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Chapter3 不夜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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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汪芳,日已偏西,气温掉得很快,体弱的游客又穿起了羽绒服。
刮来一阵轻风,董钧打了个冷颤,令他从刚才的激动中复归平静。他回到办公室取了外套,带上前些天让人代购的一套青少年读物,离开了影视城。路过礼品店时,看到满店喜庆的布置,他进去要了些红包封皮。
董钧开车来到曾经的家,他对这条以前闭着眼都不会走错的路已经有些生疏,停好车子,他等在和女儿约定的地点,从这里看不到女儿下楼的路。前天晚上,女儿在爷爷家吃饭时,给他打过一个电话,父女俩有了这次约定。董钧见还有些时间,就跑到小区门口的柜员机那里,取出来的多是些半新不旧的纸币,董钧不满意,重复了几次,只挑新的放进红包里。又进便利店想买些食品,眼前花花绿绿的,他不知道女儿爱吃什么,羞愧自己枉为人父,只得看着别的小孩的样挑了一些。
回到老地点,女儿一路小跑着过来,背着书包!董钧迎上前取下她的书包,里面空空如也!还没问,女儿就解开他的疑问,说是来装礼物的,把董钧乐得不得了。问过一些学习、生活上的事情后,董钧又交代了几句,女儿说就要出去做客,得回家了,临走前以大人的口吻嘱咐爸爸注意身体,工作不要太拼,钱是挣不完的等等,还不忘告诉爸爸她会怎么处理这笔压岁钱。
董钧感慨女儿成熟得真快,不知道这样子是好还是坏,好在看不到一些单亲家庭孩子身上的自闭、忧郁,让自己少了一些担心。
冬天的日头短,一会儿天就拉下脸。市区华灯初上,街上好像吹过集合号,人群霎眼间就不知跑去哪里集中了,只落下一些掉队的。董钧过惯了一个人的春节,这种日子不便打搅有家有室的一起消磨时间,他慢慢地向常去的夜店驶去。
一路经过古戏台、护城河、水城门、古城墙进入风情街区,人流密集起来,时不时挤过人力三轮车,拉着游客,穿梭在人群中。被两路夹着的小河里,倒映着桥的身、游动着树的影。高挂屋檐的灯笼洒下片片的红光,映在过客的脸上、身上,一扫冬夜的寒意。弄堂深处则呈幽蓝的迷离之色,铺展在黝黑的石板地上,竟是说不出的魅惑。偶有临街紧闭的丝竹大门,让人忍不住近前一试坠挂的门叩。不夜之城的时光钟摆从这一刻开始走动。
这光景,如若回到当年,连站在若耶山顶狂妄豪壮的董钧也不敢奢想。
董钧径直走向一家酒吧,在窄小的入口处,他让过了一位女士,昏暗中象是熟人,不及细看,那人已离开。他点了份西餐,在吧台边坐等。中午吃了个半饥不饱,这会已饥肠辘辘,还没开吃,耳中传来“董钧”的叫声,是个陌生的女声。他循声看去,那边卡座里有四位女士,其中又有似曾相识的面孔,不过从来没在这间酒吧里见过。见对方视线一直在自己这边,叫的不会是别人,出于礼貌,他走了过去,近前一看,他几乎能认出来其中的两、三个,只是一下子记不起名字。
五个人同时站在那里,站成个老鹰抓小鸡的阵势,看起来四女更象老鹰的样子,对着小鸡一阵狂轰乱炸。有说他当了老板端上架子的,有说他当年就是脸冲着天花板的,也有自叹年华流逝容颜老去的,这会儿董钧的记忆恢复了一大半,开心地逐个指认过去,做对了三道问答题,剩下一题是完形填空题,也答对了,女同学们对他的成绩感到满意。
五个人凑成一桌,一快嘴女同学说道:“走了尼姑来了和尚”,被笑骂着截断,另一女同学替她圆场说:“走了月亮来了太阳,多雅致”。董钧被搞得莫名其妙,女同学们向他解释,刚才裴媛在一起,接到电话就甩下她们,不知道到哪里约会去了,真够重色轻友的。董钧恍然,门口擦肩而过的是裴媛,暗忖,不知正面碰到,能不能马上叫出她的名字来。
裴媛到了蠡河畔的雁雨茶楼,在包房中坐定,面对一位中年男子。男子告诉她,这次长假出游,他全家来了蠡河,既然来了就没有理由不来见个面,虽然素昧平生,但在网上神交足足一年半,相聊甚欢,她的许多见解不但在生活中启发到他,在事业上也给了不少的帮助,大家都是从事高校教学的,有道是同行相亲,他对这次见面充满期待,希望双方更进一步了解,找到合作的机会,取长补短、互相促进。
裴媛冲着他咯咯地笑起来:“你先回答我,来前跟嫂子是怎么请的假?是来见网友还是见同行的?”
