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一片漆黑，没有未名峰上云海跌宕的绮丽，没有翠微山脉清逸绝俗的风光，阿父和百色都不在，我的周围只有荒芜得近乎寂灭的黑暗。

    我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事物，可莫名的，却并不感觉到害怕。

    我低头，看见脚下有光，光中有星云，它拥有奇异的、令人震撼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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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叔祖，今日丝桐妹妹笑了。”思归一回到小楼中便对楚信说道。

    楚信有些惊奇：“丝桐为何发笑？”将手中的笔放下，那一幅美人图只缺五官了。

    思归答道：“今日清谷师伯在问道峰上抚琴，丝桐妹妹听了琴声便笑起来。”

    闻琴而笑么……兜兜转转这么久，到底丝桐唯爱丝桐之声。

    不知为什么，柳思归总觉得楚师叔祖并不是那么开心。

    用过晌饭，柳思归和柳思服要去像许清素请教一些疑问，丝桐便趴在桌旁看楚信画画。墨香馥郁，正配得这香草美人，清丽优雅的身姿还有三分花开影沉水的宁静气质。

    楚信细细描摹她五官，松烟水墨淡雅涂眉，朱红辰砂鲜丽勾唇，清淡的人衬着身后湖光山色秋水长天的清淡风光，这人便于清淡之中鲜活芬芳，满心满目的灵韵之美。

    丝桐的脸粉嘟嘟的，趴在桌上更像一个团子，楚信停笔见她看的认真，将她抱到跟前：“这是你阿母。”说这话的时候，他神态很温柔，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是天上月化成。

    画中人含笑望她，哪怕只是一幅画，但丝桐依然从上面看出三分清雅、三分狡黠、剩下四分是花林净水养出来的风骨；楚信心怀爱意画出这画，画也不再是画，而是这女子依然活在他身边。

    怀念不是执念，放下不是不爱，情之所钟在此，即有情而无累。丝桐心中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下一瞬却消失不见，像是星火，一闪即逝。

    楚信将画挂起，便抱着丝桐走到二楼，取出一把古琴，道：“削桐为琴，练丝为弦，我当初卜算出这个名字……呵，我原不想让你一生只与一物相关，可到头来，你的生机还是着于此物之上。”

    听到这话，丝桐歪着头看向楚信，张了张嘴，可是在楚信期待的注视下，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楚信的目光有些黯淡，可还是对着丝桐温柔的笑，丝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露出一个略微有些讨好的笑容，搂着楚信的脖子蹭了蹭，像是在安慰。

    楚信失笑，说：“你倒还担心起我来了，罢了罢了，你且去玩，这琴我许久不曾用了，琴弦怕是有些松，待晚上我再教你便是。”

    丝桐点点头，挣脱了楚信的怀抱，踉跄着向楼下走去。午后的阳光落在一丛丛梨花上，树下灰色的阴影中，百色仙鹿正趴在那里休憩，楚信便看着丝桐跑到百色身边，仙鹿睁开眼温顺注视着她。

    阴影中，仙鹿那身像是缀昆山玉攒明月珠的皮毛光彩流动，鹿角犹如冰晶裹梅枝，剔透耀目。

    看见丝桐来了，它也不再趴在干草垫上歇息，而是将脖颈一扭，头微向下，双眼依旧水润温和看着她。丝桐闻弦歌而知雅意，手并脚爬上百色的背，双手环着百色修长的颈项，笑眯眯的便坐在这仙鹿身上。

    看着丝桐脸上的笑容，百色显然有些吃惊，是以当丝桐不笑反而带着疑问注视它时，它才反应过来自个在发呆。仙鹿说道：“今天我带你俗世看看吧！”声音带些羞涩，可依旧好听得醉人，像是冬日煮雪温酒，醇香之中四季花开，淘尽春风暖意，一字一句都是熬酿出来的甘美甜蜜。

    丝桐眨巴眨巴眼睛，看上去就跟普通的小孩子一样机灵活泼，可仔细一看会发现她有些茫然。因为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俗世，她脑子里自然没有这个概念。凡界分为俗世和世外，世外是修者们修行的地方，翠微山脉无疑是属于世外之地。

    百色驮着丝桐在云海之中畅游，偶尔其他翠微修者路过，或是对他们一笑，或是懒洋洋看一眼，还有视他们如无物的，众生之姿，哪怕在世外也能得到完整的演绎。

    丝桐的目光却一直注视着云雾中软乎乎胖嘟嘟的……云朵们？那些“云朵”被看久了，整个颜色都变成赤红，下一瞬便躲到云雾深处去。有一只还跑到丝桐跟前，吱吱唧唧的叫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看上去似乎十分愤怒。

