遗弃在公园椅上的手机,接着在边上的草地上发现了人,环卫工人随即报了警,景区派出所民警把汪芳送进了医院。民警想从手机上找线索,可是发现手机卡被拔走了,又通过推测汪芳的来路调查到演员之家酒店,才发现汪芳的身份,于是找到汪老师。他还向董钧说起昨晚酒店房间发生的事,董钧听后自责不已。
民警见董钧右手背粘着敷贴,渗出长长的血迹,伸手去抓他的手,董钧躲开,继续追问汪芳昏迷的原因。民警半开玩笑地说:“董总,看起来你不光是为处理公事而来的吧?”董钧本想回答汪芳是他的女朋友,意识到旁边坐着汪老师,他改口说:“她是我的同学。”民警接着他的问题道:“可以断定,没有发现导致她昏迷的外力因素,现场也没有搬动过的痕迹,也就是说她是自己到现场的。”他略为停顿,用一种隐秘的眼神看了看董钧,说:“我在她房间遗留的物品中找到治疗抑郁症的药物,有麻痹神经的作用。”见董钧沉默,他继续道:“难以想象一个成年人会在冬天的夜里走到野外,衣着单薄地睡在地上,冻得昏过去,没弄清楚就结不了案,只能等下问她自己。”
董钧想起一件事,问道:“手机卡为什么拔走了?”民警将手一摊:“毁掉手机里的数据?要是这样的话,拔卡的人只能是知道卡里秘密的人,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机主本人。”董钧肯定道:“手机是汪芳的。”民警点了点头:“我认为是她自己拔掉的。”
两人看见汪老师站了起来,一齐向着急救室望去,但门还是紧闭着。顺着汪老师的视线,董钧在人群中找到了石崇光,两眼顿时射出怒火:“你还算是人吗?”石崇光也不示弱,开口讥笑起来:“奸夫到得早啊,我正想找你算账!有种别带保镖。” “你嘴巴放干净点。” 董钧的喝声低沉阴冷,正想上前,被民警伸手拖住,石崇光靠近,一拳击在董钧头部,董钧上身被束缚住,抬腿将石崇光踢翻在地。
汪老师木木看着这场争斗,腿一软,跌坐在椅子里。此时,董钧已经挣脱民警的手,大步冲向跌出几米外的石崇光,正要发作,被一声严厉的呼叫震慑,董父出现在面前,他指着董钧怒叫:“滚!滚出去!”
父亲的呵斥声让董钧充血的头脑冷静下来,他不加申辩,在父亲的逼视下黯然离开,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他没有见到接下来的一幕。不知什么时候,汪芳倚靠在抢救室的门框上,目光呆滞地看着董钧离去,当众人转向她的时候,听到了一声瘆人的笑。
董钧在这家医院住了四天,化验结果排除了h7n9感染,但一直发着高热,影视城派了人来照顾他,他清醒过来后,找遍整个医院都没有汪芳的影子。民警来探望他,向他全盘托出了那晚汪芳的经历。警方调查到的事实是,汪芳离开酒店后,走了没多远,在药物的作用下躺在公园椅上,后来大约是见到石崇光车子从远处过来,为躲避才滚落到草地中,一直没能起来。他还告诉董钧,汪芳醒来后,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她把手机卡扔了,平静再也找不到记录了。董钧在汪芳送院那天已经明白了她拔掉手机卡的用意,这时从别人那里转来汪芳亲口所言,只能让他的心再次滴血。
最后,民警告诉了董钧一个霹雳般的消息。
得知汪芳进了精神病院,董钧潸然泪下。在汪芳的事上,经历了这么多坎坷,他从未掉过泪,而这一次,他禁不住了。
去医院的路上,他在车里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老天呀,你不长眼睛!我该死,你倒是冲我来啊,又何苦害得汪芳这样的惨啊!” 他从未信过命,这一次,由不得他不信了。