男子脸上的讪讪然状一闪而过,不无反诘地答道,善意的谎言是一种尊重,何况说同行也不为过。
裴媛说:“千秋兄,哦,郑院长,别怪我放肆,网上我喜欢那种无拘无束兄弟式的聊天,线下也一样,轻轻松松没规矩惯了,真的很开心,你大老远跑来看我。”
千秋苦旅是郑的网名,聊天时裴媛称他千秋兄、苦哥,也会随手错打成秋千,裴媛并不在意这些。他是裴媛加入网聊大军后唯一维持至今的聊友,工科专业出身,却写得一手漂亮文章,常传一些作品请学中文的裴媛指点。裴媛总结他的文字意境空灵、内蕴深邃,只是题材略显沉重、气氛阴冷了些,正合了千秋苦旅的名字。印象最深的是一篇写他自己和一位老人交往的长文,笔法飘逸,有一种仙风道骨的味道,读来能领略一番字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感染力。
裴媛格外高看一眼那些有才情、有天份的男子,跟他们交往能满足自己精神上的需要,她以此为一件奢侈品,如果再拿来一款爱马仕包包让她挑,还真就不会选择那个有形的物件。她并不违言,其中也有异性相吸的作用,她不太可能去找一位女性智者寻求精神满足,事实上也没有遇见过。
今晚郑约她见面,她没有一点迟疑,即使对方不是远道而来,也一样赴约,她没有奖赏苦劳者的义务,从心底里不排斥这次约会。甚或对方在本地,她会主动约他见面。会和他对面而坐,看着对方的表情,观察对方的体态动作,求证一些网络里无法接近的真实,也愿意让对方在这样的场合找到需要的答案。更重要的是,她可以确认自己是不是象在网络里一样喜欢对方。
今晚到目前为止,她还找不到这种感觉。
酒吧中聚会还在继续,工作聊得不多,话题集中在人生感悟。高中毕业对董钧这辈人而言,是人生的重要分水岭,彼时起,大部分同学走向了社会。二十几年间,沿着就业、婚恋、生育的轨迹一路走来,从单纯、世故到豁达,从激愤、麻木到淡然,从懵懂、傍徨到醒悟,历经人生百态、遍尝万千滋味,来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接下来何去何从?是该再次出发挑战新的高度?还是将人生重点转移到子女身上?偌大的话题,在咫尺空间里发酵,各人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董钧认为,人生好比爬山,如果全程八十年的话,四十岁正好在山顶,到了这个点就能一眼看到底了,知道剩下的时间已经没有过去的时间长,此前想的都是目标,要如何如何,而这时候想的都是怎么过得更精彩,目标反而看得很淡,如何把剩下的日子过好?如何把已有的东西把握住?想明白了,就会让自己活得更明智。
这番话被大家一致认可,有人提议让董钧在同学会上再演讲一次,给那些还没明白的、半明不白的人洗洗脑。
董钧诧异,上午才听杜明敏讲起建群的事,已经定下同学会会期了吗?这什么速度!话题回到同学群,半天过去,又找回七八个,人数已经过半,点一多线索就广,寻找节奏加快,而本地这位大人物董钧却还在外面游荡。女同学说,幸好在酒吧巧遇了,不然她们打算将董钧的照片挂上城头悬赏通缉!董钧笑完责怪起杜明敏,丢三落四,人未老记性先坏了。待掏出手机,才发觉误伤了杜明敏,他发来的群号已经在手机短信文件夹里躺了好半天。女同学笑他才未老先衰、耳背眼花,郑重其事提醒他:杜明敏现在重责在肩,刚从帮主那里领受要职,策划筹备同学会,千万不可得罪。
老同学久别重逢,虽谈不上惊喜交加,但那兴奋劲足以将室温提高几度,笑声未落又起,中间夹着董钧的咳嗽声。