    愤怒的……云？

    丝桐并没有被这软绵绵的叫声给唬住，反而伸手戳了戳，那“云”沉默了一下，下一瞬便大叫起来，一团粉红横冲直撞，最后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丝桐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百色却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但还是小心注意着背上的孩子：“我倒忘了你是第一次穿过翠微云海，这些是云精，十分容易害羞，刚才那个飘到你面前的，应该是这一片云精里的首领。呵，不过修为再高也改变不了羞赧的本性，你碰碰它它便跑掉了呢。”

    百色声音带笑，说起这些云精的行为，还带点友善的戏谑，丝桐听的专注，听见百色不说了，反倒拍拍它脖子示意它接着讲下去。

    百色无奈：“我倒成了专给你说故事的了，不过难得你想听，我便给你说说寰界修士们的分布吧！”

    “寰界呢，到现在已经经过三个阶段了，太古，上古，到现在的中古。太古时期，寰界的掌控者为古神，神隐纪之后便是上古，这个时期以众仙为主导，后来仙陨纪到来，三千大罗金仙陨落，便是我们现在的中古之时了。”

    “仙陨纪之后，寰界分裂成仙、鬼、凡三界，凡界又分为东、南、西、北、中五洲……”百色刚想接着说东洲的势力分布，便被丝桐捂住了嘴巴。

    “祖宗诶，你又怎么了？”哪怕语气无奈，声音却温醇醉人，其间没有半点不耐，依旧充满了宠溺。

    丝桐指了指云精，百色意识到，这孩子是想听山精野怪的故事，它自己这是在上阳派待久了，下意识便说这些。

    唉，也该多多去浊浪催生新神兽了，再这般下去，哪怕日日在山间奔腾，它也快遗忘属于鹿的心性了。

    百色便给丝桐讲上一些精怪种类，从九万大山中美貌窈窕的山鬼，到无极海里能歌善舞的鲛人，从北地冰原温柔慧黠的雪妖，到苍梧林中暴躁单纯的火灵……丝桐听得认真，百色说得也轻松，就这般过了两个时辰，终于穿过云海，来到俗世。

    入目是一丛丛浅绿的野草，草中姹紫嫣红的碎花点点，高低不一的灌木上新芽初发，很平淡的郊外光景，却也生动鲜明，野趣十足。

    百色化为人形，是一个身形修长的青年男子，眉眼乌黑长发亮银，似是深海八宝黑珠，似是天台三尺飞瀑，容颜如明月清逸，微笑似春风和煦。

    “来，我带你去世俗的城市中看看。”百色冲丝桐伸出手，掌中无纹。

    丝桐将手放上去，百色配合着她的脚步，看上去走的极慢，实则施展着缩地成寸的神通，不过半柱香时间便到达了城门口。

    左右各站了三个守卫，一块写有“星俐”的牌子悬挂在城墙上，人流来往并不频繁，但城中依旧称得上“热闹”二字。

    街上有叫卖各种水果、首饰、小吃的，道路边的房子整整齐齐，春阳将石砖照得干燥发亮。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星俐城中的国坊十分有趣，我带你去看看。”百色的发色异于常人，身上穿的长袍非丝非绒流光熠熠，在阳光中更是被折射得瑰丽晶亮，可周围人却视若无睹，就好像其根本不存在一般。

    丝桐点头，轻飘飘的就跟着百色穿过重重街巷，来到一座楼前。

    这楼总共有四层，门前的白石阶打扫的十分干净，远远看上去上面还有莹润的淡光。大门并不是常见的两扇，而是五扇的折叠门，对应着门上吊的五盏雕花琉璃灯。青木香的味道从窗中传出，伴着稀稀拉拉的说话声，和隐约的歌声，带着俗世特有的缠绵，入耳入鼻。

    百色牵着丝桐走入门中，第一楼便十分开阔宽敞，可是除了扫地的伙计和拨打算盘的账房并没有其他人，圆桌和圆凳摆放有序。进了门，那声音和香气反而淡了，丝桐好奇的目光放到楼梯上，百色见状也不故意逗弄她，直接就带着她走上了二楼。

    二楼有两个着长衫华服的青年正在争执着什么，但依然保持着良好的风度，语速虽然稍快了些，可措辞文雅，笑容得体，身旁还各有一个娇娥陪伴。

    “这是辩合，国坊四层各有不同的作用，第一楼是用饭之地，第二楼便是世俗文人们论事之地，第三楼是观赏歌舞之地，第四楼么，用途并不固定，也不知今晚会有些什么好玩的物事出现。”百色是个好玩的，平日便爱在山间与其他生灵嬉戏，此刻来到俗世，更是不会压抑这样的天性。

    丝桐听到这话，也明白了百色今晚这是不打算回去了。思及楚信傍晚还要教她乐理，丝桐开始考虑自个儿从俗世回到翠微未名峰的可能性有多大。

    然后她郁郁地看了百色一眼，可惜百色玩心正浓，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小孩兴致不高。