赶到医院,他直接去找熟识的副院长,副院长打开电脑查汪芳的记录,诊断结论一览里填写的是“精神分裂症”。又找来汪芳的主治医生,他说,根据汪芳目前经常产生幻觉的症状来判断,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的结论是没有问题的,现在的治疗主要是依靠电疗、药物,其他的手段暂时还早。董钧想去病房看汪芳,主治医生很为难,他说病人家属交代过一律不接受探视,从配合治疗的角度讲,以董钧的身份去探视,风险很大,他作为责任医生,不能同意董钧的要求。
告别之前,副院长拍拍董钧的肩膀:“老兄啊,都说生命脆弱,精神坚强,可在我们精神科医生眼里,正好是倒过来的,精神的世界比物质的生命更脆弱、更难呵护。” 看到董钧的眼眶里有泪光闪动,他若有所思,对董钧说:“你还是先回去吧,我们医院会尽力的。”
当天夜里快九点时,董钧接到了副院长的电话,让他马上过去,董钧担心发生了什么事,对方宽慰他别着急,不是坏事。赶到医院,副院长让他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白帽子,带着他匆匆赶往精神科病房。来到病房门口,副院长向值班的护士要了门禁卡,护士对他说:“她妈妈出去一会,让我照看着,大约再过半小时回来。” 临进门,副院长还特地拉低了董钧戴的白帽子,让董钧再难被认出。
汪芳已经躺在病床上熟睡了,借助着走廊上透来的光线,董钧看到眼前的汪芳已经变得无法相认,脸苍白而浮肿,眼窝深陷,头发散乱在额头上、脸上,唯一眼熟的是伸出在被子外的纤巧的手。
面对陌生的汪芳,董钧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轻轻地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两手相触的霎那,董钧感到汪芳的指尖在自己的手心里使了一下劲,似乎想握住他,然后很快就滑落到床上。昏暗的灯光处,汪芳的眼角渗出一滴泪水,在鬓边一闪,隐没在散乱的发丝里。董钧真切地看到了这一幕,顿时万般滋味一齐袭来,胸口如受重击般地一阵剧痛。
“别打扰她了,让她安静地呆在自己的世界里吧。” 副院长看到董钧已经无法自制,赶紧扯着他离开了病房。他对董钧说:“你要有心理准备,精神分裂症的预后不太好。作为医生,我们当然希望每一个病人都能康复。但是,从科学的角度讲,这种病的治疗方向主要是控制它的发展,防范它恶化成家庭、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医生对此是尽人事、听天命。有时候,我们倒宁愿相信,让病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强过在清醒的世界里遭受痛苦和折磨。”
董钧问,刚才汪芳是否认出了自己,不然怎么会有这些反应。副院长说:“汪芳是在镇静剂的作用下入睡的,我查过她今晚的剂量,不可能醒过来。即便她醒着,以她目前正在发病的状态,也不可能清晰地辨认对方。”他看了一眼董钧,顿了一下后说:“当然,很多事情科学无法解释,就在我们的经验之外,奇迹总是在接连不断地发生着。”
毋须更多的解释,也毋须更多的安慰,董钧明白汪芳的精神世界正在离他而去,每一步的离去都在他的心灵深处压上铅一样的重量,任何的安慰都无法卸去。
三十年的岁月,他和汪芳的情感交集此刻才完全的重叠在一起,即刻又转为分离的起点,迅速滑向陌生的方向,从此失落在彼此阻隔的世界里。
汪芳——曾经埋在董钧心里最深处的人儿,如今,是压在心里最深处的痛!
离开病房,他站在医院前的空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在心里做着一个决定。汪老师外出回来,在几步之外和他相对,昏暗的光线并不能掩盖她几乎银白的头发,董钧紧咬的嘴唇渗出鲜血,吐出一声对不起,汪老师轻轻说道:“回去吧。”
医院大厅内,平静站在落地窗后,注视着空地上默默相对的两人,直到他们相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