茶楼包房内,女服务员上完茶点施施然退出门外,截下一小段从中庭飘来的弦乐声,房间归于宁静。
郑院长端起瓷碗,掌心发烫,又重新放下,起身走到墙上挂着的一幅书法前,这是个横轴,上书:小桥流水,雁雨人家。他反复审视着,似在品味书中的神韵。稍事,他放下交叉的双臂,抬手指着这幅字说:“我在寻思雁雨这两字的出处,”说话间像是找到了答案,转头向着裴媛:“唯一能沾点边的是,电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里边的主题曲,名字叫秋雁两行江上雨,取了这句词里边的两个字,合在一起,其实是个生造的词,雨天既见不到雁,雁过也下不了雨。”
裴媛点着头,他继续发挥道:“雁雨楼和嘉兴的烟雨楼谐音,茶楼老板取这个名,我想只有一个原因,为吸引眼球。商家在命名上利用谐音法,可谓绞尽脑汁,比如有个做冷食的取名叫贩冰冰,和明星范冰冰谐音,还有个做避孕套的叫中央一套。”
裴媛笑着打断他:“这个不是谐音,是多义字。”
他略为一顿,辩驳说:“无论谐音法、多义字,都是打擦边球、规避侵权,达到哗众取宠、投机获利的目的,结果是迎合了低级趣味,败坏了社会风气,这是典型的缺乏社会责任感!”他言犹未尽:“再说这家雁雨楼,南方口音中,谐音艳遇!商家取这个名字,投什么人所好?这是什么品味?简直贻笑大方。”
裴媛侧目而视,知道他牛脾气又犯了。聊天时,他常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说到畅快淋漓处还不容她置喙,裴媛只当是书卷气,并不以为意,也会率性地顶撞他,见机阴损他几句,也没闹出太大的不快,至多别扭一下,事后也就烟消云散。
她替茶楼说起话来:“茶楼取这名无非图个雅字,没你想的复杂,不要作没有根据的推测。” 裴媛没注意到他脸上不悦的神色,奚落起他来:“你说他迎合了谁?按你的说法,进这楼的都是各投窠巢,找艳遇来了?大院长,那么你自己呢?还有……”
他怔怔地望着裴媛,脸色由涨红转为铁青,没等裴媛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裴媛大脑嗡的一下,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尴尬地僵在椅子上。她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毕竟他只是随感而发,自己怎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呢?但这只是一闪间的念头,她马上就没有了歉疚感,以她的个性,即使生活可以象拍戏一样重演,她也会执拗地坚持己见,更何况覆水难收。雁雨楼之约对于她并非一无所获,她确认了网络和生活的差距,明白生活里并没有他的位置。
董钧收到汪芳的短信后匆匆离开了酒吧,汪芳在短信里说,她今晚住在影视基地的演员之家,看到“你过来吧”这四字,似有一头小鹿撞击,他的心头咚咚直跳,他没有马上回她。出了酒吧,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在车子里坐定,才稍有缓和,他朝着影视城而去。
离婚以后,他和汪芳长时间中断过联系,一则是汪芳故意回避他,二则从汪芳家人那里传来信息,说她的家庭关系正在修复,更打消了主动联络的想法。直到影视城建成,和汪芳的公司有了业务往来,两人之间才恢复联系,不过,凡是业务上的事,明里都交由手下办理,他自己则在暗里帮着汪芳的生意,汪芳的之江旅行社很快成为影视城最大的合作伙伴,因此也是蠡河旅游业界最大的地接社。期间两人很少单独见面,下午在影视城办公楼,才有了多年来唯一一次亲密接触,出乎董钧的意料,却期待已久。
途中董钧感觉眼眶发酸、四肢绵软,他被兴奋感支撑着,不时地用指尖掐太阳穴,使自己保持清醒。半道上,他再次接到了汪芳的短信,信里是“别过来”三个字。看到这信,疑窦、失落、释然各种心情交织混杂,他的思绪变得越发混乱,体力几乎到了极点。又走了两个路口,他在一块指向影视城景区的指路牌前突然停了下来,接连变换着远近变光灯,一下打在巧克力色的路牌上,一下打在伸向影视城的路面上,似在向漆黑的夜寻求答案。终于,他折向了另一个方向。
汪芳带团下榻在演员之家酒店,平时这里被剧组占领着,春节期间则住满了各地游客。玩了一整天,疲劳感袭上每个游客,他们正遗憾没能亲眼目睹摄制现场,未曾想一幕活生生的戏上演了。
汪芳独住的房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开,打头冲入的是她的丈夫,汪芳看清来者,冷冷地坐回了圈椅中,顾自摆弄着手机。这男人隔着一张床,冲着她骂biao子,汪芳木然,他的骂声一阵高过一阵,厉声问她把奸夫藏哪了,汪芳忍不住站起来回击他:“石崇光,你别血口喷人!”石崇光哈哈笑着:“我血口喷人?我铁证如山,你有胆做龌蹉事情,怎么没胆承认?”他气汹汹折回门口,跟着他一起来的另一人还在那踌躇着,他伸手去扯那人脖子上挂着的一台长镜头相机,对方被连人带相机拖进了房间,尴尬地缩在一个角落。相机被石崇光甩在床上,差点滚落到汪芳脚下的地面,跟来的那人欲救不能,看着干着急。“给你证据,”石崇光讥讽着:“你自己看,一对狗男女!”见汪芳无动于衷,他重新抓起相机,塞回给那人,叫那人翻出里面的照片,举到汪芳眼前。
显示屏上赫然是汪芳和董钧相拥而立的画面,汪芳的脑袋炸了,颓然跌坐在椅子中。石崇光一张张翻着图片,恣意羞辱着她。汪芳突然跳起来,口里发出嘤的一声,似哭似笑,滚过床面跌撞着向外奔,他略一愣神,紧赶几步捉住她,拉扯中撞落了茶具。房间里的响声早已惊动了住在旁边的游客,他们围拢在门口,有人上前干涉,石崇光见势更来劲,象摄影师炫耀自己的作品一样,向众人举着相机,全然不顾围观者的讪笑。
汪芳象一片任寒风吹打的叶子,在人堆中瑟缩颤栗,眼前的情景和无数次令她从噩梦中惊醒的那一幕何其相似!那一幕活生生就在眼前,平静站在人堆前,手中攥着一摞白纸,纸片呼啦啦劈头盖脸而来,落下一串接一串的黑色字符,字符里跳出石崇光那张扭曲的脸,又分裂成无数张讥讽的脸,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密密麻麻围着她打转,越转越快,形成一个黑色的漩涡,一点点往外抽干空气,逼得她几乎窒息。她想逃遁,既没有力气也见不到出路。终于,黑色漩涡中裂开一道白色的缝隙,她挣扎着冲了出去,裂缝复又合上——石崇光被人墙挡住,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脱身。
酒店处于影视基地边缘,被一大片黑暗包围,远处的老城沉醉在灯火之中,那里有一个地方,是汪芳混沌中唯一的目标。她望见那边长满了鲜花和荆棘,她害怕那里的鲜花,芬芳迷乱了心智,她喜欢那里的荆棘,尖刺痛醒了幻梦,那是她缱绻半生的地方,挣不脱又甩不掉。夜色拽着她,吞没了纤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